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睛里再也看不见羞怯和善良。当他直视你的双眼时,你的血液几乎都会凝固。你会下意识地转脸、回头,躲闪他蘸满血腥气的目光。在闲暇的时刻,罗尔总是在磨他那柄贴身携带的匕首。霍霍地磨刀声永远单调刺耳,却带着总也无法消除的嗜血意味。
如果是达克拉,如果是除罗尔之外的任何人,我们会因为朋友的死而伤痛,会振作精神为他复仇,会用仇人的首级祭奠我们的挚友,但同样的,我们的仇恨和悲切也会在一次次追忆中变成对朋友最美好的记忆。
可罗尔和我们不同。他原本是个脆弱而执拗的人,雷利的死往他的心头上插了一把刀,他的沉默只会将这把刀心头更深处搅动,制造出更大的伤痕。雷利的死毁了这个年轻人,除了战斗和复仇,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其他的念头。
我们绝不愿看着他变成这样,可却没有办法。在罗尔心头最痛苦的地方,有一扇大门轰然关闭,将那个温柔害羞的大男孩永远关在了里面。
战斗开始了。
冲在最前方的罗尔和达克拉,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战士用各自擅长的方法做着同样一件事,那就是杀戮。
“来啊,你们来啊!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些背弃了荣誉的军人有多么勇敢!我就在这里,来杀死我啊,就像你们曾经做的那样,杀死自己的战友。这不正是你们所擅长的吗?”
他挥舞着战锤,如同一具能够自由活动的战神雕像,威风凛凛地站在守军面前。一个脑袋在他的重击下变成了稀烂的一堆,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面前的敌人们因为羞愧和(炫)畏(书)惧(网)低着脑袋,甚至不敢正视他的双眼。
如果说面对着达克拉的对手只是感到畏缩,那罗尔面前的敌人表现出的疯狂则暴露了他们的绝望。罗尔的右手握着短剑,这件制式武器最大的作用并非是攻击敌人,而是挡格向他袭击的武器。
真正危 3ǔωω。cōm险的,是他左手紧握的那把雪亮的匕首。
那是整个战场上最触目惊心的一件武器,每当它带着撕裂肌肤的尖啸声刺入一个人的胸腹,总会在主人的刻意下残忍地搅动。当它脱离那具哀嚎的人体时,总会从伤口出拖出一些多余的东西。那些东西形状各异,或长或圆,但它们都带着同样让人(炫)畏(书)惧(网)的颜色,以一种丑陋邪恶的形态在罗尔的匕首尖端微微蠕动着。它们带着人体新鲜的温暖接触空气,在罗尔的手边笼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有罗尔的战场上,从不缺少恐怖和鲜血。
战斗中,忽然一阵疼痛从我的后背传来。我迅速地弯下腰,就地向前翻滚了一圈,躲开了这危 3ǔωω。cōm险的一击。当我重新站起身时,感觉到背后一阵火辣的触觉,粘稠的液体紧贴着我的脊背滚落,把我的内衣和肌肤紧紧地粘在一起。
不是重伤。
这伤痕更加刺激起了我战斗的意志和决死的信心。我扭转头,大吼着刺向那个在背后偷袭的敌人。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十分惊诧。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想起来将身体闪到一侧躲避我的攻击。我并没有放过他,紧跟着挥剑横扫,却再一次被他挡开了。作为一个士兵来说,我面前的敌人确实有着超出一般水准的素质,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都在挡格我的攻击,没有再作出任何反击的动作。最终,我的勇气和力量压倒了他,让我的短剑狠狠地划过他的胸口。一条温热的血箭喷撒在幽暗的夜空中,预言着一个生命的离去。
“基德中校……”被我砍中的士兵苦笑着倒下,他的剑脱出了他的掌握,远远地落在一旁。
他的声音似乎唤回了我的神志,我只觉得头脑一阵清明,刚才充盈我身体的狂热战志立刻烟消云散。
“你认识我?”更多的士兵们已经涌上城头,几乎整段北侧城墙都已经落到了我们的掌握之中。战斗几乎已成定局,这让我有时间询问这个快要死在我剑下的人。
“我曾在……曾在酒馆……见过长官您,您还……请我们喝过酒……”
“您是我见过……最……亲切的人,我不知道是您,我不愿……咳咳……不愿和您战斗……”血液呛到了他的喉管,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着。他的咳嗽进一步撕扯开伤口,让更多的鲜血涌出来。
“古德里安将军,您,红焰先生,达克拉中校……你们是……是我们尊敬的人……”
“对不起了,长官,我们……不愿意……和你们……”
“对不起……”
那士兵带着愧疚死去了,在他面前,站着同样愧疚的我。一种痛楚的虚弱让我禁不住眩晕,唯有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支撑住我的身体。
“您受伤了,长官!”一个士兵跑到我面前惊慌地大声说。
我制止了他。背后的伤口大概看上去血肉模糊很吓人,但那并不是很严重。我甚至已经可以感觉到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一丝丝麻痒爬过我的神经末梢,让我觉得心情压抑。
不,不是伤痕让我压抑,而是那士兵的言语。没有人愿意向自己的亲人挥剑,即便是我们面前这些抵死相搏的对手。他们穿着和我们相同的服色,使用着和我们相同的武器。他们与我们同样勇敢同样忠诚,同样具有一个人应该具有的热忱和友情。
