颜初静顺势提出三个条件。一是只签短期契约;二是研发新酒的费用皆由酒坊承担;三是每出一种新酒,酒坊必须支付一定的酬金才能买断酒方。
这三个条件,乍听之下,好象多利于她。然而,只要材料损耗控制得当,资金运转正常,一般情况下,酒坊是稳赚不赔的,而一旦研发出上等美酒,获益的却不仅仅是青云酒楼,还有他名下的客栈和赌坊。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少占一点便宜,就多一分安全。形势如此,颜初静不得不放弃其他更利于己的条件。
扬子适当场应允。
三日后,扬子适借古画《朝天子》之名,在青云酒楼中设宴广请各方宾朋。席间,匀和了五香浆的南井冬、水萝仙、贤遇酿、思桂秋、丁兰雪等清凉佳酿大放异彩,上至县丞,下至书院学子,人人赞不绝口。
正是一杯惊四座。
次日,许多老顾客闻讯而来,一饮之下无不叹为琼浆。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不过数日,青云酒楼再出新酒的消息已传遍了离江镇。
就在酒楼生意好转的同时,被扬子适派出去调查颜初静底细的家奴也回来了。
也不知是家奴无能还是颜初静隐藏得太好,扬子适最终只知半个月前,她独自一人忽然出现在小镇中,期间去过一趟牛角山,除此之外,一直住在青云客栈里,极少外出,更不见与他人有往来。最近几日,倒是时常去酒坊取酒,偶尔还到药堂买些药材……
最后,那家奴还八卦了一句,听坊里的王老酒师说,李掌柜家的小六这几天老往坊里跑,好象对她有点意思……
听完八卦之后,扬子适摸摸下巴,想起这个神秘女子的举止谈吐,又想想李合洵平日里的为人处事,直觉撮合此二人,利大于弊,于是唤来李掌柜,交代了几句。
当天傍晚,李掌柜回到家,吃过晚饭,便叫李合洵到他书房里来。
书房里布置简雅,壁上悬有名家的淡墨山水画,柜中摆着不少书册,多半有翻阅过的痕迹,可见主人并非买来当作摆设。
入了座,他先问了儿子的功课,然后提起陈家三姑娘:“……今日在楼里见着,白净安娴,模样的确不错,家底清白,难得还未许配人家。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请媒妁去给你提亲,这阵子,你就在家读书,少出去鬼混,知道吗?”
李合洵一听,便急了:“爹,我不要娶她!”
李掌柜顿时沉了脸:“怎么,你还嫌人家配不上你?”
“不是的,我,我……”李合洵见他生气,不禁有些心慌,结巴了一下,随即壮起胆子道,“我喜欢宓姑娘!”
“荒唐!”李掌柜冷声道,“此女来路不明,形容不庄,如何能当我李家媳妇?!”
南陵女子在未出闺阁前,除了喜庆节日外,一般不用胭脂描妆,只有嫁人生子后才会以胭脂匀面。颜初静为了掩人耳目,点了些许胭脂,将原本清秀的眉目勾描得妩媚动人。所以,谨严持重的李掌柜才会认为她不够端庄。
扬子适有意让李合洵多多亲近颜初静,以便探清她的来历,间接掌控她手中的秘方。
而李掌柜深谋远虑,心知万一儿子假戏真做,与她有了什么纠缠不清的关系,将来极有可能引起东家的疑忌,说不定还会影响他来年的科试。
防患未然,故而,李掌柜提出成亲一事试探他,没想到李合洵竟然真的对那女子动了情,还当面直言不娶他人……
这叫李掌柜如何能不动气?
“爹,宓姑娘孤清慧真,丽质天然,并无不庄。”最近几日,李合洵借口要作酒诗,呆在酒坊里,帮着颜初静舂药试酒,虽然碍于旁人,往往累了半天也未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但也甘之如饴。这时听到父亲“诋毁”她,便忍不住为其辩白。
李掌柜素来宠爱这个小儿子,对他的期望甚高,眼下见他沉迷美色,糊涂至此,不禁气极,重重责斥了他一番。
李合洵被训得狗血淋头,出了书房后,也不回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家门。
皎月未圆,高悬夜空,如水清辉洒遍人间。
不知不觉地,李合洵走到了青云客栈的大门前,碰巧有个伙计正帮客人将一个木箱搬上马车,见到他这般失落模样,便关切地问了声。
李合洵仿若未闻,抬头仰望门上大匾,不知在想什么。
那伙计有家人在酒坊里做事,所以也听说了一些有关于他与那位住在天字号上房的宓姑娘的八卦,于是又戏问他一句来找谁呀。
没想到还真把李合洵给问回神了:“宓姑娘在吗?”
