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欢一眼看去,发觉她的脸色竟有了透明的白,整张脸像她又不像她,仿佛泡在茶杯里的菊花一样飘忽,十三岁,她也长大了些。
大尊使长久对她不闻不问,但那伤却还好得多快。季烯心晃了一下,明乐上前欲扶她被她一把推开,明乐只觉得她浑身都在发抖,大尊使要少宫主前往衷明厅,事定就在今日。
季烯心只觉得此时身上不好,头脑却清醒了。胸中混合着长天远远传来的一句:“什么都忍下。”她的手握紧了突然摸摸胸口的那个金环,深深呼吸一口,该来的终究来了。
分列两边的人们静默着,季烯心着了荷色的短装,身后跟着金欢等四人,远远就看见衷明厅内温宗,左右尊使,总管节明贺,长老们,堂主和一些顶尖人物统统到齐。
季烯心立在厅中谁也不看,温宗良久才道:“少宫主,请边上坐。”
“今日,召集大家是为我山庄之大计。自季烯洁宫主失踪后,宫主位空虚危及存亡,老夫为遗天血脉计,立洁宫主幼妹季烯心备位宫主,到如今已有六年整。这六年来老夫殚精竭力,从不敢以私心计,然而老夫到底是年老昏聩,稍有疏忽便致使外宫中诸事不谐。”
温宗看一眼季烯心,环顾众人皆低首,断然一声喝道:“余朱砂可在?”
扑通一声,余朱砂跪在厅中,满脸惶恐,节楼楼的手暗地绞着腰带上吊着的绦子,她已经看见刑罚厅的主事刀战立在一边,霎时间脑子一片飞白。
“你可知罪?”正在一旁的刀战手中银光闪闪的东西一阵轻响,余朱砂全身都开始抖,“勾引少宫主备选夫婿,搅乱宫规。”温宗身边的总管节明贺不疾不徐地念。
“致使少宫主与贵客心生嫌隙,以致抱怨互伤。”节明贺每加一句,余朱砂便惶恐惊惧一分,到最后几乎要软在地上。
节楼楼心中大惊,她确信即便被识破也只道是少宫主厌恶捉弄高云意,朱砂的事只当作是不巧,再难追究。今日见大尊使这般怕是要存了心要用朱砂一条命勾销此事,朱砂啊,她心中一紧,大尊使竟然真动了心思。
“…若少宫主出事,宫中必乱,余朱砂其心当诛。”节明贺厉声道:“罪人伏法!”
“罪人伏法…罪人伏法…”刀战轻轻一笑,院子里的百十个小小一团雪白的小兽全立起身子躁动不安地开始模仿着节明贺的话,这些类似兔子似的小兽看似小却胃口大得惊人,处刑后的尸体若不是养尸香藤便是喂了它们。
余朱砂浑身僵硬,节楼楼已经将要屈膝,刀战手里的东西叮地响起,众人冷漠地注视着。季烯心接到了余朱砂快速的一个眼神,胸口骤然起伏又平静,长天的声音还在心中回荡,忍,忍下去。
“拖下去!”节明贺的声音,节楼楼的手已经张开。
“鞭刑二十。”温宗淡淡补充。
余朱砂呵的发出轻轻一声出气,瘫倒在地上。节楼楼冷汗直冒,顺势收回了想要扑跪下去求情的那点点架势,眼见余朱砂被人拖曳下去,裙摆擦着地面发出嘶嘶的声响渐渐远去。
“有再犯者,罪加一等。”节明贺宣布,“请公子们上前。”
一会儿伊齐、高云意、邬永兄弟与宗辰予都到厅上,安坐在季烯心身后,季烯心立刻怒火上升,又不能发作,历来,宫中集会,宫主夫人都安坐在宫主之后,她看见有人暧昧不清地看这里一眼,顿时脸上铁青。
温宗听见远处闷闷的鞭子声点头:“拖远些。”
“少宫主,”他终于看向季烯心,人也立在了季烯心面前,季烯心略微惊讶下他躬身下拜:“温宗多年来扶持少宫主,到如今依旧无功有过,温宗有愧。但少宫主身为山庄主人,不为我遗天宫计竟起自戕之念,上愧祖宗先辈,下无颜见宫众,实乃大罪。”
“少宫主,你可知罪?”
季烯心避开了温宗的眼神:“大尊使要如何直说就是。”
温宗直视她良久,终于叹口气:“烯心,你八岁那年对宫中一偷习禁术杀害宫众的人说既然知罪就该领罚,你可还记得当时那人领的是什么刑罚?”
