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小姐新婚之夜死在唐门,越剑门岂会放过我们!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饶是唐德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禁老泪纵横。
唐昀毕竟是块老姜,片刻之间已冷静下来,一连发出几道指令:“派一队人务必将少爷追回来,我要亲自带着他去越剑门负荆请罪。发唐门令让唐欢速回。全堡戒严。召集唐门全部人马撤回,追查暴雨梨花钉图纸泄密一事暂时搁置。”
“老爷,您歇一歇吧。”唐德此刻不由叫起了唐昀还未当上掌门时的称呼。
“眼看着灭门之祸就在眼前,我怎能不急啊!”唐昀布满老人斑却素来稳健的一双手,此刻颤抖如风中残叶。
稍事镇定之后,唐昀下令将整个梦园封锁,也顾不得避嫌,仔细检查了萧小姐的尸身。全身上下只脖子上一道极浅的伤口,并未伤到动脉,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凝固的血液却将鲜红的锦被染成了暗红色,从量上看,应是失血过多而死。纯均剑也没有被动过任何手脚。更何况璧琉珠正放在她贴身戴着的鸳鸯荷包里,就算是有人故意施毒也是无碍的。唐昀取出那颗发散着莹润光泽的精圆珠子慢慢握于掌心,面色凝重。
难道真的是因为纯均。传说中纯均之利可使伤口弥久不合,流血不滞。
何处埋骨非他乡
莫熙又作了一次采花贼,昼夜奔驰千里捧回了一大束白色山茶花。
难得的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此处却山风凛冽。
呼啸的风扬起她的衣带裙摆,显得修1长的身影分外单薄。
她没有为他立碑。原想着不过三五日便能忘怀。如今却整整用了三年去忘记。原以为不过守着他三五日,如今一住金陵便是三年。
想想自己真是矫情,这种猫哭耗子的事也一干就是三年。
她弯起一个冷冷的讽笑,放下那一捆白山茶,坐在一片凄凄荒草之中,心却是安静的。
年少唯一的温暖,葬身此处。她亲自用双手刨的土挖的坟。那天她将他的尸首从成堆的尸身中偷出来,在漆黑的夜里,背着他独行,直到筋疲力尽才就地掩埋。
莫熙觉得自己要是有良心的话也早已埋在此处了。
从那天开始她试着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只想着活下去。既然那是他希望的。
她至今记得自己的剑刺入他胸膛,感受他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一点点变冷,生命一点一滴地流失,还在对着她笑。那笑居然温暖而欣慰。
不知道她自己又将埋骨何处。不过又有什么分别,处处是他乡啊。
莫熙慢慢站起来,向山下走去。
远处有几个人也在扫墓。却是唐欢。
莫熙正踌躇要不要上前,那绿衫少女已经瞧见了她,正对着她挥手。
武林中人皆知,唐门的人都葬在唐家堡后山的墓园,那此处又是谁?
唐欢的脸上看不出伤感,倒像是有一丝怅然跟释怀,待莫熙走近,居然对她浅浅一笑。
山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缓缓弯下腰,将最后一束白菊轻轻放在墓前。莫熙此刻才知何谓仪范清泠,风神轩举。
这位唐门四少送花却没什么创意,清一色的白菊。居然铺就了整个坟冢。却是个无字碑。
“那是我妹妹。”莫熙掩下心中的诧异,安静看着他。
唐欢却不再言语,仿佛陷入回忆中。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他忽然回过神来,对莫熙又是歉意一笑。示意一旁的小厮可以走了
那小厮武功平平,下盘却极稳,背着唐欢下山,脚步十分稳健。
一行人往山下行去,一路无话。
莫熙要往机巧阁去,不想唐欢也是,于是同行。
这次却是被伙计直接领去了库房。那地方有点像现代的银行保险库,一路上伙计或敲或打,就连跨步也十分严谨,想来是暗伏着不少机关。
掌柜的见了他们,赶紧站起来。收了莫熙的天方夜谭木牌,嵌入一个小抽屉里头,只听卡塔一声,上边一排像现代投币储物柜的弹出一个木头匣子。弥勒佛毕竟人圆腿短,才一踮脚,就有滚的趋势,好不容易取出一个浅色橡木亮漆妆盒捧到莫熙面前。上头只刻了几株兰草,于女孩家来说却是太过素净了。掌柜的今日倒是格外殷勤,主动提出用紫檀木给莫熙重新制一个描金的,且分文不取。莫熙瞧着细腻的手工却很满意,太富丽的容易被人顺了去,反而不美。她不过给自己的化妆行头找个合理的归置之处。
趁着莫熙收验妆盒的功夫,弥勒佛双手捧上一套白玉双螭盏托给唐欢,里头盛的却是川贝百合炖雪梨。
莫熙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库房,总体来说那一排排的柜子很像药店的陈设。不过片刻功夫,掌柜的眼角抽了不下三回,莫熙心中暗笑,不再碍事,告辞离去。
唐欢让绿衫丫头送她出去,莫熙便同她攀谈起来。
“你们少爷可是有咳症?不若试试姜汁蜜糖,最是润燥的。”
