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山巅俯瞰那队车马,小如蝼蚁,正在缓缓移动,若是翻过了这个山头,便是这蝼蚁一般的景象也看不到了。少年浩然微微握紧自己手里的剑,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越发衬托出少年俊朗挺拔的身姿,头发高高竖起,用黑色的布把口鼻部位罩了起来,只留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山下那队人马。忽然间,他觉得有一点点紧张。
这里是燕山山路最狭隘的部分,两侧是悬崖峭壁,路面仅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过。上空怪石如犬牙相错,遮蔽天空,最狭窄处只留一道的缝隙,被唤作“一线天”,此岭地势险峻,又被唤作“雁愁岭”,意思是说南归的大雁要飞过这里也是要发愁的。
莫浩然早在一天前,就勘测过这条山路,如果在“一线天”坠下山石堵住前路,因这条路上只能首尾相接,那么车马连转头的余地都没有,所以要劫嫁车,此地就是动手的最佳之处。
莫浩然轻轻吐了口气,这个设计称不上算无余漏,变数很多,这不重要,他只需要车马停顿一下就够了。皇室的侍卫力量也是不容小觑,队伍里自然会有高手守护,但是这个出乎意料的险情至少可以造成一炷香时间的慌乱,足够他去救一个人出来。
至于那些高手,他也有充足的自信--如果他们胆敢追来阻拦,那就要问问他的“银狼”答不答应!
他爱惜地摩挲着腰间的宝剑,宝剑在匣里发出微鸣,好似一头按耐不住想要窜出来饮血的猛兽。
那天在皇宫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来不及带她走,但是,他莫浩然说过的话绝不会食言,既然说要带她去见她的母妃,就一定会做到。
但愿,还不算太迟!
身后风动,莫浩然心生警觉,正要拔剑,却听到熟悉的笑声。
青衣长袍的男子就立于他的身后,山风簌簌,拂动他的衣襟,翩然如仙人。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柄纸扇,轻轻摇曳,眼含笑容注视着少年的身影。
“你单身匹马就要去救她?”
“义父,我--”
莫青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如果换做义父是你,也会这么做的,不过--”
莫浩然忽然觉得腰间一麻,神情愕然,身体便软软的倒在莫青山的怀抱。
莫青山无视他眼中的焦灼神情,冷然道:
“如今大华王朝的繁荣场面,却要一个女子的终生幸福来维系,盛世太平算是享到头了。”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偏偏点名要她的女儿,阿律努对十五年前的那场失败,还是念念不忘啊。”
“她为天下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如今她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任之流落塞外,受北蛮的欺凌,你说呢?浩然。”
“只不过,在这里劫了嫁车也没什么意思,动静太小,这可不是我们魔教的做派。咱们要做,就要做一场大的,要让天下皆知--更要让那些北蛮清楚,我中原自然有不畏他们的人在。”
莫浩然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徒然有力也使不上来,只能急促的喘息着。义父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微笑道:
“浩然,不要去找义父,立刻返回魔教。朝廷对我们恨之入骨,此番行动必定引起他们的憎恨,我已经传令各处分舵把明点上所有的弟兄传召回来。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妄动。”
“我们只需等待,乱世即将开始,我们有的是时机去实现我们的理想。”
莫青山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不得不摁住胸脯,把身体尽量压低,以减轻自己的痛苦。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溅染了青色的衣襟,星星点点如雪地腊梅。莫青山的面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他依旧带着笑,这副强自支撑的样子让人心痛不已。
“乱世的开局,是要用鲜血来铺垫的。”
莫青山的笑容平淡如初,嘴角还有未干的血渍,映衬着苍白的面孔,周身散发着地狱修罗般的杀伐之气。
莫浩然的眼圈赤红,眦角崩裂,一颗血珠渗了出来。
“咳咳……你这样子,义父怎么能放心的去呢。”
