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不语。“你别担心,灵珊,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父母对于我又能重拾幸福,开心极了,他们说,等到有假期的时候,要到台北来看你!”她微微一震。“怎么了?”他问,“你又在怕什么?”
“你的父母……”她期期艾艾的说:“他们真的很开心吗?他们并不认识我……”“他们看过你的照片。”
“怎么说呢?”她垂下眼睑。“他们一定说我很丑,配不上你。所有的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不,正相反。”“怎么?”“他们说你很漂亮,太漂亮了一点。我妈说我太贪心了。她说……”他猛的咽住了。
“她说什么?”灵珊追问。
“没说什么,”鹏飞想岔开话题。“她觉得我配不上你,会糟蹋了你。”“不是的!”她固执的说:“她说什么,你要告诉我!你应该告诉我!”他注视著她,她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胳膊放在沙发上,用手托著下巴,静静的望著他。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里面有股庞大的力量,使他无法抗拒,无法隐瞒。他伸手抚摩她的面颊,和她那小小的耳垂。
“她说……”他轻叹一声。“你受漂亮女孩子的罪,还没受够吗?怎么又弄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当心,这女孩明艳照人,只怕你又有苦头要吃了!”
灵珊悄然的垂下头去。
“灵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别误会,我妈这句话并没有恶意,她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到漂亮女孩就害怕。你要原谅她,当初,她和欣桐间,也闹得极不愉快,她曾尽心尽力待欣桐,欣桐仍然一走了之。她把这件事看成了韦家的奇耻大辱。灵珊,不要担心,等她见到你之后,就知道你有多纯,多善良,多可爱了。”
灵珊仍然低头不语。“怎么?”鹏飞凝视著她,仔细的凝视著她。“你真的在担心吗?真的在烦恼吗?”她把头倚进了他怀里。
“鹏飞!”她软弱的叫。“为什么这世界上要有这么多人?而人与人间的关系又这么复杂?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的事,要牵扯上这么许许多多其他的人物?”
韦鹏飞拥著她,好一会儿,也默然不语。他充分了解她心底的哀愁与无奈。半晌,他轻声低语:
“灵珊!”“嗯?”她应著。“我们找一个没有忧愁,没有工作,没有烦恼,没有纠缠……的地方去过日子吧!”
“有这样的地方吗?”“有的。”“是月球?还是火星?”她问。
他轻声一笑。“不不,不是月球,不是火星,是亚马逊河的原始丛林里。”
“那儿确实没有烦恼,没有纠缠,”灵珊点点头。“可是,有蚊子,有毒蛇,有鳄鱼,有野兽,说不定,还有吃人族把你拿去炖汤吃!哦,算了,我们留在这儿吧!”
“那么,我们还可以去阿拉斯加!”韦鹏飞转动著眼珠,“我看过一部电影,介绍阿拉斯加的风景,终年积雪,一片银白,北极熊在雪地里打滚。到处都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成千成万的蝴蝶围著花朵打转……”
她笑了。“雪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成千成万的蝴蝶?”她说:“你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他正视著她。“我打了草稿,”他说:“打了半天草稿,只为——博你一笑!”她的眼睛闪亮,泪珠在睫毛上轻颤。
他一把抱紧了她,在她耳边激动的喊著:
“哦,灵珊!如果有那样的地方,我会带你去的,我真会带你去的!我不要你烦恼,我不要你忧愁,我不要你操心,我不要你这样憔悴下去!哦,灵珊,你告诉我吧,怎样能让你快乐起来?你告诉我,你教我,我一直不是个很好的爱人,我不懂怎样能够保护我所爱的……”他的身子掠过了一阵颤栗。“你教我,灵珊!是不是我太忙了?我太忽略了你?你教我,但是,不要离开我……”她把嘴唇压在他唇上,堵住了他的言语。半晌,她抬起头来,温存的,平静的看著他。
“我说过要离开你吗?不,不会,永远不会。”她用手指轻触他的眉梢和鬓脚,她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我们之间如果有阴影,如果有问题,我相信,总会慢慢克服的。鹏飞,”她轻扬著眉毛。“我不是裴欣桐,你放心。”
他深深的注视她。“你父母仍然在反对我吗?”他问:“他们是通情达理的,他们是开明的,为什么也像块无法融解的冰块?”
“有一天,楚楚也会长大,”灵珊说:“当她二十二岁的时候,你会不会愿意她去嫁给一个离过婚,有个六岁大孩子的父亲?”“如果那父亲像我一样好,我是绝对愿意的!”
“你好吗?你真不害臊!”
“我真的很好……最起码,这半年以来,我已经戒除了所有的坏习惯,我努力在学好……但是,你父母不肯面对我的优点,他们只研究我的过去!”