“姑娘有心了。只是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少爷自己就是半个神医了,只是这咳嗽却是久治不愈。”
“神医还有半个的,却是怎么个说法?”莫熙倒是挺喜(…提供下载)欢这个爽利的小姑娘。
“有道是旁观者清,诊病也是一样的道理,给自己治不若给别人治。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再是不错的。”顿了一顿,莫熙似想起什么,又道“今日巧遇,伞未带在身上。不知府上何处,我好登门拜谢。”
“朱雀桥旁第一家便是。”
绿云
过了两日,莫熙捧着谢礼去了。
开门的果是那绿衫少女,一见莫熙便高兴地请她进去。
五进大的宅子,却因布置清幽,倒并不显得轩昂。园中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回廊正中是一处微缩园林景观。半人高的水车将假山上的小瀑布分流引向竹管,待水蓄满便会倒向另一节,层层递进,灌溉园中各处。见莫熙看得有趣,绿衫少女也不催促,反与她介绍这园中布置。
果是唐欢的手笔。
最后一进的园子最开阔,却是一大片枫树林,经霜素红直染天际。
唐欢似乎早有吩咐,绿衫少女直接将莫熙带到了书房。
莫熙递上谢礼,却是一株用紫砂盆栽种的兰花,并蒂而开,花色湖绿,乃是兰中绝品。
绿衫少女双眼一亮,道:“姑娘怎知我的名讳。”
“只是觉得这绿云配你,不想倒是巧了。”风组查不到一丝唐四妹妹的消息,却探得他的贴身丫头叫绿云,果真是她。
“我不过一个丫头,哪里配得上这兰中之后。姑娘谬赞了。”话虽如此,但语气毫无自卑,欢欢喜喜接了。竟一时将唐欢这个主子全然忘了去,只满屋子转悠,试摆了几处,总觉不好。
“我既知你名字,你若再叫我姑娘便生分了。我姓木名溪,树木的木,溪水的溪。”
唐欢见她两个旁若无人的对答,颇有几分诧异好笑。此花如此名贵,偏偏人家越过他这个主人送给了自己的丫头。这位姑娘行事当真有趣得紧,名字乍听虽普通,却气韵天然,倒也与她相称。绿云乃是兰中致贵,便是万金也难求,更不必说它是春花。当此深秋时节,此株却开得正好,芝兰斜倚,无风自香。看来为了这株花,他这书房的地龙等不到冬天便要启用,只是如此一来空气便会干燥,还须想个法子。他如此敏慧之人,却浑没想到园中引的便是温泉水,这花移植到院子里岂不便宜。
莫熙不知他所想,只不错眼珠子地打量着书房。此处陈设也以简单清雅为主,靠墙的红木书架上堆满了成套的线装书。格物、药理类占大多数,志怪、杂记、传记也不少,可见主人阅读广泛。
书案上放着一只翡翠桃形笔洗。旁边散落着工笔图,一眼扫去像是图纸。
唐欢见她目光看向图纸,非但不遮掩,反而问道:“听闻机巧阁所卖的‘七巧板’乃是姑娘随手涂鸦。在下正在设计一物,未知姑娘可有兴趣一观。”
莫熙心头一跳,正要作答,外头却传饭了。
唐欢又是一笑,道:“绿云,你且先领木姑娘入席。唐欢稍后便到。”后一句却是对着莫熙说的,竟是以真名相告。
莫熙暗自心惊疑惑不已。她却不知,唐欢自十一二岁起便尽显天人之姿,所遇女子初时无不被他容色所慑,但得知他身有残疾之后或怜悯或疏远,竟无一人能淡然处之。莫熙待人素来清冷随意,便是有心接近也丝毫不显刻意热络。只这一份清冷随意与唐欢却是难得。
古代吃饭讲究食不言,唐欢却是很健谈,说的都是蜀中风物。又说到曾在乌衣巷住过的大书法家王羲之曾写过草书盐井帖》给在蜀中的好友周抚,询问扬雄的蜀都赋》里关于“火井沉荧于幽泉,高焰飞煽于天垂”及“滨以盐池”的景观描写。
相传此盐井地本是一片荒滩,有人发现盐水自地下浸出,于是就地挖井熬盐。井挖得越深,盐出得越多,引起众人争相效仿。先后一共挖了呈六角形排列的六口井,统称“六角井”。一日深夜,电闪雷鸣,一道闪电霹降下来,最深的一口井中突然呼哧蹿出火焰,腾高数丈,民间敬称为“神火”,这就是火井的由来。莫熙听得有趣,暗自猜测这应该便是最早发现的天然气。唐欢很有发展成实业家的潜力,竟已经能想到用陶制的管道输送天然气用于照明。
饭毕,回到书房,那盆绿云已放置在书架顶层,倒与梅兰竹菊的雕花十分相宜。
原来唐欢的图纸画的是一处园林景观,但是跟江南园林讲究山水意境不同,力求大气开阔。这样的设计大多采用中轴线对称,唐欢也不例外。只是中国古典园林虽讲究“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河万里”,但毕竟也是微缩在方寸之地,不免有些自欺欺人。而曲径通幽这一惯用手法如用来表现大气开阔也显得不伦不类。莫熙于这些可说是一窍不通,但她觉得中国人欣赏园林更多的是从一树一花中观赏一种形态美,而西方园林则追求的是以数量形成的几何形布局;同样中国园林用山石细泉追求幽闭深藏移步换景;而西方的园林以喷泉、瀑布、大草坪、雕塑形成一种开放式的视觉冲击。
莫熙不会画画,但是光说也说不明白,只能硬着头皮涂鸦了几笔。难得唐欢能从一团团黑墨中理解她的意思。
不过渺渺数语,唐欢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心中已将莫熙引为一言之师。却不知,在莫熙心中他的危险级别又上升了好几个百分点,此人看似文弱,但心气极高。能用上这样一张图纸,需要打下何等基业!