“不在。”伙计呵呵乐笑,指了指离江的方向,“刚才拿了支鱼竿子往那边去了。”
夜风微凉,一望无垠的江面上闪着明灭不定的点点渔火,岸边停着许多艇子,其中一艘正拉锚欲行。
远远地,望见艇上那抹熟悉的窈窕身影,李合洵心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跑过去。及至岸边时,那人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声响,回过头来。月色清冷,斜照人面,但见远山眉黛隐入鬓,幽瞳深处映星辉……
一时间,在他眼中,天地不存,只她一人。
……
仿佛已过三生三世,又或,不过一瞬间。终于,那人清婉淡然的声音穿越潮凉轻风,柔柔地抚上他耳际。
故人来
木桨划开光滑如镜的水面,留下一道道粼粼涟漪。
水声哗哗。
渐渐,小船远离了岸。
悬在杆顶的麻纱灯在风中轻轻摇晃,水中灯影随之曳然,聚而熠烁,散而逶丽。颜初静坐在船尾,遥望着远方一色水天,神色淡漠。旁边的白衫少年嘴角含着恍惚笑意,似乎仍不敢相信她会答应让他上船。
过了一会,她出声让船娘停桨,然后侧首问他:“李公子,你钓鱼么?”
李合洵眨眨眼,心生惭意,低声道:“我不会。”
颜初静举起鱼杆子,把线钩往江面上一抛,江水青暗,不见水下游鱼,但能听到隐约的潺潺,与鱼尾拨波的旋律……
听力有进步了呢……
她轻轻一笑:“其实我也不会,不过还是想试一试,没有饵的钩能否钓得到鱼。”
“姑娘的意思是,愿者上钩?”李合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或许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早在出谷之前,她就隐隐有突破炼气初期,进入炼气中期的感觉,只是这段日子一直卡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瓶颈里,实在有些气闷,所以前两日都借着调酒来放松心情。
修炼时,心若不静,最易走火入魔。
想起书上所说,钓鱼可使人心平气静,她便有意一试。
这会儿,对着皎皎明月,习习凉风,茫茫江水,渺渺苍穹,顿觉通体清畅,果然比呆在房里打坐来得舒服。
不远处,一道白光从水面上一闪而过。
“月光鱼!?”
颜初静正待细看,李合洵已低呼出声,船娘闻声回头,问在哪儿。他伸手指向方才白光过处,船娘连忙走近几步,只见离船一丈外的水下隐隐有道三寸来长的白光正在来回游动。
哎呀一声,船娘立即抓起渔网,撒入水中。
那白光极是灵动,一下子就溜出了渔网范围外。
颜初静见状,料想这鱼定有不凡之处,掩在长袖里的手腕动了几下,那无饵之钩便钉住鱼鳃。随着扑哧两三声,一尾白光落在了船板之上。
“姑娘好生厉害!”船娘惊喜赞叹,弯下腰抓住那鱼,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瓦瓮里。
李合洵凑过去看,又伸手进去拨了拨,笑道:“果然是月光鱼。”
“给我瞧瞧。”
听到颜初静开口,李合洵忙将瓦瓮捧到她面前。
半瓮清水被一条不停游跃的月光鱼搅得如沸水般不得安宁。
颜初静仔细看了一下,只见这鱼浑身白鳞晶莹,双瞳透蓝,最奇特的是,经它吞吐过的清水竟成乳白。那一颗颗乳白色的小水泡,好似珍珠一般,沉浮几下后,再缓缓地碎开,与周围的清水重新融为一体。
“你喜欢这种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瓦瓮,颜初静轻声问道。
李合洵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抬起头,腼腆一笑,眼瞳宛如黑色晶石,在月色下流转着淡淡光华,清澈得仿佛不染一丝尘烟。
“唔。以前家里经常养着,可惜这几年月光鱼越来越少了……姑娘不是本地人,不知有没喝过月光水熬的鱼汤?”
她指了指瓦瓮,猜道:“月光水?你是说这里面的水?”
“没错,这种鱼虽然肉质粗糙,滋味不佳,但是用养过它的清水来熬汤,却是美味之极。”李合洵一边解释,一边将留有数个细孔的瓦盖盖上瓮口,“姑娘带回去养上两三天,就可以换水出来做汤了。”
鱼汤?
