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不说话,抵在后腰的枪口岿然不动。
“真好,我也想有个女儿,贴心,可爱,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打扮起来洋娃娃一样。”他笑笑,“都说女儿和爸爸亲,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很温馨,对吧?”
“你不觉得你太多话了吗?”枪口施力,算是警告,“想对我用心理战术?”男子冷哼一声,“劝你别异想天开了。”
顾历叹口气,“行不行,总要试试不是吗?这些学生有爱他们的爸妈想方设法凑钱来赎,我呢,只不过是个外来的老师,在村里无亲无友无牵无挂,谁来赎我?没办法,我能想到的只有自救。”他侧过头去,“你会对我开枪吗?”
男子不语。
顾历犹自长吁短叹一阵,又说:“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
半晌,身后才传来一个硬板板的“说”字。
“每个学生要十万现金,这里除去我一共有六十多人。就按六十算好了,那也得六百万。情况最好的全部是一百面额的钞票,就是六万张。”顾历掐着指头连连惊叹,“你打算怎么把六万张纸背出去?何况少不得有家庭东拼西凑借来零钱的,你是骆驼吗?”
男人一顿,显然并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很快他就说道:“你以为我真的指望能拿到六百万?毒狡村每家每户的情况我都一清二楚,谁家拿得出来,谁家凑不出来,我不是傻子!就算等一晚上,最多一百万!”
顾历简直惊奇极了,“既然你知道有人家凑不出钱,为什么不把赎金降一降呢?比如……一人两万,你也有一百二十万可以拿啊!”
“你以为我是真的想要钱?”男子嘿嘿一笑,说不出的阴冷。
“那么……你打算把我们怎么办?”顾历的手颤抖了一下,话声中竟然也带了惧意,“我以为有了钱,你就不会杀人。但是,但是你并不是这么想的吧?”他绝望的闭上双眼,“没有钱,我们还是会死,对不对?”
男子没有想到这个一直表现得勇敢而又镇定的老师会突然为了自己不确定的命运而悲痛起来,他看着那个战栗的背影,好半天,才用枪捅捅他,“你到这村里来干什么?”
“当然是做好事!我在教学生,你没看到吗?”顾历又气愤起来,“和你不一样,我是在做好事!”
他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让男子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干脆恶狠狠地说:“那也是你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
“什么好人有好报,全是屁话!”顾历变得狂躁起来,忽然一个转身一把抓住了枪管抵在自己心口处,“你干脆现在就打死我好了!开枪啊!”
男子在犹疑间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拽着,向顾历面前跌去。
不好,被抓住空隙了!他应对却也神速,手腕下压要将那已被控制住朝向天花板的枪口重新扳回。
本是力气的较量,顾历竟腿一迈向前半步,一脚插入男子两腿之间,膝盖用力的同时巧妙旋过半个身体,避开了与他直面相对的危险。
“近身格斗!”男子低声惊呼。
顾历不给他片刻反应的机会,对着他持枪的手肘用力一击,男子手臂发麻,紧张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登时松了。
咬牙隐忍间,那张带着银边眼镜的面孔微笑着霸占了他的视野。
“就怕近不了你的身。”
“唔……”腹部被狠狠击中,男子弯腰跪倒在地,自额头滴落的冷汗砸在水泥地板上。
手腕被握住,握点正在两侧的腕骨上。成年男子的握力本已不弱,何况顾历从前也算个练家子,手稍重,男子的手便脱了力,手枪如一件丧失生命的死物掉落。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人生之生死输赢的确往往一瞬间。
教室门被打开了,又冷又饿乏力已极的学生们获得了新的力气,潮水一样从狭窄的门内涌散开去。外面的操场上顿时传来惊呼声和喜极而泣的哭声,倒是比早先那些嘈杂之声更响亮,却是令人欣慰的声音。
几个警察冲进来,揪起卧跪在地上的男子。
顾历将手枪交给其中的一个警察,没有忽略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得来……顾历动了动有些发疼的手指,却也费了一番工夫。
第78章 梦醒,梦终
夏小满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一步步沉稳走来,觉得像是梦醒时分。
噩梦结束了。
想挪动脚步,才蓦然发现双腿像被冻住了,酸麻已极没了知觉,似下半身被截了肢一般。她只好瞪大眼睛,看着顾历由远及近,最终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俯下身来注视她的双眼。