莫青山轻轻一声叹息,手指飞动,补点了他的昏睡穴,莫浩然立刻陷入昏睡状态,失去知觉。莫青山右手在莫浩然的肩头轻轻一动,扯开他的衣衫,露出后肩部狰狞的飞龙纹身,轻轻摩挲着那个纹身,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有些秘密,让它随风而去吧,浩然,希望你将来不会因为义父曾向你隐瞒过的事情而有所记恨。”
正德元年,新皇登基十八天,北羌狼主派使者求四公主下嫁,新皇念及两国兄弟情谊,特许使者所请,恩准四公主下嫁,嫁妆颇丰,只各色锦缎就装了两车,其他赏赐金玉珠宝更是难以一一累数。
盖四公主请奏,愿只身前往塞外,曾服侍过她的宫女,一律赏赐银钱,允许出宫,由各家父母领回,自行婚配。新皇宅心仁厚,准其所奏,天恩浩荡,人人谢恩,家家团圆,喜不自胜。
五天后,四公主的嫁车出了“雁北关”,北羌的迎亲队伍早就守候在城关外,兵马严阵,甚为隆重。据闻北羌地处蛮荒,国中以兵器为重,但凡大事,均以军节迎接,给足了天家面子。
两家交接完讫,护送的官员回来复命,于奏章中极力渲染北羌礼节上的隆重与繁复,称之为北羌族人的最高礼节。
“天威浩荡,四野臣服,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
其他粉饰之词,溢于言表,好一团锦绣文章。
众人随声附和,声称我主英明,独有大学士李纲玉冷笑三声,拂袖离朝。
次日,“雁北关”特使急报,称,北羌的迎亲队伍离开雁北关之后不到一天的路程,遭遇奇袭,对方武功高强,仅凭一己之力,诛杀羌族九百九十九名战士,力竭身亡。战乱中,四公主慕容云失踪,生死不明。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纷纷猜测是何方贼寇如此大胆,也为四公主的命运扼腕叹息。朝廷颁令册封四公主为贤德淑良明珠玉公主,做衣冠冢,以帝后之礼葬之。新皇格外垂怜这个刚过十五及笄之年的小妹妹,恩准她的棺木葬入皇陵,伴在先皇墓侧。
☆、第四十八章 碰瓷儿
人都说江南美,最美不过苏杭。
正德五年,杭州城的春天,繁花似锦。西湖边到处是出来踏青游玩的人们,自古杭州出美女,成群结队搽脂涂粉,穿红戴绿的莺莺燕燕,倒是自成一处风景,惹得人人侧目。
此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江南自古来就属富饶之地,如今暖风靡乱,风气更为开放。西湖边本来就有许多娼妓馆所,今朝官府为了征求重税,越发鼓励妓院开馆扩张,因此,这青天白日,立在西湖边上的美女倒有一半是招觅客人的妓女。
虽然最近杭州城除了几桩骇人听闻的命案,但似乎并不影响西湖岸边的歌舞升平。
这几桩命案牵扯的都是官府要员,杭州杜知府和他的属下曾司马,这两位大人在同一天晚上被人屠尽满门,不留一个活口。七天后,一位路过的兵部侍郎也在杭州城里,死于非命。一时间人心惶惶,甚至还流传出恶鬼索命之类的谣言。
朝廷命刑部限时破案,却因为毫无头绪,一切无从查起。
西湖上,微波粼粼,一艘艘画舫遮了薄纱,琴瑟合约中夹杂着轻声浪语,盛世繁华便是如此点缀出来的。
画舫间有一只轻舟格外惹人注目,它看起来似是渔民常用来捕鱼的小划子,没有画舫常见的豪华装饰,没有轻纱遮蔽,甚至连个仓棚都没有。船头站了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白皙的手执了纸扇轻轻轻摇动,姿态风流,再加上那张貌似潘安的俊美面孔,越发惹得人人瞩目。
岸边靠拢的画舫,不管得不得空闲,立刻派了仆人前来搭讪,希望可以载这位公子一程,都被架船的老渔夫一一婉拒。
轻舟与一架画舫缓缓擦身而过,就听得船里有人在高声议论:
“今晚,‘风月楼’的头牌幽如月姑娘要登台献艺,说是跳一曲新舞,兄台要不要去捧场啊。”一个身穿蓝衫的公子哥儿,摇着纸扇跟身边的另一位公子搭讪。
“唉!别提了,为了她我已经千金散尽,人都说愿博千金买一笑,我银子是花了不少,可是连她的一点笑容也看不到。”身边的男子连连摇头,长吁短叹,“如今,我囊中羞涩,更是连她的面也见不到了。”
两人只是无心闲聊,这些话正好被轻舟里的年轻人听到,顿时起了好奇心,转身向老渔夫打听道:
“老丈,他们说的这是谁啊?”
老渔夫呵呵一笑,道:“公子肯定是第一次来我们杭州,要不然怎么会连‘天下第一名妓’幽如月幽姑娘都没听说过,那姑娘啊,可是西湖边上的西子,跳起舞来,比这西湖还好看呢。”
“不过,她性情古怪,出不出场完全看心情,有时连续一个多月也不露面,高兴了就连续三个晚上出来--没听那位公子说嘛,给了钱,那姑娘也不一定愿意接见。”
“公子今天来的好巧,赶上她心情好,晚上可以去‘风月楼’凑个热闹。”
白衣年轻人被他说得很是动心,便道:“劳烦老丈引路。”
“公子客气。”老渔夫调转船头朝着岸边划去。
船停了岸边,老渔夫慢吞吞地解下缆绳。“公子,前面这家最气派的门面就是‘风月楼’。”
“啪。”一锭雪白的银元宝落在老渔夫的船板上。“谢了,老人家辛苦。”
“哎!哎!公子,太多了。船资用不了这许多。”老渔夫喊道。
人早已经远去,老渔夫痴痴醉醉,不知自己是否是在梦里,自己辛苦一年也赚不来这多银钱,载了这位公子不过一程水路,摇了一小上午的橹而已。这位公子哥儿出手如此大方,不知竟是哪方的贵人!