一想到自己在胭脂谷里吃了将近半年的鱼,颜初静就胃口全无。“我不想养,你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李合洵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忙于研酒之事,无暇顾及。于是也不推辞,打算带回家替她养着。经此一番交谈,他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局促,当下就借着月光鱼这一话题,与她说了些关于离江的趣闻。
颜初静听他旁征博引,言之有物,便收起鱼杆,与他闲聊了几句。待到上岸时,见他不忘掏出几个铜板给船娘,买下瓦瓮,又觉其人性情直中有细,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夏末的树荫郁郁葱葱,皎洁月光被枝叶支离成点或片,印在青石道上,组成千姿百态的光影。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已关上了门,只有寥寥几家小酒肆与卖杂货的小店还掌灯营业。
颜初静顿步别过执意要送她回客栈的少年。
光影零碎,少年眼中的不舍与满足依稀可见,让人莫名心动。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男孩也像他这样,固执地,将她送到家门口。那夜的风,也是如此,夹着路边花草的淡淡清香,在他们身边轻轻地缠绕不去。
她知道他的口袋里藏着两张电影票。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约辞。
那时候的她,是那么的骄傲矜持,明明知道他只是没有鼓足勇气,明明对他也有好感,却还是接受了另一人的主动。
一场电影,一次错失,如戏青春。
而如今,她早已把骄傲埋入骨里,将矜持视为道具,学会疼爱自己,兴之所至,不伪装,不压抑,不强求……
只是,再也无力重温当年那种青涩的酸甜……
几丈之外,青云客栈门前的风灯散发着晕黄色的光亮,映得灯罩上的白云青鹤分外清明,古雅出尘。
李合洵捧着瓦瓮,站在街口,直至看到她安然步入了客栈大门,才放心转身回家。
就在他走进另一条街巷的同时,四个短打装扮的轿夫分别抬着两顶碧竹凉轿,一前一后,快步经过青云客栈,拐向通往镇西方向的长信巷。
凉轿无帷,轿上之人皆着月白锦衣,只是在前那位还戴了顶松花白纱帽,仅露出青丝几缕,随风飞扬,较之后者多了几分神秘。
这时,刚刚关上房门的颜初静并未意识到,一个注定在将来与她纠缠半生的男子已然渐渐接近她……
镇西,回雨巷。
四名轿夫稳健有律的脚步声轻轻踩碎了巷子里的静谧。不多时,轿子停在一座小宅院门前。两个白衣男子下了轿,其中一人上前叩门。
未几,里面传出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谁呀?”
“小芝,是我,蔚良。”
大门吱呀一声,小芝探出头来,眸子里盈满惊喜:“蔚药师?!”
那自称蔚良的男子淡眉凤眼,长得温文秀气,站在门阶前,打量了她一下,便问:“小芝,师娘她回来了吗?”
小芝怔了怔,摇摇头。
失望担忧之色浮上眉眼,蔚良不语,默默侧过身。另一个头戴纱帽的白衣男子徐步越过他,走上门阶,抬袖一扬。小芝顿觉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拂过自己的身子,不知不觉地便斜斜倒退了好几步。
白衣男子踏入大门后,看也不看小芝一眼,径直走向正堂。
蔚良紧随其后。
被拂到一边的小芝背贴大门,呆呆地望着白衣男子那修长清逸的背影,忽而,一声“四少爷”破口而出。
菱门敞
正堂门上有锁。蔚良回头使了个手势。小芝连忙回房取钥匙开门,将他们迎进厅堂,然后点燃灯烛。
晕黄烛光顿时驱散了堂中昏暗。
白衣男子解下纱帽,环视堂内摆设。蔚良自他手里接过纱帽,搁到一旁的菊条勾架上,顺手支开窗户。
不一会,小芝低着头,托着个端盘进来。
薄胎描荷叶白瓷杯。
莲子茶。
坐在正位上的白衣男子举杯闻了闻茶香,开口道:“小芝,上回阿良离开之后,那内房里的东西,可还有人擅自动过?”
“没有。”她声细若蚊,全然不见素日的活泼。
“你主子下落不明,可你过得倒挺自在。”
平淡的语调,无奇的字眼,传到小芝耳里却如惊天响雷,她腿一软,咚地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了嗓子:“奴婢该死……”
白衣男子恍若未闻,起身步入颜初静的寝房。
小芝低头跪着,心里实在害怕得紧。
其实也难怪她会如此,毕竟身具凤京第一君之誉的江家四少,素来孤标傲世,谨行慎言。从前在江府里,除了自家少夫人,她还从未见着他对谁和颜悦色过。平日,下人犯了小过,开朗善良的少夫人总是从宽发落,可若被他碰见了,那必是严惩不怠,绝不姑息纵容的。
小芝跟着颜初静擅自离府,远走他乡,自立门户,本是犯忌,如果闹上公堂,她们不仅要挨板子,还要被流放千里。
颜初静若在,尚且可为小芝开脱,如今她不在,江致远要处置个小丫鬟,易如反掌。
所谓积威日深,故而,他那听似随意的一句话已令小芝栗栗危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小芝跪得头昏腿麻之时,一片月白由远而近,一个清冷如雪山流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抬起头来。”
小芝仰了仰脖子,一个写着静儿亲启的素纹信封映入眼帘。
“这封信,你看过了吗?”
这不是他托蔚药师送来给夫人的信吗?她当然没看过!小芝下意识地摇摇头。
“封口腊漆已破,你既没看,那是谁拆了信?”江致远冷哼一声,“说吧,你主子究竟去了哪?”
小芝面色煞白,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奴婢不知。”
江致远见她嘴硬,却也不急,淡淡说道:“你们出来散心,在此住个一年半载,亦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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