连呼吸都凝滞了。
明明身边一片混乱,她却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除了落雪,皆是寂静。
“下雪了。”顾历宁静地微笑,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眉尖。
“啊,下雪了。”夏小满呆呆望着他,呆呆附和。
手落进他温暖宽厚的大掌里,从指尖开始,一寸一寸的肢体皮肤传递着热量,最后连心也沦陷了。
“你都冻透了。”他说话时会呵出一团迷蒙的雾气。夏小满讨厌这层雾气,那会令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即便只是片刻。
“连话也不会说了,你是望夫石吗?”顾历轻轻笑了,眉梢眼角都带着柔和的调侃,那么生动鲜明。
他笑,她却哭了。用力拥住面前她守望等待已久的人,脸颊贴在他冰冷的外套上,放声大哭。
顾历只好抱住她耸动的后背,轻轻拍打,幸好四周都是这样劫后余生的画面,没有人注意他们。她定是等得苦,希望在时间的蹉跎之下一点点熬尽,她还要努力从四肢百骸再榨出一些来。既然是等待,那就必须是伴随希望的。
夏小满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拥抱顾历的双臂上,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她纤细颤抖的指尖。惶恐终于散去之后,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释放积压的慌乱。
不能拉开她,也舍不得拉开她。顾历任由夏小满把眼泪鼻涕都倾洒在自己的外衣上,天长地久地抚摸她战栗的脊背。
身后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持枪入校的男子被警察押着走向隐在校外的警车。顾历环着夏小满的肩膀,注视那个面色如土的男子。
男子一直低着头,脚步比身边两个高大的警察慢半拍,走起来磕磕绊绊的。行至人群中时,他忽然抬起头望向人群深处。顾历顺着他的目光寻去,看到一个陌生的穿黑衣的男人,正站在村长旁边。两人视线交汇,黑衣男人用难以察觉的细微动作抿了抿嘴唇,手在心口位置抚了一下。
即使走出很远,被押的男子也回过头来张望,顾历觉得他的目光中饱含某种期待,某种已鲜明知道失败结果而产生的妄想的期待。
“你知道村长旁边那个人是谁吗?”他弯下腰小声在夏小满耳边询问。
夏小满还倚靠在顾历身侧,情绪平静多了,只是脑袋里还感觉有些闷。
“没见过……不像是村里的人。”她把脸埋进顾历胸前长长吐了一口气,她现在只关心面前这个男人,其它的事没有精力去想。
村民正三三两两地散去,顾历却把夏小满往反方向带。
“去哪儿?”
“去教室休息一下,你很累吧?”
夏小满挣扎着停住,“我不想去……”她对那个黑洞洞的窗口仍旧有惧意。那里是顾历差点儿九死一生的地方,余温尚未褪去,她不敢处在那样鲜活的环境中。
顾历想了想,把夏小满带到门卫房里。瘸子没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让人横闯学校险些出事,大约自己也怕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间又小又黑的门房里倒着一张椅子,缺了主人就显得格外凄凉。他扶起椅子让夏小满坐下,没开灯,站在窗前确定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掏出手机来拨电话。
“喂,唐秒。”顾历的表情格外严肃,“你别说话先听我说。”他简单把发生的事叙述一遍,顾不上唐秒惊愕的抽气声和她的关心。
“你现在立刻赶到公安局去,务必要把那辆警车截下来。我把张淑烨的电话给你,一会儿我会再和她联系,她会帮你想办法。”
连夏小满也察觉出气氛的不同寻常,抬起脸疑惑地看着顾历。
顾历伸出手揉揉她的额头,对她微笑一下,语气仍旧保持着铿锵迅速。
“最好不要让他们把人带进局里,那等于进了程汕的地盘。实在不行就让张淑烨出面,三堂会审也好,总之不能让他落单。”
夏小满隐隐约约听见那边的唐秒问了一句“你确定吗?”
顾历取下眼镜揉着鼻梁两侧,“不完全肯定,但有七成把握。我刚才看见徐辉了。现在时间就是金钱,你要赶快。让孙先生和你一起,不要一个人,再不济你们也是媒体的代表。不过……”他看看漆黑的天空,“可以的话能不能尽量不要公开你们的身份?你知道,张淑烨家的情况,和媒体牵扯不清对他们家声誉不好。”
他撩开有些凌乱的前发,幽黑的眼瞳在夜里深不可测。
又跟唐秒简单嘱咐几句,要求她随时跟自己保持联系后顾历才锁着眉头结束了通话。
“顾教授?”夏小满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角,怯怯叫道。
顾历转过身蹲在她面前,摘去了眼镜后,那双狭长的眼眸更加深得可怕。但夏小满却知道,那样看似锐利的线条后面,隐藏着多么庞大的温柔。
骨骼分明的手触到了她的颊侧。
“怕吗?”
她垂下眼,微微点头。
“现在还怕吗?”
