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时候,客观原因会以一种很傲娇的态度来向你显示它的存在。顾历的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心里有一丝不耐烦。这条路比较偏僻,路面宽阔行车又少,他来来往往这么多次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堵车的情况。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就算不堵车他也铁定不能按时赶过去了。
顾历拨通了夏小满的手机,那边朝气蓬勃的声音让他更感歉意。
夏小满通情达理地表示她不介意多等一会儿,顾历想了想,干脆告诉她吃饭的地址,让她和夏小贝先去。
等顾历赶到地方,已经是四十分钟之后了。他从车里一下来,就看见夏小满有气无力靠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不断换着脚金鸡独立,以减轻那双八公分高跟鞋带给她的负担。
“怎么在这儿站着?”
夏小满没看见顾历过来,乍一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差点儿又要崴了脚。
“顾教授,你是不是说错地方了?这儿没有饭店啊!”
顾历一指他们身后的一间只能被称为“窝棚”的建筑,“这不就是么!”
夏家母子同时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异口同声:“啊?”
顾历边领着他们往里走边介绍:“这家烧烤历史悠久,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来,和老板都熟了。其实这种不起眼的地方远比那些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好,味道正,价格公道,也不必在乎什么刻板的餐桌礼仪。”他打量了一眼穿着小礼服的夏小满,“夏小姐穿得这么正式,不怕弄脏了衣服?”
夏小满沮丧地说:“早知道你会挑这种地方,我哪儿还用特地问唐秒借衣服穿啊!”
顾历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女性大方承认身上穿的漂亮衣服是借来的,不由惊奇地看了夏小满几眼,赞赏她:“没关系,夏小姐今晚一定是这里最吸引人眼球的女性。”
一旁的夏小贝插口道:“只要和顾叔叔走在一起,无论谁都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女性!”
夏小满瞪着儿子,“新鲜了!你今天出门喝蜂蜜了啊?”
夏小贝干脆绕到顾历身边,大大方方拉住顾历的手,仰起头邀功领赏:“本来就是嘛!对吧,顾叔叔?”
顾历看着那白嫩嫩的小家伙蹭在自己腿边,像只刚出笼的豆沙包,不由自主弯腰把他抱起来,赞同地说:“没错!你妈妈今晚上锦上添花,我们两个大男人小男人可得做好护花使者的工作。”
烧烤店的老板是个满面红光的大胡子,个头和顾历差不多高,但身板就要壮实多了。一笑起来声如洪钟,讲话时气沉丹田语调跟唱歌剧似的。他一看见顾历进来,两步就迈到三人面前,在顾历背上啪啪狠拍了两巴掌,声音大得让夏小满肝颤,估计那铁砂掌得在这个文弱书生背上留下俩印。
“你小子越是飞黄腾达越是不露脸了!我说怎么不见人呢,原来有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吓!连儿子都造出来了?”
顾历苦笑道:“是啊是啊,我这干儿子嘴刁,你今儿可得拿出真功夫来对付。”
“没问题!一定让小少爷吃得嘴上流油!”
夏小满没想到,这个“窝棚”里面竟然另有乾坤,顾历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不用老板引路就带着他们三转两转往深处走,进了一间装饰得很有味道的小包房。这房间里没有椅子,靠墙处砌了一张土炕,古老的红星收音机像午后打盹的老头一样静静坐在炕角。墙上军绿色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线,让夏小满看清原来墙是黄土抹出来的,凹凸不平。
顾历说:“这是老板娘的品味,从东北出来,恋家,也想念以前的年月。”他指着土炕里侧一只大木箱说:“那里面还有老板娘亲手缝的棉被,大学毕业那天,和朋友在这里喝了通宵的酒,困了醉了就卷着被子睡在炕上。”
夏小满摸摸土炕,小心翼翼地坐上去,羡慕地说:“真好!”
顾历看她那身裙子在煤油灯的光线中散发出微微的光芒,她脸上细小而茸茸的汗毛显得静谧又温暖,让人不由自主连说话的声音都放柔了。
“这儿只有炕桌,你穿裙子,坐着不方便吧?”
夏小满蹬掉高跟鞋,手一撑炕面,身体潇洒地转了半圈面对炕桌盘腿而坐。她得意洋洋地冲顾历摇手指,“坐炕桌,我可是老行家!”
