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一双丹凤眼泣露含情,站在雪中清雅若一树梨花乱雪。细看之下,容貌却与欧阳瑾有三分相似。
她倒是未语先笑,笑容中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媚,声音更像三月的雨滴,柔亮中带着一丝勾人暖意:“舍妹失礼了,唐掌门勿怪。”伞柄轻轻转过一个弧度,又向莫熙道:“木姑娘还请见谅。”
莫熙轻道:“无妨。”心道:好一对各有千秋的双珠姐妹花!
唐欢向唐德道:“德公还请先带二位姑娘去花厅奉茶,我随后就到。”
欧阳瑾虽心有不甘,动了动唇,却终究没说什么,跟着唐德走了。
唐欢满怀歉意地向莫熙道:“唐门跟霹雳堂虽有生意往来,欢事先却并不知晓今日那二位姑娘会前来拜访,免不了要前去应酬一番。扫了姑娘的雅兴,还请莫要怪罪。”话刚出口,他已心中后悔。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只是不免太过生疏客套。思及此处,他心中一急,一时却越发不知该如何补救。
莫熙微微一笑道:“唐掌门客气了,还请自便。”
唐欢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心中一堵,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措辞,踌躇再三,终是先行一步去了。
莫熙见他走远,吹了一声哨,把海雕召唤下来。待它降落在足边,便蹲□子,再次将它细细察看了一番,确定真的没有任何不妥,才叮嘱道:“这几日你自己乖乖玩儿吧。别来找我,也别让人瞧见。否则就会被人炸来下酒。知道么?”海雕用脖子亲昵地蹭蹭莫熙的手,也不知听懂了没。
莫熙吹了声哨,示意它飞走。海雕低低绕着莫熙飞了两圈,才向高空冲去。莫熙看着它的身姿越变越小,心道:小王子驯养了一朵玫瑰,每日浇水、施肥、除虫,这朵玫瑰对他而言就与世上千千万万朵玫瑰都不同。我原本以为自己不是小王子,即使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也不会驯养一朵玫瑰。只因为我知道一旦驯养了就是一生一世,而这一世未免太过漫长。我这样的人,今日不知明日事,如何能以命相托。不过,既然你已经是我的玫瑰,我断然容不得别人欺负你。
左手右手
清辉阁。
唐德垂首立在一旁,等着唐欢的吩咐。不过四少显然并未专注在各地药材收购的简报上,而是极少有地走神了。那份简报不过两页,唐欢却足足读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未批示。
唐德心中暗笑,但终是看着这位小主子长大的,不忍见他如此自苦,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见唐欢回过神来,为免他尴尬,便道:“两位欧阳小姐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唐德迟疑了下,又道:“只是好不容易木姑娘来了,这……”
唐欢皱了皱眉,食指轻敲着案头上的一方白玉双头螭虎书镇,果断道:“暂时不宜得罪霹雳堂。你且留心着些,莫要让二位欧阳小姐冲撞了她。晚上的接风宴也不必请她去,让绿云陪着她就好。”
唐德正要领命而去,不料唐欢又道:“德公且等等。还是请木姑娘同去吧。”
唐德虽不明唐欢为何临时改了主意,却也知道这种事谁也无法替他决断,于是颔首去了。
待唐德退了出去,唐欢才站起身来踱到窗边,望着窗外一地残阳细雪,久久未动。
莫熙随绿云赴宴的时候欧阳姐妹已来了。欧阳瑾换了一套淡粉色的长裙,荷叶边袖口,裙摆似荷花花瓣相叠,整个人看起来如花骨朵一般娇艳。姐姐倒是不曾换装,只在左手手腕上套着两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动静之间叮当作响,称得她肤色越发莹白。
宴席的位置摆得很有趣,并非前几日仙翁还在时设的圆桌,而是每人一方小几,一个坐榻。唐欢的主位自然居中,欧阳姐妹作为主客,一左一右。欧阳瑾在右,欧阳惠在左。
欧阳瑾道:“唐哥哥,不如让惠姐姐坐我身边吧。我们姐妹两个也好说话。”
欧阳惠笑道:“只怕你一会儿根本不得空同我说话。”又对唐欢道:“唐掌门如此安排甚好,不必换了。”
欧阳瑾闻言低下头去,捏了捏衣带,一时不再言语。
莫熙刚落座,本该坐在欧阳瑾临桌的沐风亭忽然走到莫熙身边,笑着对绿云道:“麻烦这位姑娘将我的席位搬过来,木姑娘手伤未愈,在下实难心安,需得照看着些。”
绿云不禁向唐欢看去,见欧阳瑾正缠着他说话,好像并未留心这边动静,又见莫熙并无反对的意思,心中一叹,只得照做。
开席之后菜品似流水一般送上。众人的都一样,独独莫熙的菜品,器皿用的是一样的,只是里头的菜色仍以清淡为主。比如这花鸟浅绛彩瓷碟,别人盛的都是蜜汁乳鸽,独莫熙的是一尾清蒸桂鱼。
沐风亭坐在莫熙左手边,不待她动手,便将碟子整个移到了自己面前,取出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嵌宝匕首,用桌上的酒将刀刃淋了个遍,才开始动作。莫熙见他三两下便将整根鱼骨剔除,抽了出来,剩下的鱼肉仿佛丝毫未动,看起来仍像一尾整鱼,不禁佩服万分。
沐风亭笑着将盘子重新放回她面前,道:“如果还能吃出鱼刺来,在下任凭姑娘处置。”
莫熙笑道:“一言为定,如果吃出鱼刺来,就罚你最擅长的。”
沐风亭满怀希望道:“是做菜么?”
