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乱并没有发生多久,最让我担忧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在德兰麦亚贵族私兵的帮助下,克里特人挺过了最初因为措手不及而导致的混乱,组织起了积极有效的防御。城头上聚集起更多的弓箭手,将运载死亡的箭支射进德兰麦亚士兵的肢体,原先暴露在城外的押运士兵在堵塞的车辆的掩护下,逐渐地退入城中。而这个时候,贵族私兵们已经完全取代了原先我和罗迪克的军队位置,密密麻麻地拥堵在城墙和吊桥之间的狭窄距离上。仍然有人影不时掉落在水中,但这时掉落的,已经不再是克里特的押运官兵,而是贪功急切的德兰麦亚人。
即便事态照这个局面发展下去,胜利依然会是我们的,因为贵族私兵虽然队型杂乱,但事实上仍旧占据着巨大的数量优势,而许多克里特押运兵已经被裹胁到杂乱的战场上,根本不可能脱身回城。
但我们的对手不是感情用事的家伙,正当那些贵族老爷们梦想着即将到手的功绩和奖赏时,克里特人给他们当头浇了一大盆凉水。
不,我说错了,克里特人浇的不是凉水,而是烈火。
不管城外陷入杀阵的战友如何悲切地恳求喊叫,城门还是被关闭了,守城的将领舍弃了城外士兵的生命,选择了稳妥而冷血的守城策略。继而,一支支火箭从城头射入运输的车队中,它们引燃了车上的粮食,也引燃了拉车牲口们最深的恐惧。动物畏火的本能让这些原本驯熟健壮的牲口发了狂,在紧闭的城门和杂乱的人群间,它们选择了后者。这些力大无穷的牲畜拉着带火的车辆冲向散乱的私兵军阵,冲在最前方的贵族私兵们想尽力躲闪,可退路却被那些同样急于立功的私兵堵得严严实实。
一只牛角插进了人体中,那原本不是很锋利的东西,牛的主人为了防止它发狂伤人,特意矬钝了牛的利角。可即便如此,那头蛮牛依旧依靠它绝对的力量在一个士兵的身体上制造出了恐怖的伤痕。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出现在那个不走运的士兵的身体上,在牛头甩动的瞬间,我似乎从他背后的血洞中看见了他身前的光影。鲜血不是在流淌,也不是在喷射,而是仿佛瀑布般从他的伤口中倾泄出来,随之倾泄而出的,是他体内不知道哪个部分的脏器。最让人反胃的是,即便如此,那个人也还没有死,他捂着自己恐怖的伤口,绝望地捞起自己散落的内脏,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大口腔,却无法发出任何声响,最后缓缓地倒在地上,无助地蠕动着自己的躯体。
他是被发了狂的蛮牛活活踩死的。
更多的箭矢落下,成片地收割着卑贱的生命,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组织起对他们有威胁的反击了。克里特弓箭手们肆无忌惮地射击着,他们甚至在城头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讥讽着德兰麦亚人的死亡。
好不容易,前方的德兰麦亚贵族私兵将最后一辆运输车连同拉车的牛掀翻在护城河中,终于开始缓缓退却。可克里特人并没有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城门在这时候洞开,从中穿行而出的,是一排排对列齐整的长枪兵。看见他们标准的三层长枪攒击阵型,我和罗迪克不由得脸上变色。我们都还记得,当初在坎普纳维亚城下,罗迪克是如何用同样的阵型去迎击温斯顿重装步兵的,在这种狭窄的通道中,这样的长枪阵行可以说是最具威胁性的攻击和防御阵容,没有什么近战部队能够与之对抗。眼前的这支部队,或许还比不上罗迪克一手打造的“思恋之牙”,但也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相当出色的一支长枪部队了。而且他们的对手,更是比温斯顿的精锐重装步兵差得很远。
“弓箭手,防御阵型,掩护撤退!”我慌张地下着命令,尽力挽救前方士兵们的生命,可这根本不起作用。因为道路拥塞,贵族私兵根本无法撤离狭窄的吊桥地段,而克里特士兵来得却很快,片刻间已经接触到了散乱的私兵队伍。两支部队距离太近,而我们又离得太远,根本无法提供有效的掩护。
如果还有什么词汇能够表达我此刻的心情,那就是“绝望”。我从没像现在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绝望,尤其当这种绝望是建立在我无比委屈和窝囊的心理上时。我们很可能要输掉一场本该轻松获胜的战斗,而导致这一切的人却将用死亡逃避对他们的惩罚。他们抹杀的不是自己的名声,却是弗莱德——我高贵诚实的友人——和我众多亲密战友的荣誉。甚至于,就连我,一个酒馆老板,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声誉也将因为他们的愚蠢受到拖累。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心中的抑郁无可宣泄,只想大声狂呼或者挥剑猛砍。
谁能拯救我们?或许弗莱德可以,如果他在这里。可是,此刻他正在策马赶向这里的途中。尽管我已经可以看到我们骑兵队列的身影,但当他赶到这里的时候,一切恐怕已经不受控制了。克里特人会在城下完成他们的屠杀,从容地退回城墙内,将巨大的损失、低迷的士气和最终的失败留给我们。
“云梯准备,渡河攻城!”忽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远处不知名的角落中传来,让我吃了一惊。