这里没有菜单,老板对顾历的喜好摸得清楚,只问夏小满和夏小贝想吃点儿什么。夏小满要和顾历一样的,想了想,指着自己儿子说:“他吃蔬菜。”
夏小贝拍着桌面表示抗议,顾历笑着对夏小满说:“你是养儿子,不是养兔子,难得开次荤就别太苛刻了。”
“就是就是!”夏小贝有了撑腰的,更是肆无忌惮。
老板的手艺极好,肉烤得外焦里嫩,一咬一口肉汁。他还特别给夏小贝烤了土豆地瓜胡萝卜,也好吃,一向不喜(…提供下载)欢胡萝卜的夏小贝竟然一点儿也不抗拒,吃得干干净净。
六岁的孩子都好动,夏小贝狼吞虎咽填饱了自己的肚子,扭下炕跑出去玩了。夏小满和顾历一边吃烤肉一边喝着老板自己酿的高粱酒,一个记者一个老师,都不是内向少话的人,尤其是夏小满,几杯酒下肚嘴巴就停不下来了。
“顾教授,在大学里工作一定很舒服吧?不像我们,成天在外面奔波,累得恨不得吐血。”夏小满悲痛地回忆着自己的辛酸。
“还好,我喜(…提供下载)欢学校的清静,从大学到读博一直都很顺利。等博士一读完,突然发现自己没书可念了,于是回到D大当了老师。”这不是他回D大的唯一原因,顾历想起他第一次接到校长电话时的情景,嘴边的笑意淡了下去。
夏小满没有察觉到他微妙的感情变化,继续滔滔不绝:“对啊对啊,在学校的日子最好了!可惜我只能靠想象来度过大学时光。”
她看顾历露出不解的目光,哈哈自嘲着说:“顾教授觉得我算不算文化人?其实我没有读过大学,确切说我没有读完大学。大学宿舍的床板还没睡热呢,我就被开除了。”
顾历什么话都不说,又给她倒了半杯酒,夏小满端起酒杯一饮而空。她突然很有倾诉的欲望,面对这样一个成熟严谨的大学教授,夏小满觉得自己的理智几乎降到了夏小贝的水平。
“一定有很多学生跟你谈过他们的烦恼吧?”夏小满偏着头笑了一下,“他们之中,有和我一样未婚先孕的吗?”
顾历抬眼看着她,镜片后面那双狭长的眼睛中映出煤油灯的光芒。夏小满忽然之间觉得这高粱酒烧得她嗓子疼,酒劲冲进眼睛,有点发酸。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嘿嘿笑出几声,瓮声瓮气地问:“如果遇上这样的学生,你会怎么办?”
顾历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我会鼓励她勇敢地生下这个孩子。”
“你真开明,如果那时候你是我的班主任该多好!”
顾历摇头,“你不需要,你已经凭借自己的毅力做到了。而且,你的儿子,非(…提供下载…)常优秀。”
这高粱酒真冲,冲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夏小满想。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揉眼睛,却还是让脸颊湿了一片。
一只宽厚而温暖的大手轻轻放在她头顶上揉了揉,对面顾历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低沉:“小贝还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呢,你倒比他还像个孩子。”
房间内的光线暗沉却不浑浊,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酒香。顾历的手心散发着热度,让夏小满想起了小时候父亲为数不多的疼爱举动。不过就是时间在走罢了,怎么就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寂静和沉默中,夏小满意识到,自己这个模样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明明是宴请人家表示谢意的,怎么反而成了让人家来安慰自己?她赶忙抽出纸巾胡乱擦了擦脸,歉意地笑着说:“真对不起啊顾教授,我老在你面前失礼。”
顾历收回手,看她迅速地重整精神,当真能媲美川剧变脸。
“说正题吧,”夏小满撩起裙摆跪坐在土炕上,像个日本人似的弯腰行礼,“夏小满代表夏家,对顾历顾教授表示真诚的感谢!”
顾历淡淡回道:“平身吧,我也没做什么值得你这么郑重道谢的事。”
“先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帮我完成采访,还带小贝去游乐场,又送书给他,”夏小满扳着指头计算,“还有……还有那次……”
“帮你赶走你男朋友和他母亲?我倒是希望没起到反作用才好。”
夏小满不好意思地挠头,“没没,我们现在挺好的。”她回味了一下顾历的话,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对她某些情况的掌握是出乎意料的清楚,不由感到好奇,“顾教授,你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单身妈妈啊。”
顾历点点头,“差不多吧。”
“为什么?”
“首先是第一次在办公室见你,你给我的印象是对工作很拼命的那种女人,这样的人一般来说大多会有生活方面的困难。后来我看了你的钱包,里面只有你和你儿子的合照。如果是一个家庭幸福的女人,钱包里的照片都会放一家三口全家福,你没有。最后确定是在你家做采访的时候,那里没有男人生活的气息。”
“顾教授,你真的是学历史出身不是搞侦查?还是说你平时的乐趣是读《福尔摩斯》?”