雷利的死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可以说,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和我们同样是阴谋的受害者,甚至比我们还不幸:起码,我们有选择反抗、夺回荣誉的机会,而他们则将永远地被知情者唾骂,背负着出卖亲人的罪名悔恨地度过一生。
他们在为别人的罪孽承担责任。
可是,我们没有选择。为了我们的生命和名誉,我们必须向这些和我们拥有同一块乡土、同一道血脉的人们痛下杀手。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战斗更让人厌恶。
对着那具尸体,我觉得有些反胃。那原本是当我还只是个新兵的时候才有的、招人耻笑的反应。我的身体在通过这种方式表达着我心底的极端反感,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忧伤。在某一个时刻,我甚至想放弃,放弃这场搏杀,听从恩里克的安排,去到某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安静而愉快地度过我还有悠长岁月的下半生。
但是我不能,仇恨让我坚持,责任让我坚强。
又一队守军冲上城墙,试图夺回他们已经被占领了的岗位。
他们的脸上带着矛盾和(炫)畏(书)惧(网),一如那死在我面前的士兵。
没有选择,是吗?他们没有,我们,也没有。
我紧了紧手中的剑柄,站起身来,大踏步迎上前去,去面对忧伤的命运。那是我的命运,同样也是他们的。我放弃了对眼前敌手的仇恨,将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给自己战斗的本能。我发誓,如果有人这这个时候杀了我,杀了我的朋友,杀了我的亲人,我不恨他,真的。
因为我也在干同样的事。
来吧,这场注定没有好结局的忧伤的战斗,我已经准备好了。
血在飘,带着冷却的热情……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二章 军人的执着
当城门伴随着沉重的叹息声开启,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蜂拥而入的大队士兵,银盾城堡的守军在我们的强大迫力之下节节败退。经过徒劳无功的反击之后,他们退出了北侧城墙,然后退出了城堡中央的军营,退出了储存战备物资的仓库,退出了训练的操场。现在,城堡的南墙就在他们背后,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正当我以为我们能够一鼓作气拿下这座城堡作为我们暂时歇脚的据点时,城堡的守将,米洛中校,终于拿出了他为人称道的军人素质,在最后崩溃的边缘止住了完败的颓势。
首先是一阵箭雨从高大坚固的城墙上泼洒下来,射住了入侵者前进的步伐,解救了不断溃退中的友军。这些原本就打算用来射杀我们的有力武器终于对着正确的敌人派上了它们的用场——虽然它们射击的方向和预计的正相反。
“防御队列,盾牌手上前,两列长枪阵型!”城头上,一个坚强的声音划破夜空,惊醒了迷惘中的战士。在大批弓箭的掩护下,原本已经失去队列的败军重新整理好队形。他们的精神依旧疲惫,他们的心情依旧沮丧,但如果有人带领,有人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依然还是群让人必须重视的对手。
接着,我们遇到了这场战斗中真正让我们(炫)畏(书)惧(网)的东西。
城墙上的守军将原本用于守御的战争工具掉转了方向,力量强劲的弩炮向着城墙内的血肉之躯弹奏起带着让人心悸的死亡弦音,由特殊材质制成的金属弩弦在冬夜寂静的空气中嗡嗡做响,恍如亡者之界永恒的守护神在将死者耳边轻声低语。
粗大的弩箭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射向人体,它们在落地之前,往往已经穿透了三、四个人的身躯。一篷篷巨大的血雾伴随着生命逝去时发出的惨叫声炸开在人们面前,仿佛冬夜的墙角边盛开的一丛色彩斑斓灼目的梅花。许多勇敢而不幸的人在被弩箭穿透之后仍不自知,直到继续奔出十几步之后才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当他们发现自己可怕的伤口时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惊恐,因为在那之前,他们的生命已经随着鲜血流失殆尽。
在这段城墙面前,我们经受了自战斗开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米洛中校不愧为米拉泽选中扼守这座重要城堡的将领,在他的指挥下,这些大型的远程射击武器以一种冷酷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向我们输送着死亡的商品,即便有为数不多的勇敢者穿越了这张由弩箭编制成的密集的防御网,坚守在城下的长枪防御阵面前也只能无奈地倒下。如果我们此刻身处城外,一定对这道高大的城墙毫无办法。
即便是现在,我们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损失。退却的命令及时地传送到每个士兵的耳边,攻击停歇了。
“为什么要停止!”达克拉暴躁地冲到弗莱德面前,大声喊叫,“为什么?我们明明可以冲过去的,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以。为什么要停止……”
“达克拉,服从命令!”罗迪克拦住了达克拉的脚步,“你不能因为你复仇的愿望就让士兵们去白白送死!”
