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她那受伤的手,血又从伤口沁出来。他拿了消炎药膏,细心的为她搽抹,再用绷带把她的手掌牢牢绑紧,用胶布贴牢了,他看著那绑著绷带的手。忽然,他放开她,转过身子,把额头抵在橱上,他苦恼的说:
“灵珊,在你卷进我的生活里以前,我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是个空壳,是个机器!我整天面对那些剪切机、加热炉,我自己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我以为,我这一生,是不会再爱了。我写爱桐杂记的时候,我也以为,我这一生是不会再爱了。可是,你来了,带来了活力,带来了生命,带来了力量,你使我再活过来,再能呼吸,能思想,能希望。使我又有了梦,又有了歌。灵珊,你不能了解,你给了我些什么!你不能了解,当我飞车在高速公路上,要赶回来见你时,我的血液是怎样沸腾著,像高周波炉里烧熔了的铁浆!”
她拉住了他的手,用自己那受伤的手去握紧他,那粗糙的绷带碰到了他的皮肤,他抓住她,惊呼著:
“你干什么?当心你的伤口!”
“我需要痛一痛,让我弄弄清楚,我所听到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要弄明白,我是不是很清醒?”
他的眼眶发红。“灵珊,你——你——好傻!”他把她一把抱起来,抱进客厅,放在沙发上,让她横躺在沙发里,他跪在她身边,检视著她的手。还好,血是止住了,绷带是干的。他捧著那手,眼睛不敢看她,他把嘴唇轻轻的贴在她的绷带上。“每一个人都有过去,”他低语。“如果你这么介意的话,躺在这儿,别动!”“你要干嘛?”她问。“躺著!别动!”他站起身来,走进屋子里面去。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狐疑的躺著。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握著那本“爱桐杂记”。走到她身边,他掏出打火机,打著了火,把册子放在火焰上。她惊叫一声,立即伸出手来,一把抢过那本册子,说:
“烧得掉这本册子,也烧不掉你的过去!不许烧,我要它!”
他盯著她。“你整个看过?”“没有,只看了两页。”
“那么,我还是烧掉的好。”
她握紧册子,抱在怀中。
“不!不许烧。”她深深的注视他,语重而心长。“人,不能忘旧,假若你能很容易的烧掉欣桐,说不定有一天,也很容易就烧掉灵珊。不,你不能烧它,留下来,最起码,为了——楚楚。”他怔怔的凝视她。“为了楚楚,”她重复了一句:“她有权该知道,她有个多么美好的母亲!”他更加发怔了,凝视著她,他一动也不动,像是被什么魔杖点过,整个人都成了化石。月朦胧鸟朦胧16/40
9
耶诞节一转眼就来了。
晚上,在卧室里,灵珊和灵珍都在为圣诞舞会而化妆,灵珊一面戴上耳环,一面用半商量半肯定的语气说:
“姐,我十二点以前一定要赶回来!”
“中央酒店也只开到十二点,”灵珍说,换上一件粉红色的长礼服,站到灵珊面前,让她帮她拉拉链,系带子。“但是,你如此坚持要在十二点以前回来,大概不是要回四里,而是要去四A吧!”“姐姐!”灵珊叫,拿起桌上的发刷,胡乱的刷著头发。“你知道,我今晚去中央,实在是有些勉强……”
“你不用说,我完全了解!”灵珍打断她。“你是逼不得已!在你心里,大概很后悔那么早就答应了这个约会!我保管等会儿跳舞的时候,你一定也会魂不守舍。你人在中央,心也会在四A!”“姐!”灵珊轻叹了一声:“想想看吧,当我们在歌声舞影中又笑又叫的时候,有人正独坐房里……”她没说下去,眼前已浮起韦鹏飞一杯在握,独自品茗著他那份寂寞的神态。她再叹口气:“反正我十二点以前要赶回来,我答应他了,要赶回来!”灵珍看了她一眼。“赶不赶回来是你的事,我才管不了那么多!但是,灵珊,你要弄清楚,别把同情和爱情混为一谈!”
“我们最好别谈这问题!”灵珊烦躁的说。
“也没时间谈了,立嵩和扫帚星准在客厅里发毛了。”她往门口走,忽然又站住了。“灵珊,你答应过我不对他认真,但是,你已经认真了!”“我没答应过你什么,”灵珊说:“在我想不认真的时候,我就早已认真了。姐,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她睁大了眼睛面颊红滟滟的,眼睛水汪汪的。“你不用再费心拉拢我和扫帚星,没用了!真的没用了!我对韦鹏飞早已……早已是无药可救了!”“灵珊!”灵珍仆过来,握住灵珊的手,那手上还贴著橡皮膏,几天前所受的伤,至今未愈。“你别昏头,你才二十二岁!”“怎样呢?他也不过才二十九岁!”