季烯心脸上一阵红,她怎么不记得,是她亲自下令将那人以火为浴,即使是只有八岁,她仍然面不改色。当年的温宗对她心智坚忍毫不留情面极为满意,环视着对众人颔首,将她一手拱上了高高的祭殿。
从记事起就在尸香藤中见惯了尸体的她只想到既然他杀了人,宫中的人又厌恶他,不若将他化成灰烬去,丢在尸香藤下,来年又再发芽,人就变成了藤蔓弯弯曲曲地破土,又成了一条生命。
她就是那样想的,如果她死在尸香藤里,化作了泥土,那么将来她就会成为一棵藤蔓,在春天里离开泥土再回到这个世界。
可惜,她想。
“少宫主自戕是大罪,也是死罪!”温宗道:“可遗天宫不能没有主人,少宫主不能自己领这个罚,如此,”他的眼扫过季烯心身后的金欢等人,“就用少宫主的人代罪吧!”
金欢呼地一声跪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明乐呜呜咽咽地软软扑到温宗脚下:“大尊使,大尊使饶命,饶命。”说罢泪珠子大颗大颗地落,再说不出半句。连司碧佳与节楼楼也急忙伏跪在地,她们在内宫中就知道,若真要杀你,越哭越求越会惨,若不想杀你,你也切莫出声,恭敬地跪着才是出路。
节楼楼从额前的发丝间递给节明贺一个询问的眼神,但没有回答。
“大尊使,我自己的罪自己领,这些下女也配给我代罪。”季烯心咬着牙道,“收起那点出息,都给我滚开!”她一脚踢翻了明乐,傲然地对上了温宗,“死罪就死罪,只是我要东西陪葬。”
温宗皱眉。
“他们!”季烯心指着身后的宗辰予等人,“既然是给我选来的夫婿,全要收了,我死了也不留给别人,他们统统陪葬!”你们害我,害我侍女,我也绝不叫你们好过!
明乐只在一边无声地抖,年纪小的邬畅立刻死死捉住了邬永的手,高云意也紧张起来,连伊齐也怒目相向。
众人愕然,宗辰予却笑了,接着温宗也笑了,“少宫主可是认下他们为夫婿?若是这样少宫主过世后,他们自然以宫主夫人礼随葬。”
“当真?”
“当真!”
“好,我自然是认的。大尊使可不要叫我一个人寂寞。”季烯心说罢自腰间抽出了游龙绞递给温宗:“动手吧。”
温宗随手接过没有半分犹豫,“刀战,行刑!”明乐发出呜的一声立刻掩口,众人都不敢出气。
刀战一身白衣,温文尔雅地一笑,仿佛一应考的江南书生,翩然而至,只不过他拿出的不是书,是一个银色的小球,在众人眼前闪过银光,叮地响了一下。那双眼含笑般地扫过季烯心身后的几人,竟然是一双桃花眼,媚得有些妖娆,偏偏竟是山庄的一大刽子手。
他举起的手就如手执纸扇般潇洒,动静之间韵味悠长,所有人都看着。
“带上来。”他的声音也偏阴柔,只一会一个裹在赭色稠衣的人被拖曳着拉到厅前的场地上。那些小兽哗啦一声聒噪起来,群情激动,随即刀战带着宠溺的神情安抚了它们。
一只手将那人的下巴托起来,一张充满风霜带着枯燥无味的脸。
季烯心不解地看去,突然脱口而出:“阿姆?树阿姆?”一双手死死扣住了欲冲过去的季烯心,是她的教习师傅由邢克。
“不,不,不要!不是她的错。大尊使,不可以!”季烯心疯了一般尖叫起来。温宗气定神闲地坐下,“能为少宫主代罪的人,自然应该是少宫主亲近不舍的人,否则何以称受刑?刀战!”
刀战会意,略动作,低下人立刻行动,场地上多出一个木柴架成的立笼,将那老妇人往里一塞,露出了头和双手。一盆夹着冰屑的水泼了过去,风霜的脸上出现了青白,人悠悠醒过来。
啊,啊啊…老妇用嘶哑的声音叫喊着,一双手拼命地抓挠着那立笼,指甲嘎嘎作响,她却拼得双手不要,指甲都折断依旧凶狠地抠着木头,皮肉都开始磨烂。季烯心看得愤怒不已,几次三番喊着阿姆不要,想冲过去又被由邢克制住,一双眼都通红,眼泪开始转圈。
呵…干涸的沉痛声音,不知痛楚的抓挠摩擦,坚硬粗糙的木头将那手指慢慢地磨成了碎肉,嘎咳咳的声音,直到骨头的白混着红色的血,
连见惯了血龙门血腥的伊齐也有那么一丝不忍,除却事不关己般的宗辰予,其余几人皆掩面不敢看。
“我要活,我要活啊…”老妇绝望地声音叫,季烯心皱着眉闭眼不敢看。
一根根木柴丢了过去,很快在老妇的身后堆成了山,一个人在老妇身后最远处点燃了木头,火像蛇一样扭曲了空气,老妇开始嘶叫,啊,呵,啊!沙哑的声音仿佛临死的困兽,不知道这老妇人哪里来的力气,声音竟传得很远,连山庄内偏僻角落的小侍女都害怕地躲进了箱柜里,捂着耳朵发抖。
“饶…啊,我要活,饶了…我”
无论季烯心怎么求,甚至差点跪下去,温宗都冷酷决绝,所有人都知道那老妇必死无疑。终于火延烧到了老妇身上的衣服,温宗点头,由邢克放手,季烯心冲了过去。
“树阿姆,阿姆!”她的空空的双手无法扑灭那干枯带油的火苗,只有嘶喊着死死捉住了那老妇的手,紧紧抱住了露出骨头流血不止的指头,流着的眼泪一下被火热烤干。
“是我,是我,阿姆!”