莫熙摇摇头道:“讲故事。”心道:幸亏这厮没想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再次兴起采访自己的念头。
沐风亭耸了耸肩,佯作挫败道:“还以为姑娘对我的厨艺念念不忘呢。”一顿,他眼睛又亮起来,道:“我知道你要听什么故事,是不是关于唐仪父母的?”
莫熙笑嘻嘻道:“嗯。聪明。”
二人相谈正欢,只听啪地一声,紧接着欧阳瑾一声娇呼:“唐哥哥,你的手!”看她眼眶含泪,如丧考妣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唐欢得了不治之症。
只是不知怎么的,唐欢手中的青花瓷小盅好端端的就碎了,还割伤了手,一串血珠自掌心缓缓渗出。绿云见了也不免轻呼一声:“四少!”
唐欢起身淡淡道:“在下失陪一下,各位请自便。”绿云不放心他,也跟着去了。
欧阳瑾欲起身跟去,一旁唐德热情道:“欧阳小姐是贵客,请再用些。掌门一早吩咐过要好生款待。”
欧阳瑾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坐下。
只是唐欢这一离席,却再没回来过,欧阳瑾顿时失了兴致,随意用了些,便盼着早早散了,好去看他。主人不在,宾客若还是大快朵颐,未免有失礼貌。是以其余几人相继草草用罢。
散席之时,欧阳惠盯着莫熙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沐风亭的住处在云霞台,却仍是绕远送莫熙回崇遥台。
莫熙惋惜叹道:“方才果真一根鱼刺都没吃到。看来这故事是听不成了。”
“姑娘想听,在下随时奉陪。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姑娘还请早点回去歇息。”
见沐风亭这么好说话,莫熙笑着点头谢过,双足一蹬,直纵到自己的寝居窗口,一探身,穿窗而入,顷刻没了踪影。沐风亭知道她这是不耐烦崇遥台的百级台阶,微微一笑,也展开轻功向云霞台行去。
莫熙一早便感到室内有人,却是绿云。
绿云正用食指绕着衣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连莫熙站在身后都未曾察觉。
莫熙问道:“这是怎么了?”
绿云一见莫熙便像得了救星似的,忙道:“姑娘快去看看四少吧。他自回了清辉阁便吩咐所有人都不得打扰,连我也赶了出来。也不知手上可有上药。以前可从未如此过。”边说边轻摇着莫熙的胳膊,生怕她不允。
莫熙暗自叹了一口气,终是跟着绿云去了。
绿云敲了敲门,自己却不敢进,只用眼神恳求莫熙。
门并未拴上,莫熙轻轻推开,却并不进去。屋子里才燃了数根蜡烛,浅淡烛光下,唐欢背对着门,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听唐欢闷闷道:“不是说了谁都不让进么。”
莫熙轻道:“那我走了。”
唐欢急急转身,见到莫熙站在淡银色的月光里,似笑非笑看着他。一时心中涌出无数滋味,就像甜酸苦辣都混在一处,怎么都分辨不清,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厉害。
他怔怔看看她,仿佛痴了,半晌才轻声道:“你别走。”
莫熙见他衣袍上染了几滴血渍,轻声责备道:“你是我的大夫,自己的手都弄伤了,还怎么给我治。”
唐欢柔声道:“一会上些药,不碍事的。”一顿,他又道:“你进来好不好?”