听到罗迪克的劝阻,达克拉微微愣了愣神,看了看刚刚从前方退回的、满身伤痕的士兵,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或许你说的对,罗迪克……”这时候,一直在战斗中保持沉默的罗尔一反常态地开口了。在刚才的战斗中,他始终冲在队伍最前方,在交战最激烈的地方同时面对超过三个以上的敌人。一次次地,他将锋利无匹的匕首用扎入对手的身体内,仿佛这样做可以宣泄他心头的仇恨、减轻他对雷利的死感到的自责。每一次出手,他都扎得那样深,几乎连左手的手臂都完全塞进了敌手的伤口中,恨不能亲手把对方的心挖出来。这样的战斗,当然无法避免受伤,他的铠甲几乎已经没有一片完成的甲叶,裸露在外面的躯体暴露出许多严重的伤口。肌肉在伤口处由内向外狰狞地翻出,不时随着血脉的流动抽动着。我很难想象他在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之后还可以那样敏捷凶残地搏杀,似乎他心上的伤痛已经完全掩盖住了肢体的触觉,让他再也无法感受到肌肉的痛楚。
“你可以命令士兵停止进攻,弗莱德……”罗尔从自己的左腿上拔下一支带着倒刺的狼牙箭,一道血泉从他的裤管激射而出,泼洒到地上,融化了一片凝固的坚冰。这原本是足以让人失去战斗力的沉重伤口,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撕下了一片染着鲜血和泥土的红黑交加的衣料,一边简单地包扎,一边平静地对我们说:
“但是,你无法阻止我,弗莱德。”他重新站起身来,转向那道城墙,一步步地,坚定而缓慢地向前走去。
“那是我能为雷利所做的,唯一的事了……”
他的背影在这雪后冬夜晴朗的天空下孤独地摇摆,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单,几乎淡薄的要永远融化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去追随我们死去的朋友。我想上前阻拦他,可我迈不出脚步。我明知道他的决定是错误的,但我的感情告诉我,我必须让他这样做,甚至应当与他一起这样做,否则我就侮辱了他,也侮辱了我自己。
在我不知该如何决断的时候,弗莱德阻止了罗尔。他策马上前,横在罗尔面前。
“不要阻拦我,弗莱德,不要阻拦我,求你了!”罗尔声音颤抖着说道,“让我去,好么?”
“我不阻拦你,罗尔,你想的和我一样。这是我们能为雷利做的唯一的事情,但如果有人必须第一个站出来这样做,那不应该是你,我的朋友……”
弗莱德双目含泪,哽咽着说:
“那个人应该是我!”
不理会罗尔的惊愕,不理会我们的意外,不理会士兵们不解的目光,我们的领袖拨转马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单人独骑奔向城墙的方向。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我不知是什么驱使着我,让我策马向前,奋力追逐他的背影,直到与他并肩。与我同时冲出的,还有红焰、普瓦洛和罗迪克。
“弗莱德,你这个混蛋,净干这种拖累朋友的蠢事。”红焰大声抱怨着。
“没有人让你们过来,都回去,我一个人可以做好这件事。”弗莱德大声说。
“这可不行。”我坚定地拒绝了他,“米莉娅要是知道我让你这个样子去送死,她非解剖了我去做人体标本不可。与其被她折磨死,还不如陪着你一起犯傻死掉算了……”
“你们呐……”弗莱德不再劝阻我们。
面前的城墙越来越大,城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在穿越弩炮的射程范围时,我懊恼的要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弗莱德一起去做这件愚蠢的事情。很庆幸,没有人对我们射击,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守军们觉得,对付我们这区区五个人,不需要浪费宝贵的战争资源吧。
我们在守军弓箭射程范围之内停住了马,弗莱德对我们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一个人缓缓策动战马,走向守军的阵列。他靠得是如此的近,以至于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弓箭手稍稍瞄准,就可以取走他高贵的性命。
这让人害怕的一幕始终不曾出现。
“德兰麦亚的士兵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弗莱德一边走一边大声说,“对,就是我,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公爵,王国上将,全军统帅,你们曾经的将军,现在的敌人,叛国者。我就在这里!”
“半个月之前,我们还在与克里特人殊死地战斗,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