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满了精致的小点,空气中飘荡着青梅密酒的甜味,可不知为什么,原本应该期待的心,却冷了下来,眼望对面眉眼依旧的男子,却仿佛隔了万重迷雾。
手指扶上了冰冷的瓷器,瓷杯上几朵迎春花不理季节的变幻迎风而展:“湖里的荷花已败,月公子竟也有如此雅兴?”
“只不过想请你过来看一场好戏。”月影斜轻声道。
陈潜也一笑:“不知是京剧,还是昆曲,又或是民间小调?”
月影斜摇了摇头,道:“我游历四国,却对此兴趣不大,却喜欢收集民间奇闻,今儿个听人报告,说这里有一场好戏将要开罗,所以请陈公子前来一评,可算看个新鲜。”
陈潜的心暗暗一沉,远处,有一片残荷被风吹动,水漫上荷边,转眼之间沉了下去,相比已叶归荷塘,却笑道:“月兄总不会让我失望的,既如此,我且静候月兄的好戏?”
月影斜轻轻一笑,仿若没听到他言语之中的敷衍之意,只道:“桌上的,是莲花酿酒,采自这湖中的初莲,晒成干粉,细细的磨了,再混入酒中,最是滋补养颜的,陈兄何不试试?”
他端起酒杯,放在陈潜的面前,星眸如湖面上的星光一般银碎乍闪,陈潜心中一沉,握起那只小巧洁白的玉盏,笑了笑:“滋补养颜对我来说,却没有什么用处,不如月兄还是将之留给身边之人还好。”
月影斜低声一笑,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自倒了一杯酒入喉。
垂头浅笑之时,那样调笑的脸色,如以前谦谦君子时的温文如玉却不尽相同,陈潜只道阿元远远坐在船头,暗处,也有林嬷嬷暗自守护,却不知为什么,却还是感到心惊,就仿佛一枚光滑美丽的玉蛋常常被人握如手中,可乍然有一天晚上,却孵化出一条毒蛇。
不远处,残荷凑拥之处,有一个青色小舟,木制的船身,油上了碧青的颜色,上面疏疏地花了几枚牡丹,仿佛美人的裙裾,竟连整艘船都妖娆了起来,与别船不同,那里面传来几声琵琶的轻响,余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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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青色小舟
陈潜感觉到这艘船渐渐向那青色小舟驶近,那丝竹之声越来越近,却无柔媚之感,就如以前听过一般,乐声让陈潜想起了楼船上那名清之淡雅的歌女,本不应生在那里,却荷花插塘,只等风吹了残荷。
“这画舫上的,是青叶儿?”陈潜不敢肯定得问。
“陈兄好耳力,只听了一遍青枝儿的弹唱,竟也还记得?”月影斜手持面前白玉瓷杯,又饮了一口。
或是酒饮下肚,酒精入了血液又或是陈潜对他已淡了那份心思,便感觉他的神态之中无来由的多了一些霸气,其神色笃定,淡然,还夹杂着淡淡看透世情的淡薄。
陈潜手指抚上自己面前那杯玉盏,凉意从指尖直传如心底。
所有的一切,皆要揭开帷幕了吗?
他感觉自己画舫正缓缓的接近那青色牡丹坊,却在残荷之中迂回曲折,不欲让那画舫之中的人察觉,这架舟之人是个高手,停在了离青舫不远处,却有几株残荷遮挡,让人丝毫不能察觉。
青色画舫有珠帘轻挡,坊内之人若隐若现,陈潜望过去,却是珠帘重重,几不能辨。
月影斜轻声吩咐:“把船摆好一点。”
船头站着的架舟人闻言,竹篙一撑,船便又接近几米,却摆了个角度,正在这里,那画舫之中有人揭帘而出,让陈潜将里面的坐着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暗红色的裙裾,头上金色步摇轻摇,纤手轻捧,侧面妆容虽精致如昔,眼角却显了老态,和不正是自己的娘亲?
陈潜一晃之间,看清画舫之中坐在人,心扑通直跳,他看得清楚,坐在自己娘亲之前,手抱琵琶的,可不正是楼船上见过一面的那名歌女青枝儿?
陈潜从未想过在这妖娆的画舫之中可以看见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珠帘在风中摇得轻轻作响,彷如珠落银盘,一瞬之间,对面画舫里的门帘已然放下,门帘内的人被遮挡的严丝密合。
他一瞬间一转过千万种念头,想到尽头,浑身冰冷,只感觉此情此景,正合了那满塘的残荷,只回头对月影斜道:“芙蓉魂断落寒池,月兄捡地方观戏,倒真是连背景都挑选的如此之好!”
月影斜一改原来的温文如玉,神态之间竟带了些残忍,只冷冷望着陈潜,“陈兄既知道我带你来观戏,便知道戏有喜剧悲剧之分,此剧演正当头,可变喜剧也可变为悲剧,这便要看陈兄的了,是想这剧变成悲的还是喜的?”
陈潜微叹了口气,秋风乍起,吹得满塘残荷萧萧作响,他道:“月兄既请的我来,难道还能轮到我选吗?”