季烯心的呼唤叫她手中枯枝般的肢体剧烈的抖动,那黄浊的老眼终于清明了一下,抬头仔细打量她,仿佛看不够似的,那合着碎肉白骨的手指向她脸上伸去。一大滴眼泪从季烯心的眼睛里滚出来,她将脸凑上去,任由那可怕的手指抚上她的脸。
“是你?小丫头?少宫主?”老妇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是我,阿姆。”季烯心点头。
啊!
节楼楼愕然地捂住了嘴,金欢明乐也呆在当场,温宗淡然地注视着,由邢克与左右尊使却都皱眉,刀战倒笑起来:“将死的人,还有这等力气,果然是我遗天宫的人才!”声音跳跃着,一如已经通红的火苗,愉悦而明媚。
季烯心的眼中一片血红,血溅上了她的眼睛,什么都快看不清,低头,愕然地发现她的树阿姆,两只磨得钝了的手指插在自己的胸口。树阿姆癫狂的眼神闯进她的眼中,刺得她眼泪汹涌。
“你这蠢材!死吧,死吧!呵呵呵,啊!”焦臭味弥漫了空气,“做个什么臭宫主,带累我要如此下场,早知今日,不如当初叫你饿死在那里。还了我的饭食来!啊!!啊啊!”她凄厉的诅咒着:“温宗不得好死,啊~~!小贱人害我,小畜生,来生叫你饿死!”
“啊!!”姓树的老妇尖叫如枭,“不成气的畜生啊,你当被人活埋在山庄下被人践踏万年!”
刀战手里射出个什么,老妇的手腕咔嚓一声断裂,季烯心摔在地上。
呸,一口和着血腥的唾沫唾到她脸上,老妇哀嚎着望天,渐渐张大了嘴,发出一个哑弱的尾声,如同烧烤的兔子一般受尽了那火浴。
季烯心血红的世界里冒出很多黑色的烟尘,直冲天际,她的脑海一片晕眩,血腥味迷惑了她的感官,她看见幼小枯瘦的自己蜷缩在一片尸香藤里,身上挂满布片。
啊,她被踢了一脚。接着,啪,一个耳光。
“什么人,挡着路害老娘摔了?”有些微醉的老妇,“唷,是个猴子?”啪,又是一耳光,“给老娘起来,哪家的死孩子?”
季烯心见到树阿姆时,她就是那么个脾气,那一晚上,她挨了好多耳光,被树阿姆提溜着拖出了角落,第一次待在了有人地方,第一次有身为人的知觉。
她以为,树阿姆对她是最好的,所以她爱打她,就如她爱捶着那些黄牙的糟老头一般,那些老头是很高兴的,老头们一高兴,总会对她笑笑,然后送她些吃食就与阿姆关上门。
她对自己说阿姆也打自己,自己不高兴那是绝对不对的。高兴,应该像他们一般裂开嘴,发出呵呵的声音,告诉阿姆,她学会了高兴,学会了怎么做人。阿姆说她从来就不像人,不像她一样的人。
树阿姆的断手还插在胸前,第一口饭食的香甜还在口里含着。季烯心想起她用手从碗里挖出那饭,软的温的,从来没有的喜欢。
她整整含着最后一口饭食,直到下一餐,甜,香,回味无穷。
肉的臭味更加浓重,浓烟滚滚,树阿姆的尸体焦黑卷曲,啪的一声,柴木爆响,不是宫中的万灭之火,是痛苦的俗火,季烯心觉得自己也快被烤焦了。
后来,树阿姆教会她人有姓有名,教会她人有生身父母,因为阿姆唤她贱人,无名无姓,阿姆说她是野种无父无母。
阿姆的皮肉烧开了,浓烟夹杂着一丝血红。砰的一声闷响,那凸起的肚子爆裂开,几截肠子喷出来落在四周,季烯心的怀里也有一截,粘粘的滑落下来,竟然有些肉香味。
她哭了,很伤心,阿姆竟然熟了。
被温宗和长天带走的那天,醉醺醺的阿姆冲着她的背影喊,唉,你出息了记得报恩啊。季烯心记得那时阿姆是舍不得她的,她还听见那小声的一句,“我喜欢肉食,要熟的。”
阿姆没有给她吃过肉,当她吃到的时候只觉得要留下给阿姆,于是她将肉藏在床底下,直到发臭。
阿姆说要出息,要报恩,可是自己终究只能没出息地害死她。
季烯心被金欢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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