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她决没有撒谎,她是真的快晕倒了。陆超的眼里掠过了一抹忍耐的神色,用手敷衍的摸了摸阿裴的头发,说:
“好了,别傻里傻气的!你今晚有朋友,我改天再来,我只是……”灵珊慌忙从地毯上跳起来。
“陆超!”灵珊说:“你留下来,我和邵卓生正预备走,我们还有事呢!”她对邵卓生丢了一个眼色:“走吧!扫帚星!”
“不要!不要!”陆超推开阿裴,一下子就拦在他们前面。“你们陪阿裴聊聊,我真的马上要走!”他回头望著阿裴。“我需要一点……”“我知道了!”阿裴很快的说,走进卧室里去。
陆超迟疑了一下,就也跟进了卧室里。灵珊本能的对卧室里看去,正看见陆超俯头在吻阿裴,而阿裴心魂俱醉的依偎在他怀中。灵珊想,这种情形下还不走,更待何时?她刚移步往大门口走去,那陆超已经出来了。一面毫不忌讳的把一叠钞票塞进口袋中,一面往大门口走去。
“阿裴,算我跟你借的!”他说:“我走了!”
阿裴依依不舍的跟到门边,靠在门框上,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著他。“什么时候再来?”她问,声音好软弱。
“我总会再来的,是不是?”陆超粗声说:“我的鼓还留在这儿呢!”打开大门,他扬长而去。
阿裴倚门而立,目送他拾级而下。好半晌,她才关上房门,回到客厅里来。灵珊看了看她,说:
“我也走了。”“不!”阿裴求助似的伸手握住她:“你再坐一下,有时候,我好怕孤独!”她的语气和她的神情,使灵珊不忍遽去。她折回来,又在那些靠垫堆中坐下。阿裴倒了三杯酒来,灵珊摇摇头,她不想再醉一次,尤其在阿裴面情。阿裴也不勉强,她席地而坐,重新抱起她的吉他。她把酒杯放在地毯上,吸一口酒,弹两下吉他,再啜一口酒,再弹两下吉他。眼泪慢慢沿著她的面颊滚落下来。“阿裴,”邵卓生忽然开了口。“你为什么这样认死扣?天下的男人并不止陆超一个。陆超有什么好?他任性,他自私,他用情不专……”“扫帚星,”阿裴正色说:“如果你要在我面前说陆超的坏话,那么,你还是离开我家吧!”
邵卓生不再说话了,端起酒杯,他默默的喝了一大口。默默的看著阿裴。阿裴燃起了一支烟,她抽烟,喝酒,弹吉他。烟雾慢慢的从她嘴中吐出来,一缕一缕的在室内袅袅上升,缓缓扩散。她的眼光望著灵珊,闪著幽幽然的光芒。那酒始终染不红她的面颊,那面颊自从陆超进门后,就像大理石般苍白。她的手指轻扣著琴弦,她柔声的说:
“灵珊,你爱听那一类的歌?”
“抒情的。”“抒情的?”她微侧著头沉思,头发垂在胸前。“灵珊,‘情’之一字,害人不浅,中国自古以来,对情字下了太多的定义。我最欣赏的,还是‘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句子!”灵珊猛的一怔,这是韦鹏飞题在阿裴照片上的句子!难道,人生真是一个人欠了一个人的债么?阿裴不再说话了,她只是喝酒,抽烟,弹吉他。不停的喝酒,抽烟,弹吉他。然后,夜深了,阿裴弹了一串音符,开始低声的扣弦而歌,她唱歌的时候,已经半醉了。灵珊和邵卓生离去,她几乎不知道。她正在唱那支“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她低声唱著,声音温柔细腻而悲凉:“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
如何才能感动他!我变了,真的变了,过去几天来变了,我变得不像自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他,
他只是一个男人,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她一边唱著,眼泪一边滑下她面颊,落在那吉他上。邵卓生拉著灵珊离开,低声说:
“她会这样喝酒喝到天亮,我们走吧!”
灵珊走击了那栋公寓,凉风迎面而来,冷冷的,飕飕的,瑟瑟的。她眼前仍然浮著阿裴含泪而歌的样子,耳边仍然荡漾著阿裴的歌声:“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
如何才能感动他!”月朦胧鸟朦胧28/40
15
这天中午,灵珊带著楚楚,和阿裴又见面了。
说服楚楚跟灵珊来吃这顿中饭,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容易,楚楚现在是一只易怒的刺猬,整日都在备战状态里,尤其对于灵珊。她已经养成一个习惯,灵珊要她往东,她就要往西,灵珊要她写字,她就要画图,灵珊要她站起来,她就坐在那儿不动。好在,这些日子来,灵珊在教下午班,把她调到上午班,干脆不和她直接发生关系,教楚楚的王老师也叫苦连天:“那孩子浑身都是反叛细胞!我巴不得她赶快毕业,让她的小学老师去头痛去!”楚楚到暑假,就该进小学了。
这天中午,为了说服楚楚跟她去吃饭,灵珊只得用骗术:
“阿香请假了,你家里没人,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去!”楚楚简单的说:“我去丁中一家里玩!”