莫熙刚跨过门槛,身后的绿云便已经替他们关上了门。
莫熙无奈道:“你现在就涂药。”
唐欢轻轻“哦”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透明的水晶小瓶,一边伸手递给莫熙,一边将头轻轻扭开,不看她。
莫熙用左手接过,握过他的手掌,向他掌心看去,血倒是止了,不过伤口明显未清理过,是自然凝住的。遂打开瓶盖,轻轻将药抹在伤口上。
唐欢凝视着烛光下她专注的眉眼,忽然轻声道:“你伤了右手,我伤了左手,正好。”
莫熙心中再叹:这孩子得有多想不开,才会觉得这样是正好啊……手上的动作却不免更轻柔了些。
两人靠得甚近,莫熙忽然笑嘻嘻地对他耳语道:“你的桃花来了。”
唐欢即刻扬起右手,顷刻间室内所有烛火皆被他的掌风扑灭。
黑暗中他的右手轻轻滑入莫熙的左手掌心,将她又拉近了些,轻轻捏了捏,示意她别出声。二人已近得呼吸可闻。莫熙身上并无一般女孩子有的香气,唐欢却有一种温香软玉入怀的错觉,一时盼着外头的人快走,又觉得那人永远不走才好。
果然,片刻之间门外便传来欧阳瑾的声音:“唐哥哥的手没事吧,我去看看他。”说着便要推门。
只听绿云道:“四少已经歇息了,欧阳姑娘还请回吧。”
欧阳瑾望了好几眼,见室内确无丝毫灯光透出,只得迟疑着走了。
唐欢听她脚步渐远,忽然贴着莫熙的耳朵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想个法子把她给送回去。”
莫熙轻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唐欢闷声道:“是,不放心的是我。就怕你不高兴。”一顿,他又轻声道:“从来没有人能让我上一刻如此欢喜,下一刻又如此难受。”
沉寂了片刻,黑暗中,莫熙又听唐欢道:“我有时真不知该如何待你才好。”
莫熙心道:我又何尝不是。
过了片刻,唐欢又肃然道:“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
“别再叫我唐掌门了。”一顿,他又道:“为了这个,我难受了一下午。”
莫熙听他语气带着三分委屈,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音节,唐欢却立刻开心起来,又道:“你应了我一件事,我也该许你一件事。上次说的琅琊杖不算。”
莫熙心道:他怎么还没忘啊。。。。。。一时也不知求什么,便无赖道:“先欠着。以后我再来讨。”
黑暗中唐欢笑了起来,道:“就怕你不来。”
破卷楼
又过了片刻,唐欢终是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二人也不点灯,径直往外走。
绿云在门口见他们一前一后出来,放下心来,笑道:“原来姑娘才是神医。只要姑娘一来,四少立刻药到病除。”
方才唐欢对莫熙说了这许多话,不过一时情动加上房里未曾点灯,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此刻他哪里经得起绿云调侃,于是羞恼道:“姑娘要回去就寝了,还不跟着。”
绿云对着莫熙吐吐舌头,做了个怪脸。待二人走远了,才慢慢跟上,却始终落后两人有十步之遥。
送至门口,唐欢道:“欢明日要去‘破卷楼’查找关于琅琊杖的记载,姑娘跟我同去吧。”
破卷二字当取自“读书破万卷”,是以莫熙道:“‘破卷楼’是唐家堡的藏书楼么?”她见唐欢点头,便道:“好啊。”
次日。莫熙刚用过早饭,唐欢便来了,手中拿了个包袱,抖开却是一件翠羽纱面的斗篷状鹤氅,雪帽和风领处镶了一圈白狐狸毛,只在下摆处绣了一簇银丝钩边的重瓣白芍药,别无装饰。整件披风的华贵都隐在一片素雅之中。
莫熙见他身上披了一件下摆处绣兰草的墨绿色鹤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道:原来古代也有情侣装啊。
唐欢微微一笑,道:“上次海雕污了你的衣裳,我这就替它赔你一件。”生怕莫熙拒绝,又道:“你穿得单薄,‘破卷楼’在遥河之上,四面环水,还须披上这个御寒。”
莫熙看进他满怀希翼的双眸,轻道了一声好。
二人走到门口,唐欢亲自替莫熙系上披风。
过了一会儿,绿云走到窗边,看见两团一浅一深的绿色,一前一后慢慢在雪中移动,飞雪簌簌而下,渐渐淡薄了二人的身影,心道:这真是一个好天。
行至遥河边,便看到不远处有座孤岛,而与孤岛相连的“破卷楼”如同一只水鸟般静静立在水上。
二人双双跳上一叶扁舟,并肩而立,风卷起两人的衣袍,翻飞勾叠在一处,翠墨浸染。顷刻间,小舟如箭一般驶向藏书楼所在的孤岛。
快靠岸的时候,二人弃舟飞纵到岸上。
唐欢道:“此处除了轮番把守的两位长老外别无他人,是以显得有些荒凉。”
整栋藏书楼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横空出世一般浮于水上。楼阁云影,映于遥河。
主楼左右以碧瓦长廊接四角重檐的南北两亭。整个“破卷楼”有如一只两翅平展,凌波欲飞的巨大鲲鹏。
下部高台为古城墙式样。台座上的主建筑取“明四暗七”式,从外观看来是四层回廊建筑,而内部却有七层,三个暗层与明层相间。整栋建筑处处碧瓦朱甍、飞阁流丹。瓦当为“破卷”二字,滴水则以唐门三台为图。
碧色的琉璃瓦上竟只有薄薄一层素白新雪。
莫熙知道一般藏书楼最忌建在临水处,因为湿度太大,不利于书籍的保存。心道:“破卷楼”应是用了什么法子,维持恒温,以便储藏书籍。思及此处,莫熙看了看披在肩上的鹤氅,再看一眼唐欢,他果然避开她的目光,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