第九卷:中军 第七十九章 无可饶恕的罪责
正当整个战局因为贵族军官们的贪功和愚蠢几乎陷入绝境,而弗莱德却远离战场第一线鞭长莫及的时候,一个成熟稳重的声音打破了战场上的僵局,成为德兰麦亚军新的救星。
“云梯准备,渡河攻城!”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的是一个瘦弱高挑面色苍白的中年军官。他身穿暗灰色的甲胄,面无表情,身上没有血迹,手中没有武器,在这满眼是闪亮兵刃和猩红血色的战场上丝毫也不起眼。
我依稀记得这位军官的名字似乎叫做约瑟芬尼亚卡佩克拉,是一个子爵,出身于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他的堂兄佩克拉伯爵是米盖拉陛下的掌玺大臣,尽管没有太大的实权,但由于贴近王国权利最核心的部分,却也是位在王都内具有不小影响力的人物。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人,并非是因为他的家世显赫,而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他从未向他的贵族同侪一样,在军中炫耀自己的身世地位,也从没有依仗着贵族的身份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每当会议中出现剧烈争执的时候,作为一名随军参谋的他总是缄默地坐在一旁,从不参与那些看上去没有任何帮助的争论。这个身体单薄略显孱弱的中年人有时会因为过分的沉默和忍让受到同为贵族军官们的嘲讽,但他似乎从不将这些带有侮辱性的话语放在心上。
他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随便把他放在哪里,他就会立刻消失在人群中,就好象将一颗小石子投入汹涌的激流,连浪花都不会溅起一朵。我之所以记得他,完全是因为相比之下,他对待士兵宽厚仁慈,是贵族中的一个特例,并没有真正将他当作与众不同的军人。可是他现在正在做的,确是一件足可以扭转战局的事。
在佩克拉子爵的指挥下,几百人没有理会纷乱中的城门,而是远离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将十余具云梯探过护城河,脚踩着这临时搭建的木竹质地的桥梁越过护城河,继而将更多的云梯架在城墙上。与城门前的士兵受到的巨大阻力相比,他们几乎没有面对一群像样的对手,大部分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已经被牢牢吸引在了尸横遍地城门位置,忽略了对其他墙段的防守。他们的这一疏漏让佩克拉子爵抓住了机会,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尽管只有几百名士兵,但他们取得了近乎辉煌的成果,几乎真的攀上城头,夺取了一段城墙。城墙下,另有几十个士兵手拿兵器相互敲打着,大声鼓噪起来,在为城下的同袍加油呐喊。
这出其不意的攻击打乱了克里特人的部署。聚集在城门上的士兵在长官们的指挥下迅速地散开,他们不仅冲向正遭受袭击的这段城墙,也将兵力最大限度地散布在城墙上,填补着可能出现的空缺。同时,那支已经冲出城门、正在蚕食城下德兰麦亚部队的克里特长枪部队也放弃了原本可以带来更大杀伤的追击,匆忙地撤回城去。城下的德兰麦亚贵族私兵压力大减,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逃生的机会。
“放弃攻城,全军后撤!”看到友军脱险,佩克拉子爵丝毫没有贪功的犹豫,立刻下达了部队后撤的命令。看得出,他非常清醒,没有因为一时的得手而得意忘形。他的确抓住了最有利的战机,趁乱在我们的敌人虚弱的地方轻轻地捅了一刀;但他也看得出,仅仅数百人是不可能倚仗这样的奇袭取胜的,而现在我们混乱的阵列也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帮助。这一次攻城,不过是为了拯救更多城下的友军而采取的虚晃一枪的战术罢了。
“可惜。”我心里懊恼地惋惜着。如果有足够的部队,佩克拉子爵可能已经胜利地终结了这座并不高大的城镇。不过,尽管如此,他也已经以最少的损失尽可能地挽救了我们的有生力量,让更多的德兰麦亚士兵不至于平白丧命。更重要地是,他挽救了我们低迷的士气,让我们的士兵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同时也将胆怯的情绪散播到查美拉镇中。和刚才克里特弓箭手在城头边射箭边嘲笑敌人的死亡相比,现在的克里特人重新看到了失败的阴影。从他们的阵列中我们可以看出,我们的敌人变得谨慎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他们同样感受到了(炫)畏(书)惧(网)。
“罗迪克、杰夫,这是怎么了!”清亮而愤怒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在战场经历了两次天翻地覆的转折之后,弗莱德终于赶到了。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的队列呢?你们的阵型呢!难道三年的战争就教会了你们这样打仗的吗?”头一次,头一次我的朋友如此毫不容情地在众人面前斥责我们。他的脸上带着愤怒,更带着痛惜。我和罗迪克羞愧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尽管我们有满腹的委屈,但我们不能够说弗莱德的指责就是错误的。他将这场战斗最关键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带着他沉重的信任交给了我们,难道我们不是让他失望了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为全军的失控负有自己的责任吗?我们毕竟是军官,我们必须为自己的职位负责。