“给他们时间!”她低语。“也给我时间。”
“给你时间干嘛?”“去融解一座冰山。”“冰山?”他说:“你面前也有冰山吗?”
“是的。”“是——”他迟疑的。“楚楚吗?我以为你已经完全收服了她。你像是如来佛,她只是个小孙猴子,她应该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她摇摇头,无言的叹了口气。
他抚摩她的头发,紧蹙著眉头。
“你又叹气了。灵珊,你这么忧郁,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握紧她的手,忽然下决心的说:“灵珊,我们走吧!我们真的离开这所有令人烦恼的一切!我们走吧!离开你的父母,也离开我的家人,我们走吧!”
“走到那儿去?”“去美国。我可以在那儿轻易的找到工作,我又有永久居留权。我们去美国,好吗?”
“楚楚呢?”她问。他狠狠的咬了咬七“我可以把她交给我的父母!他们都很爱她!”
“你呢?不爱她吗?”灵珊盯著他问。
“我当然爱她。可是——如果她成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冰山,我……我就只有忍痛移开她!”
灵珊和他对视良久。“听我说,鹏飞。”她清晰的说:“我不跟你去美国,我不跟你去阿拉斯加,或任何地方!因为,我不要做一个逃兵!我爱我的父母、姐姐、和弟弟。我不想和他们分开,我也爱楚楚,我要她!我的问题在于,这所有反对我的人,我都爱!我不逃走,鹏飞,我要面对他们!”
“灵珊!”他喊:“你自私一点吧!为自己想想吧!”“我很自私,”她固执的说:“我想用我的胳膊,抱住所有我所爱的,不止你!鹏飞。还要抱住我的家人,和——那座小冰山,我不单单是自私,而且是贪心的!”
“灵珊!”他惊叹的喊,拥住了她,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于是,日子仍然这样缓慢而规律的流过去。但是,在规律的底下,却埋伏著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像地底的一条伏流,隐隐的,缓缓的流著。却不知何时,终会化作一道喷泉,由地底激射而出。这天,韦鹏飞正在工厂中工作。一部热锻机出了毛病,一星期中,这机器已有三次因热度过高,烧红之金属碎片溅出来而烧伤了工人。韦鹏飞带著几个技工,一直在埋头修理这部机器,调整它的温度。忽然,有个工人走过来说:月朦胧鸟朦胧23/40
“韦处长,有位刘先生来看你!”
“让他等一下!”韦鹏飞头也不抬的说,他整个人都钻在机器下面,察看那机器的底层。半晌,他从机器下面钻了出来,满身的尘土,满手的油垢,满衣服的铁屑。他抬眼看过去,才惊愕的发现,站在那儿等他的,竟然是灵珊的父亲刘思谦!“哦,刘伯伯!”他慌忙打招呼,心想,要来的毕竟来了!他必须面对这个人物,这个问题,和这项挑战了。他心里在一瞬间掠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知道刘思谦居然跑到工厂里来找他,当然是非摊牌不可了。他暗中筹思著“应战”的方法,立即做了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定,不管怎样,他绝不妥协,绝不放弃灵珊!他看著刘思谦,一面用毛巾擦著手。“对不起,让您久等,那机器有点毛病!”他说。
刘思谦好奇的看看那部机器,再好奇的看看韦鹏飞。平常,他见到的韦鹏飞都是整洁清爽的,现在,他却像个工人!然后,他又好奇的打量这整个工厂,和那一排排的厂房,以及那些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锅炉和冲床。
“我不知道这工厂这么大,”他说:“有多少工人?”
“工人有五百多人,算上员工和职员,就有六百多人了!”韦鹏飞说,一眼看到刘思谦满脸感兴趣的表情,他心中一动,想先跟他扯点别的,把话说畅了,再导入正题就容易了。于是,他问:“要不要参观一下?”