“历史注重细节。”顾历指了指夏小满面前的盘子,“烤肉凉了不好吃。”
第14章 始为座上宾
十月初正值秋风飒爽偶有炎酷之时,D大院系篮球赛之历史系对抗政法系很不幸地,就赶上了那个“偶”。
来看这场赛事的人们都不是为等待胜负结果而来的,太一目了然了,历史系对抗政法系,简直就像潘长江和姚明比身高。不少同学在看到院系比赛安排表的时候就狠狠为历史系抹了一把同情泪,多么悲壮啊!
两个化院的学生站在巨大的赛程表前啧啧感慨:“历史系搞不好连参赛人数都凑不齐吧?会不会让女生女扮男装上啊?”
“我比较好奇的是,历史系上场的是不是活人啊?”学生甲的嘴巴显然更缺德,“你怎么不说话了?”
学生乙指着赛程表泪光闪闪,“我们系,第一场对体院……”
老天告诫我们,做人,要嘴上积德。
顾历站在篮球场边的阴凉处,表情轻松。场上的比赛才刚刚开始,双方的拉拉队就先杠上了。政法系的拉拉队全部白衬衫黑裙子黑领带,不像来加油,倒像是来出庭的。排排一站,整个一个大合唱造型。顾历推了推眼睛,庄严地评价:“真真刺瞎吾眼矣!”
这边的历史系别出心裁,全体女生出动放声朗诵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
青春少女们脆生生的嗓音拔了个尖,震得顾历头顶上鲜翠的树枝都抖三抖。除了场上的拍球声,全体观众都鸦雀无声盯着这群满面红光的少女。顾历满意地点头:“苦肉计加美人计,不胜者,杀!”
一旁的小班长不解:“何来的苦肉计?”
顾历高深莫测地但笑不语。
上半场,政法系大挥屠刀,砍得历史系丢盔弃甲。中场休息时,几个队员挤在场边喝水,忽觉背后阴凉,转头一看,顾教授的眼镜片反射着刺眼的太阳光。只见他慢条斯理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本卷起的小册子,敲了敲手心,接着叹气摇头。
下半场开始,政法系的队伍轻松上场,却不想对手气势突变,个个眼红如牛,霍霍磨牙。
“杀啊啊啊啊啊啊!”
“拼了呀呀呀呀呀!”
六十三比六十二,反败为胜。
政法系的教练走过来和顾历握手,好奇地询问他培训秘诀。顾历深沉地回答道:“历史,盛产奇迹。”说罢,抽身而去。
年轻而单纯的教练还在揣摩顾教授的话,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痛哭声。转头一看,原来是胜利了的历史系队伍。
“赢了啊~呜呜呜呜,总算不用默写汉谟拉比法典原文了啊~呜呜呜呜……”
“要是输了可就惨了啊……呜呜呜呜……楔形文字我一个都不认识啊……”
小教练不禁感慨:有成效的手段原来都是很下三滥的。
次日,应学生要求,顾历提了一袋子的棒棒糖到班上,一来慰问惊吓过度的参赛队员,二来庆贺首战告捷。他靠在讲桌上,看学生们兴致勃勃地分棒棒糖,讲出他这一日里最气势磅礴的一句话:“你们要记住,在历史的长河中,任何事物都是渺小的。”
学生们欢呼,顾历于是又说到:“所以我相信,面对生物系,你们依然能够用历史的浪花将他们狠狠拍打在岩石之上。”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输了,翻译《罗塞塔碑》。”
底下哀鸿遍野,顾历鼓励他们:“也许你们就是下一个商博良!”
一个队员狠狠将脑门磕在课桌上,“死谏!老师,我们堪比神风特攻队啊!”
顾历点点头赞同道:“形式上你们可以效仿他们,但结果上你们要优于他们。他们只疯不神,你们要又疯又神才行!”
拉拉队队长举手喊道:“老师,下一场比赛我们可不可以朗诵《离骚》?”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非(…提供下载…)常能体现我的心情,准了。”
棒棒糖被悲催的学生们瓜分之后,他们还以德报怨剩了两个给顾历。顾历想了想,把它们装进衣服口袋,又回办公室从书柜里抽了两本书,开车到了夏小满家。
自从上一次在烧烤店夏小满情不自禁跟他谈爱谈恨谈人生之后,他就成了夏小满的“新宠”,偶尔会被邀请到夏家和那对母子共进晚餐。一般来说,当你在别人家吃了白食之后,总不会很厚脸皮地立刻挥衣袖走人,多少要寒暄几句。夏小贝趁着这个机会,把顾历撺掇成了他的家庭教师。这样一来夏小满更加不好意思,鉴于顾历拒绝她支付家教费用,她只好愈加殷勤地请他共进晚餐。
顾历对这种情况本身倒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