夏小满抬起冰冷的手,握住顾历温暖的手掌,“现在不怕了。”
“我能不能叫你的名字?”
顾历舒展开眉尖,手指扣进她的指间,便牢牢相握了。
“叫吧。”
像等待一个无可企及的承诺,几秒钟的安静之后,终于破壳而出。
“顾历……”轻而微弱的,仿佛是什么幼小的生物。
“嗯。”
记忆里她也曾叫过他的名字,却是疾言厉色的。长久下来,那两个字就被遗忘在角落,落满了灰尘。如今再次出口,竟带了些僵硬的生疏。
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他想,真的很好。
“那个……顾教……啊不,顾历。”
“嗯?”
“放我下来吧,我能自己走。”说是这么说,攀在他肩膀上的双手却收得更紧了。
走在雪地中嘎吱嘎吱的声音格外清晰,节奏均匀。大概是因为背了一个人的关系,顾历走得比平常要慢很多。
“你在外面站了那么长时间,不但腿疼而且也累坏了。没关系,就在后面老实呆着吧。”
“你跟唐秒刚才在说什么?”
“啊,还记得前公安局的副局长程汕吧?”
“记得啊,唐秒说他跟赵老被打脱不了干系。不过他们虽然一直在找,但是始终没找到程汕的下落。”
“程汕可能就在毒狡村。”
“诶?”夏小满吓了一跳,身子一挣,带得顾历也后退一步。她瞄瞄四周,因为顾历的话让她感觉好像有双眼睛在暗处看着他们似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在我们附近?”她伏在顾历耳边小声问。
顾历调整好步子,照旧不徐不疾地走,“并不确定。你不是去采访福祥公司了吗?结果怎么样?”
夏小满将下午的遭遇抱怨了一番,顾历却说:“这是很正常的,你想想看,一个小公司忽然就出现在这么偏远的村子里,没有任何背景却能够在短时间内打开市场,这不是很奇(…提供下载…)怪么?但是,如果说程汕是福祥公司的幕后老板,那么就说得通了。”
“程汕虽然离开公安局了,但是他的势力还在。”夏小满缓缓理着思绪,“怪不得福祥那种小破公司也玩神秘,原来是因为见不得光。你刚才说徐辉,他是谁啊?”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两年前,D市的城管局局长因为贪污受贿被人揭发,给抓起来了。但是还没等到开庭,他竟然失踪了。这件事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轰动,责任全部由负责看管他的那个小队承担,一个队的人员全部调离公安局。”
“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报道那个局长失踪,并且怀疑他和程汕有勾结的就是赵老!”
“没错,你想啊,好好一个人凭空失踪,怎么说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只能说,这整整一个小队都是替程汕背了黑锅。后来程汕自动请辞,也是一种手段,以退为进。何况他的触手早已经伸得远了,丢的不过是个副局长的头衔而已,实际权力不会那么轻易就放掉的。徐辉就是当时被调职的那个小队的队长,平时就为人低调,特别重义气,手底下的人都对他很敬重。”
“你认识徐辉?”
顾历停住脚步,喘了口气,继续走,“一面之缘而已。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公安局工作,对当时还很年轻的徐辉赞赏有加。我那个同学自尊心强,生平没听过他老爸那么不加掩饰地夸过他,硬拉着我去公安局非得见见那徐辉是不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什么狐媚手段迷得他爸找不着北了。”
夏小满扑哧一声笑出来,“后来呢?”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看见徐辉的感觉。他当时大概也就是三十左右吧,但是非(…提供下载…)常老成持重,站在那儿就好像一杆焊在地上的铁杆一样,似乎龙卷风都刮不弯他。第一眼我就知道,这人是那种特别刚毅的男人,远远超出和他同龄的年轻人。所以即使只远远见过他一次,我也留着很深刻的印象。”
夏小满遗憾地说:“好可惜哦,这样的男人竟然被程汕陷害了。”
“不,徐辉不是被陷害,我想他是心甘情愿的。”
第79章 至高之欣慰
这世上有一个不成文的定律:看上去冷情的人往往对情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和低至尘埃的防线。
“徐辉现在就是福祥公司挂牌的老板。说他被程汕陷害显然不对,徐辉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向有违他道义的人低头,他宁愿舍生取义。可是两年过去,他竟然还在为程汕做事,说明徐辉是心甘情愿跟着程汕的。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我不知道,或许程汕对徐辉有恩,才会让他那么死心塌地。”
“哦,是这样。”夏小满放松地趴在顾历肩头,劫后余生的失而复得让她觉得格外珍贵。“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你到这里来是教书的吧,明明我专程做采访都没能知道这些事。”她很不甘心地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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