“会不会不方便?”刘思谦问。通常,一般工厂都谢绝参观,以免一些私有技术流传出去。
“不会。”韦鹏飞立刻说。“这儿没有秘密。”
带著刘思谦,他一间厂房又一间厂房的走过去,一面向他介绍那些机器的功用,和工厂的性质。
“我们分两个部门,一个是锻造部份,一个是精密铸造部份。产品几乎包括了各种金属手工具,主要的对象是外销,销美国、加拿大,以及东南亚和欧洲。”
“哦?”刘思谦打量著那些机器,也打量著韦鹏飞,他自己也是学机械的,却并没有学以致用,现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在一家大银行当高级主管。但是,他对机械的兴趣却依然不减。“锻造做些什么事?”他问。
“第一步是剪切,那是剪切机,它把铁片剪碎。第二步是加热,这是加热炉。然后是粗胚,再下来要热锻,再经过剪边和加工,就完成了锻造的程序。可是,仅仅加工一项,就又包括了吹沙,清洗、打直、热处理、研磨、精光、电镀……各种手续,所以,要这么多机器,这么多工人,这是一件繁复的工作。”刘思谦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你整天面对著机器和铁片,怎么还有心情去追女孩子?”他问。韦鹏飞站在一间大厂房的外面,他的手扶著厂房的柱子,回头看著刘思谦。“灵珊常常说我是个打铁匠,”他干脆引入正题。“我也确实只是个打铁匠。但,一把钳子,一个螺丝钻,都要经过千锤百炼才做得出来。我一天到晚对这些铁片千锤百炼,自以为已经炼成金刚不坏之身。直到灵珊卷进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感情!刘伯伯,”他诚挚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灵珊确实再造了我!我每天把废铁变为利器,灵珊对我做了同一件事!”
刘思谦望向厂房,那儿有好几个高周波炉,工人们正在做熔铸的工作。他再看韦鹏飞,一身的铁屑,满手的油污,一脸的诚挚,和那浑身的机油味。他沉吟的说:
“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
“我知道。”韦鹏飞说:“你想说服我和灵珊分手。”
“你认为我的成功率有几成?”
“你没有成功率。”刘思谦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
“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离婚?”他冷静的问。“听说是你太太对不起你。”“欣桐是一个很好的女孩。”韦鹏飞认真的说。“两个人离婚,很难说是谁对不起谁。欣桐外向爱动,热情而不耐寂寞,她的思想很开放,有点受嬉皮思想的影响,她离开我——”他黯然说:“我想,总是我有缺点,我保不住她。”
“那么,你就保得住灵珊了吗?”
韦鹏飞静静的沉思片刻。
“是的。”“为什么?”“因为灵珊不是欣桐!欣桐像我豢养的一只小豹子,不管我多喜爱她,她一旦长成,必然要跑走,我跟欣桐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灵珊不一样,她独立面有思想,从我们认识开始,她接受了我,不止我的优点,也包括了我的缺点。到现在,我觉得她已经像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可能保不住一只小豹子,你怎么可以保不住自己的生命或血液?”
“你的举例很奇怪!”刘思谦怔怔的说。
韦鹏飞望向厂棚。“你看到那些炉子吗?”他问。
“怎样?”刘思谦困惑的。
“那里面是碳钢水,用碳钢水加上铬铁和钒铁,就铸造出一种新的合金,叫铬钒钢。铬钒钢是由两种不同的金属铸造的,但是,即经铸造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铬钒钢分离成铬铁和钒铁。我和灵珊,就像铬钒钢。”
刘思谦瞪视著韦鹏飞。
“看样子,你是个成功的锻造家!”他说,环视著左右。“看样子,你还是个成功的工程师,看样子,你也是个成功的主管。只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是个成功的丈夫!”
韦鹏飞热烈的直视著刘思谦,眼睛发亮。
“我有必胜的信心,信任我!刘伯伯!”
刘思谦睁大了眼睛,皱皱眉头,然后,他忽然重重的一掌,拍在韦鹏飞的肩上,粗声说:
“我实在不知道,灵珊爱上了你那一点?我也实在不知道,我又欣赏了你那一点?但是,要命!”他深深吸气,眼睛迎著阳光闪亮:“我居然全心全意,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了!”
“刘伯伯!”他喊,满脸发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一把握住了刘思谦的手。“你不会后悔,你永不会后悔!”他说。“你虽然不知道,灵珊爱上了我那一点,我却深深明白,灵珊为什么那样爱你们了!”月朦胧鸟朦胧24/40
13
忽然间,雨季就这样过去了。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临了。忽然间,阳光整日灿烂的照射著,忽然间,轻风和煦而温柔的吹拂著。忽然间,花开了,云笑了,天空的颜色都变得美丽了。在刘家,韦鹏飞得到一个新的绰号,叫“铬钒钢”。这绰号的由来,早就被刘思谦很夸张的描述过,刘家大大小小,都喜欢称他绰号而不喜欢叫他名字。这个始终无法得到刘家激赏的“韦鹏飞”,却以“铬钢”的身份而被认可了。难怪,韦鹏飞这晚要对灵珊说:“早知如此,早就该改名字了!看样子,笔画学不能不研究一下,那韦鹏飞三个字的笔画对我一定不吉利!”
灵珊挽著韦鹏飞的手臂,那多日的阴霾,已被春风一扫而去,她笑著说:“你以为爸爸那天去旭伦,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要我答应撤退!”“傻人!”灵珊笑得像阳光,像蓝天。“爸爸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他是安心去摸摸你的底细,称称你到底有几两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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