他已猜到其中真相,想必如前世八点档的剧情一样狗血,待字闺中的名门之女,私会情郎,与人珠胎暗结,生下一女,随便送与他人,此女却沦落风尘,名门之女另嫁他人,原本金玉满堂,却不知道为何又给人抄除了这段旧事,引出这段母女相会的场面?
陈潜当下已经明白,幕后操纵一切只怕是自己面前这人,一场相交,原来一切皆有目的,联想他今天闪烁的话语,只怕他早已知道自己的一切秘密,陈潜不由在心底苦笑。
月影斜细观他的脸色,见他眼神之中一晃而过的失望,不知为何,心略略一痛,却大笑:“好,陈兄果然是一个爽快之人,这荷塘之上,原本还有人要来的,却让我派人挡住了,我既是陈兄为知己,自然得为陈兄解决麻烦。”
陈潜心中又是一突却问道:“难道他们也来了?”
月影斜点了点头:“陈夫人自以为事情做得秘密,却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暗地里望着呢!”
陈潜再往牡丹画舫望过去,却见门帘无风自开,他豁然发现,原本应该躲在暗处保护自己的林嬷嬷,却不知什么时候上了画舫,他隐隐可见嬷嬷脸上急迫焦急之态,娘亲左右望了望,显然,嬷嬷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了他。
一瞥之下,陈潜已然明白,月影斜已然操纵了所有,自己不得不顺他之意,他回首望着月影斜,却笑了,这画舫正停在几株残荷之前,荷叶干裂,他败如残土,衬着陈潜脸上的微笑,却仿佛重获了新生,一瞬间枝叶舒展,依旧荷芳清香,满眼翠绿。
心死之后,才能重获新生吧?
“月兄所做一切,不知陈某将以何为报?”陈潜收敛了笑容,又是见满塘的残荷,于冷风中摇摆。
月影斜脸如冰玉,睫毛下垂,隐藏了所有的心事,一抬起眼来,眼眸却坚定如石:“陈兄不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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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潜轻笑一声,指着桌上用莞乡细粉炸得金黄的小鱼,道:“这道菜名叫秋日雪脊,是用深山之中寒潭深处的鱼儿勾以莞乡的细粉炸成,此鱼通体雪白如银,生于寒潭深处,一般的渔人哪能捉得回来?往往是几十名渔人,四处张网,用带着巨齿的竹篙在谭底搅拌,天罗地网,才把那鱼儿桌了上来。”
月影斜听了他言,却不言语,只是淡淡一笑。
“我之于月兄,是不是也如那鱼儿?”陈潜端起桌上茶杯,微微一笑。
空气忽然间冷凝如冰,仿佛阳光明媚的天气,忽然风云咋变。
陈潜又笑了笑,道:“可惜,我却不得不入那巨网,成为人盘中餐。”
月影斜也笑了,玉面生霞:“既如此,陈兄何不顺应天命?”
陈潜夹了一块入嘴,金黄色的小鱼被他嚼的嘎嘣直响:“你说得对,未免成为人口中之食,唯有听从月兄调遣了。”
此时,那画舫见见荡漾开来,向远处荡去,与另一处画舫相接,身着暗红色锦绣的身影,被人扶着,缓缓地上了青色画舫,两舫漾开,各自远离,青色画舫缓向南边驶远,而牡丹画舫却传来几声清越之极的琵琶之声,仿佛将军战败激愤,终无可奈何,策马而回。
月影斜微微一笑,对陈潜道:“何谓人口中之食?如果在下在陈兄当成口中之食的话,早就已经下快了。”
陈潜吐出口中食物,却心如止水,道:“不知我家老祖宗,什么地方得罪了月兄?”
月影斜冷冷的笑了,笑容如冰雪碾过:“好一个得罪,陈潜用的词当真好,轻若鸿毛,如果几十条人命的死亡,叫得罪的话,那么,陈兄的得罪两字当真选得好。”
他眼眸之中全无半点温暖,满挂的,是冰雪的颜色,仿若千里冰封的雪山,站在远处,也感觉那彻骨的冰冷,陈潜手中的竹筷落下,跌在桌上,发出仿若木槌捣囱之音,重重的锤在陈潜的心上,他直到今日是摊牌之日,只是不知,原来是怎么血淋淋的一副牌。
一瞬间,陈潜不想再听下去,再和他讨价还价过去,如果在岸上,他大可以拂袖而去,只可惜,小船停在池塘中央,让他无处可逃、只觉湖光衬着满塘残荷,凄凉无比。
他原本已做好了准备,一切的迹象皆已表明,月影斜接近陈家,接近自己,有其目的,却想不到,当真的把他的目的告诉自己的时候,心还是一阵阵的痛!
面前的茶杯冉冉升起几丝白气,碧绿的茶叶在水中升腾起伏,他的眼眸冷如冰石,再无以前的和润,这才是真正的模样吧?
陈潜的心冷如冰浸,却被他提起好奇,问道:“是公子的亲人吗?”