“不是他的年龄问题,你想想看,二十二岁当后母,是不是太年轻了!”“只要楚楚能接受我……”
灵珊的话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们姐妹间的谈话,张立嵩在外面直著脖子叫:
“两位小姐,今晚的座位有多贵,你们知道吗?再这样慢慢梳妆呵,把大好光阴,就都耗掉了。你们难道不晓得一寸光阴一寸金吗?”“来了!来了!”灵珍说,打开了房门,张立嵩正嘻皮笑脸的站在门外。“快走吧!”张立嵩说:“再晚一点,连计程车都叫不到了。”
灵珊无可奈何的站起身来,走到客厅里。刘思谦和刘太太都笑嘻嘻的站在那儿,望著自己的一双女儿。灵珍今天穿的是一套粉红色的衣服,灵珊却是一套鹅黄色的,两人都没穿大衣,灵珍拿著一条白色狐皮斗篷,灵珊却只用了条黑色掺金线的网形长披肩,两人并肩而立,真是人比花娇!刘太太笑得阖不拢嘴,再看张立嵩和邵卓生,一个潇洒自如,另一个挺拔英俊,如果有这样一对女婿,倒也不枉生了这对女儿!她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善解人意的一再叮咛嘱咐:
“玩久一点没关系,我知道耶诞节不过是给你们年轻人一个玩的藉口,要玩就要尽兴,别记挂家里,妈妈不是老古板,回家晚了不会罚跪!”“伯母,”张立嵩笑著说:“就是会罚跪,今晚也早不了,我们预备舞会散了之后,再去一个朋友家里闹个通宵!”
灵珊看了灵珍一眼,拉拉她的衣裾。
“姐!”她低叫。“别急!”灵珍在她耳边说:“脚在你自己身上!”
走进电梯,灵珊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四A的大门,门紧阖著,门缝里透出了灯光。一时间,她真想跨出电梯,就这么留下来,管他什么耶诞节,管他什么中央酒店!管他什么订位没订位!管他什么扫帚星!可是,再看看灵珍,她知道人生有很多面子问题,你不能不顾全!今晚如果不去中央酒店,非大伤姐妹感情不可!
带著一千万种无可奈何,她跟著邵卓生他们走进了中央夜总会。一阵人潮和一阵喧嚣就像海浪般吞噬了她。每到耶诞节,她就会怀疑台北怎会有这么多人,而人人都会挤到夜总会里来!大厅中比平日多加了无数的桌子,依然有许多人在订位处争吵,他们从人群中挨挨擦擦的挤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灵珊已经挤得一头一身的汗。
邵卓生拿了许多纸帽子、卷纸,和无数五颜六色的纸带,分给大家。灵珊对舞池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海,乐队在奏著喧嚣的音乐,有个男歌星在台上半吼叫的唱著“美丽的星期天”。舞池里人头钻动,大家随著音乐的节拍翩然而舞,许多不跳舞的客人也都鼓著掌打拍子,空气里洋溢著一片青春与欢乐的气息,更多的人在和著那歌星,大唱“美丽的星期天”。一曲既终,大家就欢呼著把纸帽子和彩色纸条扔得满天飞。灵珊微笑了起来。这种狂欢的气氛是具有感染性的,灵珍已和张立嵩挤进舞池里,和那些狂欢的人群一同起舞。邵卓生不甘寂寞,戴著顶尖尖的高帽子,他拉著灵珊也挤进了舞池,灵珊看著他,本来个子高,再戴顶高帽子,更显得“鹤立鸡群”,灵珊一面舞动,一面暗中寻思,这扫帚星,穿上了礼服,外表还真很“唬”人呢!
一支曲子完了,一支又起。人越来越多,舞步也就越来越滑不开了。邵卓生挤著灵珊,只能随著人群“晃动”,算是“跳舞”。灵珊放眼望去,灵珍已在人群中失去踪迹。到处都是衣衫缤影,到处都是笑语喧哗,到处都是歌声人声……全台北都在欢笑里,全台北都在歌舞里,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有人——斯人独憔悴?“灵珊!”邵卓生在她耳边吼,乐队的声音实在太响,她简直听不见。“什么?”她大叫著问。
“你姐姐碰到熟人了!”
“在那儿?”她著脚尖,看不到。
“他们回到位子上去了。”
“我们也回去吧!”她叫著。“我已经一身大汗了。腿也跳酸了。”“我舍不得过去。”他叫。
“为什么?”“要杀出重围,等下再杀过来就不容易了。”
“我非回位子上去不可,我口干了!”
“我给你叫杯香槟!”“你说什么?”她听不见。
“香槟!你要不要喝香槟?庆祝我们认识三周年!”
“三周年?我们已经认识三周年了吗?”
“怎么不是?三年前,也是圣诞舞会上认识的。”
“奇怪。”她低语。“你说什么?”他弯腰去听她,一面带著她,从人山人海中名副其实的“杀出去”。
“我说奇怪。”“奇怪什么?”“认识了三年之久,怎么还不如认识三个月的?可见,人与人之间的认识,仅仅靠时间是不够的,有时,一刹那间的沟通,胜过了数十年的交往。”她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邵卓生在她耳边吼。
“你不需要听见!”她高叫:“我说给我自己听!”