“丁中一又没有请你去!”
“我自己要去,不管他请不请!”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好的冰淇淋吃!”
“我不爱吃冰淇淋!”楚楚把头转开。“还有新鲜的樱桃!”“我不爱吃樱桃!”“还有香蕉船,还有汉堡牛排,还有煎饼,还有水果圣代,还有桃子派……”楚楚用双手蒙住了耳朵。
“我不听你!我根本不听!”
灵珊大声说:“好,你不来,那就算了!我反正已经请过你了,既然你不去吃冰淇淋,我就请丁中一去吃算了。”她往教室里就走,一面问著说:“丁中一呢?周晓兰呢?统统跟我吃冰淇淋去!我请客……”楚楚奔了过来,把小手硬塞进她的手中。
“阿姨,你先请我的!”她说。
“去不去呢?”“去。”楚楚咽了一口口水。“我要吃桃子派,还要吃香蕉船。”就这样,楚楚跟著灵珊,来到了福乐。
阿裴显然早就来了,她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在抽著烟。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神情也相当紧张,但是,她并没有醉酒的痕迹,灵珊一直担心她通宵喝酒,会醉得不省人事,现在看来,她却是清醒的,而且,是相当兴奋的。
“楚楚,”灵珊把孩子推到前面来,用昨晚约好的方式介绍说:“这是张阿姨,是我的好朋友。”
楚楚抬头看著阿裴,阿裴手里的烟蒂掉在桌上,她握起一杯冰水,手微微的颤抖著,冰块撞著玻璃杯,发出叮铃当的响声。阿裴猛饮了一口冰水,眼睛朦朦胧胧的,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楚楚不在意这个张阿姨,她根本无心去管什么张阿姨。坐好之后,她就望著灵珊:
“阿姨,我可以吃香蕉船了吧!”
“你先吃客汉堡牛排,再吃香蕉船!”灵珊说:“不能一上来就吃冰淇淋。”“我要先吃香蕉船!”楚楚又拗上了。
“不行,你要先吃汉堡。”灵珊也拗上了。
“就……就……就让她先吃香蕉船吧!”阿裴开了口,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著。楚楚胜利的抬眼看著阿裴。
“张阿姨说可以!”她叫著。
灵珊看了阿裴一眼,叹了口气。
“大人教育不好孩子,就在这种地方!”她妥协的说。“好吧,让她先吃冰淇淋,吃完冰淇淋,她不会再有胃口吃正经的中饭了。”“就此一次!”阿裴虚弱的微笑著。“就这么一次。看在我面子上。”灵珊叫了香蕉船,为自己点了客三明治,她问阿裴:
“你要吃什么?我猜你还没吃东西!”
“我不吃,”阿裴摇摇头,眼光如梦如幻的停驻在楚楚脸上。“我吃不下。”她伸出手去,情不自己的轻轻触摸了一下楚楚的面颊,她的手刚握过冰水杯子,很冷,这一触摸,楚楚就直跳了起来,恼怒的叫:
“不要碰我!”
阿裴缩手不迭,目不转睛的看著楚楚。脸上有股不信任似的,受伤的,痛苦的表情。灵珊笑笑,故作轻松的,解释的说:“这孩子绰号叫小刺猬。她对任何陌生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不喜欢人碰她。”“陌生人?”阿裴喃喃的说,燃起了一支烟,她的手不听指挥,打火机上的火焰一直在跳动。“陌生人?”她再重复了一句,凝视著楚楚,声音凄恻而悲凉。
香蕉船来了,楚楚大口大口的吃著冰淇淋,和所有孩子一样,楚楚酷爱甜食,尤其是冰淇淋,她吃得津津有昧,阿裴看得津津有味。灵珊用手托著下巴,呆望著她们两个,一时间,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楚楚被阿裴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抬起眼睛来,她望著阿裴。阿裴眼里那份强烈的关切和动人的温柔,使楚楚莫名其妙的感动了,那孩子忍不住就对阿裴嫣然一笑。显然,楚楚对自己刚才的一声怒吼也有点歉意,她居然伸出手去,轻轻的在阿裴手背上抚摩了一下,细声细气的说:
“张阿姨,你好漂亮好漂亮呵!”
阿裴一震,眼睛陡然湿了。熄灭了烟蒂,她伸出手去,想抚摩楚楚的头发,又怕她发怒,就怯怯的收回手来。楚楚是“察言观色”的能手,虽然不知道这个张阿姨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她却已经明白,这个张阿姨“好喜欢好喜欢”她。她是善于利用机会的,三口两口就解决了自己的香蕉船,她说:
“我还要吃巧克力圣代!”