月影斜淡淡地望向远处,道:“陈府的金碧辉煌,只怕不甘会有多年前的人命造就,也会由自家里该舍弃的棋子造就,陈兄的娘亲,只怕也是这一棋子之一,如果陈兄想保住亲人的性命,我想,陈兄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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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秘密
陈潜饮了一口茶,直觉苦味从舌根直到心底,他垂目道:“#听月兄吩咐。“画坊越行越远,终于消逝于湖水尽头,只余袅袅琴音在湖面微响。
阿元原本坐在船头,这时却站在了陈潜身后,冷冷的注视着月影斜。
月影斜看了他一眼,见他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敌意,却如春日阳光般的一笑,道:“陈兄这位属下,听说其姐杖死在陈家,可不知找到凶手没有?要不要在下帮手呢?”
陈潜心中一跳,他既然已经筹谋了这么久,把一切都算计了进去,如果知道自己砌词欺骗阿元,倒不足为奇。
阿元淡淡的接口:“死者已逝,相信家姐也不愿意我再纠缠于她的死,让她不得安生。”
陈潜回头望向他,只见他身如青松,神情冷淡,心中又是一跳,难道说,阿元早已明白自己指认的证据,只不过是欺骗?想想他对自己一如既往,心中不由阵阵惭愧,他姐姐的死亡。
月影斜笑了笑,道:“既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陈潜淡淡地道:“你我既定下城下之盟,月兄何不把多年前发生的事告诉在下,也方便在下早做筹谋?”
月影斜把茶中残叶倒入湖内,道:“陈兄既已发现不少蛛丝马迹,以陈兄的聪明,迟早会知道当中一切,又何必要我再多做解释?”
陈潜暗暗称赞此人的心思慎密,如此一来,如果自己多方查问,一定会打草惊蛇,更会得不偿失。
他心底对月影斜最后一丝留恋消失的无影无踪,更知道他始终只把自己当成可利用的工具。
告辞之时,陈潜问月影斜:“权叔,是不是你放在我身边的另一位棋子?”
月影斜微微一笑,只道:“陈兄何必早木皆兵呢?”
他依旧轻眉浅笑,可陈潜却猜不透他的心思,冰冷的眼眸挡住了所有的心事。
陈潜走下船回望那满湖的萧索,船上的那人依旧青衣如碧,可望在眼里,却不再是往日的模样。
……
九月初十,陈府。
陈雪清醒来时,窗未关好,有几丝冷风带着早晨的雾气,从缝隙中吹了进来,把纱帐吹得随风而拂,似雾一般飘在空中,她睁开眼睛,正想揭开纱帐叫人前来梳洗,却看见纱帐之外有一个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吓了一跳,几乎想高声大叫,却听帐外人道:“清儿,是我!”
“娘亲,这么早,您就醒了?”
陈雪清心下暗自诧异,想不到自家娘亲会一声不响的站在帐外,也不叫醒自己?
风拂起纱帐,吹来一帐冷风,陈雪清欠身起来,却看见娘亲妆容一丝不乱,身上竟然穿上了过年过节穿着上身的进修朝阳袍,头上是金凤花濮头,额间贴上了描金花钿,神情冷漠,眼神中却夹杂着一丝狂热。
陈雪清从床上下来,自己披上了长袍,秀发披肩,走到刘氏面前,道:“娘亲,您怎么啦?”
刘氏道:“清儿, 自斌儿走了之后,娘亲再没有给你梳过一次头发,今儿个,让娘亲为你梳一次头吧?”
陈雪清暗暗诧异,却温顺的坐在花镜之前,有多少年,娘亲没有如此亲近过自己了?自哥哥遭遇横祸之后,她就很少再见娘亲的笑颜,甚至于连说话都少了,每到娘亲的屋里,她只听到娘亲冷冷的咒骂与算计,有多少年,娘亲没有为自己梳过头了?
她已记不清。
“清儿的头发当真是又黑又亮,就像娘亲年轻时一样。”刘氏拿起妆镜前的玉梳,仔细的梳着陈雪清的满头秀发,玉梳沿着头发滑落,彷如雨水滑落屋檐。
陈雪清心中暗暗诧异,却顺从的坐在妆台之前,任她的手指拈起一缕缕秀发。
窗棂外清晨的阳光照了进来,丝丝缕缕,仿若光影薄纱,镜子里,刘氏的面容慈和而温润,就如多年前一样。
“清儿,娘亲知道,你常去看你的斌哥哥,他还好吗?”
陈雪清一惊,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娘亲,你都知道了?”
“你别怪为娘,从此对他不闻不问,你要知道,我忍得多辛苦,才忍住不像你一样看望他。”
“娘亲……”
“清儿,我知道你在心底责怪为娘,斌儿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就对他不闻不问,你可知道,如果我也去探望他的话,你大娘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的一生,就是让我不好受,我在乎的,她一定会想办法破坏了,所以,清儿,我只有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只有不在意了,才会无迹可寻……”
刘氏拿着梳子的手忽然间重了,扯得陈雪清头皮微痛,轻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