卡油
莫熙走在街上,暗暗思量着按脚程算,便是这一两日,杀气腾腾的唐大少就要抵达金陵。唐门新婚惨案早已列为武林人士八卦关键词榜首。据风组得到的消息,越剑门门主萧青渊已亲自调集人手,准备大举进攻唐家堡。莫熙虽不知唐四玩了什么花样,但唐门连发十二道金令召回,唐欢都跟没事人一样,这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架势本身就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而唐门派出无数人手都没能截回唐历。她只能45度望天,希望唐大少给点力,灭了唐四,省得她天天无间道。
这几日一来二去竟跟唐欢、绿云一行人混熟了,便是那个叫阿痕的小厮偶尔也说得上两句话。昨日唐欢派他送贴子来,邀莫熙去掬水阁品新菜。
莫熙感知到身后有人迅速接近,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向自己飞奔而来,快到跟前又忽然急急刹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清瘦的小手抹了两把脸,直抹得原本一张花猫脸又添了两道胡须。原来是那天在和记门口的小乞丐。她有些腼腆地咬了咬嘴唇,却还是抬高了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莫熙,学着大人的样子认认真真做了一个揖,道:“谢姑娘赐饭。”
莫熙再见她倒也有两分欢喜,温声道:“可是饿了?”
不料小姑娘点了一下头之后又使劲把小脑袋摇成个拨浪鼓,脆声道:“夕儿并非为了乞食而来,夕儿此次只为答谢姑娘。”言罢已经有些急了,生怕莫熙以为自己赖上了她,转身就要跑。莫熙右手轻轻一带,施了一分力扣住她的肩膀,蹲下身与她平视,正色道:“夕儿可愿帮我一个忙。”小姑娘使劲连连点头,露出一个甜笑。莫熙敛了神色慢慢跟她说了。夕儿竟露出一丝果决的表情来,道:“定不辱命。”莫熙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些碎银子,让她仔细收好。夕儿这次倒没有推辞,只是又一揖到底,转身去了。
莫熙知道多给她钱反而可能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曾经她自己便是因为一锭银子而被当街同乞的小伙伴用碎砖打破后脑勺,整整昏迷了三日,差点被人当成尸首拖到乱葬岗。现如今那道伤疤还在,只是埋在发中才没有破相。自此她明白了一件事,所谓伙伴便是借机在背后捅刀子,而你绝不会防备的人。
掬水阁。
莫熙来得早了,便在兰字间相候。不过才饮了第一杯铁观音,唐欢便到了。难为阿痕这样的小身板要将唐欢这个长手长脚搬来搬去。
今日点的是全鱼宴。隆重推出的新菜便是灌汤黄鱼。莫熙想起徐克的电影满汉全席》中悲催被甩的厨师钟镇涛便是在做这道清朝满汉全席中的头牌大菜时,因心系正在生产的妻子,半途而废退出了比赛。
掬水阁的这道菜做得颇具姿色风情,洋葱垫底、芥蓝心贴身。
这次轮到唐欢侃侃而谈,“此菜名为‘灌汤黄鱼’,最离奇珍稀之处在于将朗朗乾坤囊于腹中却处处滴水不漏。此菜用料名贵、做工繁琐。最难之处有三:一是整鱼脱骨,二是汤汁烧制,三则是灌汤煎烧。木姑娘还请一试。”
莫熙腹诽了一句,五毒俱全却滴水不漏说得不就是你么,难怪对这道菜推崇备至。她也不客气,对于前世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菜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当即依言轻轻拿银筷戳破鱼腹,只见一粒粒如露珠般透明的细小丸子裹着清泓汤汁缓缓涌出,未曾入口便已闻鲜香。
“这生鱼去骨可有诀窍?”鱼肉鲜嫩雪白,一块入口当真鲜美醇厚。
“取骨不破的诀窍便是在鱼的嘴鳃之处,划一道小口将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