“您不应当责怪两位长官,将军!”我的副官多布斯,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忍不住开口为我们辩解。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军人,服从和执行是他最大的美德。但他这一次违背了我的意愿,完全无视我阻止他的眼神,大声地为我和罗迪克解释。
多布斯并不是个习惯于用这种方式与长官交谈的人,他的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颤抖。他说:“两位长官忠实地执行了您的命令,将军,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几乎已经攻占了城门。可在这个时候,将军……”
他的声音稍稍梗阻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周围的贵族军官们鼓动自己的私兵争抢起占领城池的功劳。是他们,冲垮了我们自己的队列,断送了大好的局面。两位长官奋力地制止,而那些贵族军官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甚至当面污蔑他们。造成这样的情况,将军,两位长官不应当负有任何责任!”
听完了多布斯的辩解,弗莱德的面色青得可怕。他的眼中射出利箭般的光芒,狠狠地扫视着我们这片杂乱的战场。
“他说的都是真的?”弗莱德的声音比深秋的晚风还要阴冷。
周围的士兵纷纷开口为我们证明。
“罗迪克,杰夫,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和罗迪克对视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刚才你们怎么不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们以为我会不相信自己的朋友,或者说,是你们不信任我?”弗莱德的暴怒地大声斥责我们,但这一番斥责所包含的感情已经和刚才大不相同。
“你们差点就为那些犯下罪行的贵族承担罪责,知道吗?我绝不能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绝不!”我的朋友跳下马来,紧紧抱住我的双臂,直视着我的双眼。他表情严肃,目光明亮灼热,眼角边闪动着晶莹的水光,让我的心里一阵温暖。
“我们是军人,弗莱德,我们必须承担责任。不是为那些贵族军官,而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士兵。我们没有完成任务,这就是我们的过错,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逃避这个责任。对不起,弗莱德。不,对不起,长官。”我轻轻推开他的双手,用我能够做到的最庄重的姿势向我的朋友行礼致歉。在不久之前,我或许因为那些贵族军官的愚蠢而愤怒的,但此刻,我只能想起那些因为他们的愚行而无谓牺牲的士兵们,他们的死亡仿佛砍去我的手指般让我心痛难忍。必须有人为他们的牺牲负责,我情愿那是我。这是我为我的无能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会有人为这件事负责的,我保证,杰夫,罗迪克,我保证……”弗莱德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抚道,随即下达了命令,“各部退到敌军弓箭射程之外,列队整休。”
他的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那些濒临崩溃的败军此时巴不得能够离这面危 3ǔωω。cōm险的城墙更远一些。在后撤的过程中,他遇到了惊惶的卡吉尔伯爵,那个最早煽动自己的私兵抢夺功劳的人。他此刻左臂上中了一箭,虽然没有什么严重的损伤,但仍让他的部属将他抗在担架上痛苦地呻吟。
“伯爵阁下,您的伤还好吗?”弗莱德策马赶上他,声音暗哑地询问着。
伯爵并没有听出弗莱德语气中的危 3ǔωω。cōm险,略带自豪地夸耀道:“伤口不轻,但这不算什么。为了国王陛下的光荣和德兰麦亚的胜利,我即便身首异处也心甘情愿。”
“好,好,好。”弗莱德咬住牙床狠狠地吐出了三声“好”,“您很英勇,也很忠诚,更充满着伟大的爱国热情。但我想问问您,我给您的任务是什么?”
“压住后阵,随时支援基德中校的攻城编队。”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再像刚才那么趾高气扬了。
“压住后阵,很好,您还记得您的责任。那我想问问您,您的箭伤是怎么来的?难道说克里特人的长弓手居然可以达到我们十倍的射程,穿过整个战场来射伤后方的阁下您吗?”弗莱德死死盯着卡吉尔伯爵,将自己的满腔愤怒投射到这个无能军官的身上。
“是……是这样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