他们好不容易挤回了座位上,一眼看到,另一张桌子和他们的拼了起来。灵珍正兴高采烈的在和另外两对青年男女谈笑,那两对青年男女大约来晚了,实在没位子,就和他们拼在一起。看到灵珊和邵卓生过来,灵珍回头对灵珊说:
“记得吗?这是阿江。”
灵珊看过去,一个黑黑壮壮的年轻人,嘴里衔著一支烟,果然是阿江!许多年不见,他还是带著几分流气,眉目之间,却比以前成熟多了,他怀中拥著一个圆圆脸,长得很漂亮的少女,那少女戴著假睫毛,妆化得十分浓艳,穿著件低领口的衣服,一看而知,是个半风尘的女孩。阿江介绍的说:
“灵珊,这是我的未婚妻,我叫她小红豆,你也叫她小红豆就可以了!”“阿江,”灵珍笑著喊:“那有这样介绍的?”
“怎么没有?”阿江笑著:“你越来越道学气!今晚咱们遇上了,彼此介绍一番,明天,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不再记得谁了。要介绍得一清二楚干什么?”他再指著身边的一对年轻人,对灵珊说:“这是陆超和阿裴。”
灵珊笑笑,在位子上坐下来。心想,灵珍这个耶诞节可热闹了,旧情人见面,不知心里有何感触!一面,她对那个陆超和阿裴点了点头。陆超?这名字似乎听过,但,这个姓和这名字原就很普通!她再看了一眼陆超,心里忽然一愣,这年轻人好面熟,他并不漂亮,却有张非常吸引人的脸孔。那陆超满头浓密而微卷的头发,浓黑的眉毛下是对深邃而若有所思的眸子,那下巴的轮廓,和那嘴型,都非常非常熟悉。忽然,她明白过来,他长得像电影明星尤蒙顿,不漂亮,却有气质!连他那满不在乎和忧郁的神情都像尤蒙顿。她打量完了陆超,就转眼去看阿裴,这一看,她是真的怔住了。
如果说陆超有些面熟,这阿裴就更加面熟了,只是,挖空心思,她也想不出阿裴像什么电影明星。她斜靠在椅子里,眼光迷迷蒙蒙的。双眼皮,小嘴巴,白瞅而细腻的皮肤,瘦削而动人的小尖下巴。除了淡淡的搽了点口红之外,她几乎没有化妆,整个脸都是干净而清灵的。和那个小红豆一比,她飘逸出群,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么?灵珊有些儿心思恍惚,今夕何夕?居然有这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都聚集一堂了。“灵珊!”邵卓生在她耳边叫:“你的香槟!”
她一惊,这呆子真的叫了香槟来了。不止一杯,他拿著整整一瓶。她接过杯子,周围的人声,音乐声,笑声,酒味,香水味,汗味……都弄得她头昏昏的,她啜了一口酒,又啜了一口。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陆超,阿裴,”阿江叫:“你们不跳舞,我可要去跳舞了!”月朦胧鸟朦胧17/40
陆超没有说话,只不耐的挥挥手。阿江就拉著小红豆挤进了舞池。同时,张立嵩也拖著灵珍去跳舞了。阿裴从手边的一个银色小手袋中取出一支烟,和一个小小的银色打火机,点燃了烟,她深吸了一口,喷出了烟雾,她的眼睛更加迷迷蒙蒙了。她抬眼去望陆超,眼光柔柔的,媚媚的,含情脉脉的。陆超斜睨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她就把自己手里的香烟,递进他嘴里。他衔了烟,自顾自的喷著,眼光望著舞池里的人潮。阿裴再点了支烟,她抽著,眼睛在烟雾下迷离若梦。灵珊目不转睛的看著她,像中了邪一样,只觉得她一举一动,无不柔到极处,媚到极处。别的女人抽烟,总给灵珊一种不很高贵的感觉,但是阿裴抽烟,却充满了诗情画意,好像那烟的本身,都和她的人揉为一体,她就是那缕轻烟,飘飘袅袅的,若有若无的。“灵珊!跳舞吗?”邵卓生吼。
“不。”她大声说,啜著香槟,眼光仍然停留在阿裴脸上。“阿裴,要香槟吗?”她问。
阿裴看她,对她淡淡一笑。邵卓生立刻递了个杯子给阿裴,注满杯子,邵卓生解释著:
“今晚是我和灵珊认识三周年!”
阿裴对灵珊举杯,拿杯子和灵珊的杯子轻碰了一下,她浅浅微笑,柔声说:“庆祝三周年!”她的声音不大,但是,那样轻柔而富于磁性,竟然压住了满厅的人声歌声音乐声。灵珊脑中闪过了一道光芒,她紧盯著阿裴。阿裴穿了件银灰色的软绸衣服,宽宽的袖口,她一举杯,那袖口就滑到肘际,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臂。灵珊再啜了口香槟。“阿裴,我见过你!”她说。
“哦?”阿裴挑挑眉毛,丝毫也不意外。“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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