“你不能拿冰淇淋当饭吃!”灵珊说:“这样不行……”“张阿姨!”楚楚求救的看著阿裴。
“灵珊!”阿裴急急的喊:“你就依她一次吧,就这一次!”她伸手叫了女侍,又点了一客巧克力圣代。
灵珊无可奈何的看著阿裴,三明治来了,但是,灵珊也没有胃口了。她只是看看阿裴,又看看楚楚。越看,她就越发现,这母女二人,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漂亮的大眼睛都有瘦瘦的小尖下巴,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无法抗担的魅力。楚楚吃著她的巧克力圣代,她对这个“张阿姨”的兴趣来了。她吃一口圣代,抬头看一眼阿裴。
“张阿姨,你很像……”
“很像什么?”阿裴著魔般的问。
灵珊猛的一震,糟糕!她想起韦鹏飞所保留的那张照片,楚楚不可能没看到过那张照片!楚楚一定记起了那张照片!楚楚认出来了,一定认出来了……
“很像电影明星!”楚楚天真的说。
灵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阿裴勉强的微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轻轻的握住了楚楚的小手,这次,楚楚没有像刺猬般刺人,反而对阿裴笑了笑。这笑容粉碎了阿裴的武装,瓦解了阿裴的意志,阿裴吸著鼻子,眼泪汪汪。“楚楚。”她轻声低唤,声音柔得像水。“楚楚,你……你怎么不胖呢?楚楚,你……你过得好吗?你快乐吗?你爸爸疼你吗?”楚楚莫名其妙的看著阿裴。
“我爸爸最疼我哩!”她睁大眼睛说。“可是,爸爸要娶后娘了,娶了后娘,就不疼我啦!”
“楚楚!”灵珊变了色,想岔开话题:“你吃完了没有?要不要吃点三明治?”“我还要冰淇淋!”楚楚一眼看到女侍端著杯水果冻,就叫了起来:“我要吃那个绿绿的东西!”
“楚楚,”灵珊忍无可忍。“你不能这样乱吃!你一点主食都没有,就吃冰淇淋怎么行?”
“那不是冰淇淋!”楚楚强辩著。
“那是水果冻。”“我要吃水果冻!”“不行!”楚楚转头看著阿裴,娇娇的,媚媚的喊了一声:
“张阿姨,我要吃水果冻!”
阿裴又被这祈求声所大大的震动了,她抬眼看灵珊。
“就这一次!”她低低的,哀恳似的说:“就这一次,你让她吃吧!”“阿裴?”灵珊蹙紧眉头,瞅著她。“什么就这一次?你已经一连使用了三次‘就这一次’了!”
“我知道。”阿裴垂下了眼帘,看看桌面,又转头看看楚楚。这一看,她就再也没有办法把眼光从楚楚脸上移开了。那孩子正凝视著她,脸上布满了天真的、可人的、温馨的、娇媚的笑意,眼珠黑如点漆,朗若明星,一瞬也不瞬的停驻在她脸上。阿裴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牙齿紧紧的咬住了嘴唇,咬得嘴唇上全是齿痕。灵珊一句话也不再说,挥手又叫了一客水果冻。
当楚楚解决了水果冻,又要求桃子派的时候,灵珊从位子上直跳了起来。“楚楚,我们该走了。我下午还有课!”
“你去上课,”楚楚居然条理分咐“我和张阿姨在一起,张阿姨,我陪你好不好?”“不行!”灵珊斩钉断铁的说,拉起楚楚的手,一种近乎恐惧的醋意攫住了她,她忽然感到背脊发凉而冷汗了。“你跟我回去!”楚楚挣脱了灵珊的手,一半是矫情,一半是任性,她直扑向阿裴,用小胳臂把阿裴拦腰抱住,她就把脸孔整个埋进了阿裴的怀里,嘴里乱七八糟的嚷著:
“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张阿姨,你身上好香呵!张阿姨,你的衣服好软呵!张阿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呵!”她仰起小脸,直视著阿裴。“张阿姨,你来当我的老师吧,我不要她了!”阿裴激动的揽住了楚楚,她手指颤抖的抚摩著楚楚的头发,面颊,肩膀,手臂……然后就猛的抱起那孩子来,死命的勒紧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满眼眶都是泪水,俯下头去,她疯狂的吻著楚楚的面颊,鼻子,额头……嘴里喃喃的、痛楚的呼唤著:“楚楚,楚楚,我的楚楚!我的小楚楚!”
灵珊心惊胆战,那种恐惧的感觉就一下子紧紧的包围住了她,再也顾不得礼貌,顾不得面子,更顾不得阿裴的情绪,她死命拉开了楚楚,几乎是把楚楚从阿裴怀里抢下来了。她拖著楚楚就往外面走,逃难似的逃出了福乐。楚楚牛脾气发了,开始在那儿尖声怪叫:月朦胧鸟朦胧29/40
“我要张阿姨,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张阿姨!”灵珊叫住了一辆计程车,拉著楚楚就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灵珊回头张望,正一眼看到阿裴从福乐里冲了出来,呆呆的站在路边上。风鼓起了她那软绸的衣衫,飘飘扬扬,衣袂翩然。她那凄白的面颊,和她那身衣服相映,像极了古罗马时代的大理石雕像。到了安居大厦,把楚楚交给阿香,灵珊就赶去上课了。一直到了幼稚园里,她耳边还响著楚楚的呼叫声,那呼叫声像山谷里的回响,连绵不断的,总是在那儿重复:
“我要张阿姨,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张阿姨……”这一个下午,灵珊都神思恍惚,总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