苏子卿从船头跳了下来,他一身华服,再加上貌相俊美,吸引了不少眼光,而他却大摇大摆,频摇纸扇向“风月楼”走来。
他是济南府苏家唯一的儿子,济南苏府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商号遍布大江南北,掌门人便是有名的苏老侯爷。苏老侯爷自从十五年前辞去朝廷的一切职位,只顶着侯爷这个空爵位回到老家济南府。
苏老侯爷不仅打仗有一套,做起生意也是风生水起,买卖越做越大。他子嗣艰难,夫人只给他生了这么一个独生子,前面五度滑胎,生下他的时候怕养不住,就喊乳名六六,意为“留住”,在济南府里人称卿六爷。
这一趟来到杭州府不是为了别的,苏老侯爷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把这摊子买卖交到儿子手里,就让他出门到各地巡游自家商号,查收钱帐。
杭州府是本朝最为繁华的城市,景致美丽,苏子卿贪玩,流连忘返,因为是最后一站,就打发陪他同来的老管家先回济南交账,自己则在这里多住了几日。
“风月楼”可是西湖边上最出名的妓馆,主人别出心裁,把妓馆,酒馆,和赌馆三者合而为一,让进来的人,吃喝嫖赌,人生极致统统享受一遍。
靠街边的门店是饭馆的大厅,又叫“香楼”。因为菜品做得极好,倒有些人是慕香而来,专门是为了来品菜。酒水更是不必说了,什么百年的老窖,西域来的葡萄酒,据说,主人家神通广大,连御酒也能弄一点出来--只要客人钱使得到。
再往里,穿过幽静的花园,一处雅静的二层小楼,红瓦白墙,夜间有无数只红色的灯笼映照着,这里是纸醉金迷的天堂,是男人的欲望窟,外界称“红楼”。便是寻欢作乐的去处。
在这里隐约可以看见东边不远的去处一座侧楼,在园林的树丛间只能看见它的屋顶,风中飘来兴奋地吆喝声:“压定离手,开啦,开啦。”“豹子,豹子--”“赢啦!”
那里便是西湖边最大的赌庄--“金楼”。
卿六爷此时就站在靠近街边的“香楼”之外,仰望着酒肆门前高大的彩楼欢门,色彩鲜艳,檐下的流苏随风飘动。
卿六爷醉心于“风月楼”华丽惊人的装饰。没留神脚底下。
“唉呀!”有人大叫一声,吓得他连连后退几步。
☆、第四十九章 赌局
他觉得脚下踩中的地方有些软绵绵的感觉,难道,杭州城的酒肆门前都用了锦缎铺地吗?那可真阔派啊!
卿六爷低头去看铺地的“锦缎”是什么样子?却看到身边躺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个少年,穿着一身褐色布衣,沾了许多灰尘,显得污浊不堪,分明是一个乞丐。那孩子的脸上不知从哪里蹭了许多煤灰之类的污渍,然而在不太均匀的污渍之间露出雪白的本色,一双眼睛清澈通明,像极了郊外无人惊扰的静谧湖水。
卿六爷被他的明眸深深吸引,呆呆地望着出神。
乞丐少年大为不满,气哼哼地提醒道:
“公子,你踩到我的衣服啦。”
这语气丝毫不像平常乞丐的低三下四,倒好像他自己才是公子,正大声呵斥没眼力劲的小厮。
卿六爷是个好脾气的人,仔细一瞧,可不是嘛,自己正踩到这位乞丐小兄弟的衣角,虽然他也没弄清楚,这件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就糊里糊涂地挪开足尖,歉意地说道:
“对不住啊小兄弟,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伤到哪里?那倒是没有。”乞丐少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卿六爷略微放宽心,谁知那孩子话锋一转,说道:“不过--”
“不过--我的碗碎了啊!”
乞丐少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水汽氤氲,随时都可能滴下泪来。卿六爷最见不得人这副可怜楚楚的样子,过往的人们都停下来看着他们,卿六爷觉得人人的目光似乎都在鄙夷自己欺负可怜的小乞丐,他立刻慌了神,摆手道:
“那个,碗碎了,我,我赔你好了。”
“呜呜,我的碗,呜呜呜,我怎么吃饭啊--真的?!”乞丐少年本来捂着小脸,踢蹬着双腿,悲戚着“吊唁”他的碗,忽然听到卿六爷这份承诺,立刻抬起头,叉腰道:
“你真的要赔我的碗?我的碗很贵啊!”
“嗯。”卿六爷看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