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赢得了她们的尊敬。我是宽容的,每个男人无论是高贵的还是卑下的,无论是绫罗还是布衫,都曾在我这里得到过安慰,甚至流下了眼泪,因为他们都在这里看到了自己原是天性脆弱的小孩。我是他们的情人、保姆和母亲,我同时照顾他们的肉体和灵魂。
我将死矣,但无憾。
其实,我只活到四十二岁。后来我才明白,命运虽然强大到可以安排一切,却无法预知更为乖戾的死亡。无论是母亲还是算命的瞎子,都没能预言我的死亡。我并没有像杜拉斯一样,在八十二岁那年死在情人的怀里。我的一生被富贵、耻辱和一根直径五公分的绳索牢牢套住,直至气绝。
我的名字叫鱼玄机。我活在任何一段不知名的野史、逸事、笔记和谈资里。
柳上惠和下雨的夜晚(1)
夜,它伤害了我
——《夜》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
柳上惠吃下最后一个烧饼。今天,他总共只能吃一个烧饼,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他没有借到银两,大家都不肯借银两给他没有人笨到借钱给从来不还的人,尽管那时候才是春秋时代,尽管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天天盘算着兜里的银两够买几平米的房。
晚饭已经吃完,柳上惠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里,咕咚咕咚地喝开水。夜幕已经降临,他显然找不到别的消遣。他看了好一会儿雨,就像他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他看见村里的孔丘和一个女孩子亲亲热热地拉着手飞快地跑过。嗤——他冷笑了一声:鲁男子,小小年纪就学人家谈恋爱,长大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雨越来越大,大得有点不正常,恶狠狠的。攒了一整年的雨,把怨气往死里泼。
柳上惠决定去从事艺术工作了。用从别人那里蹭来的水彩颜料,在大白纸本上乱涂乱画,等哪天上了杂志,留个长发,不用簪子,就可以被人称为艺术家了。正当他打开大白本子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敲柳上惠的门,一下,一下,再一下,那么轻,那么小心,好像怕敲坏什么东西似的。柳上惠叹一口气,他其实很高兴有人来打扰他。他一直住在偏远村子的平房里,总是见不到城里缤纷的糖果,也见不到穿丝袜、抹口红、笑得很大声的女孩子。现在终于有人来找他了。他却并不是那么高兴。第一,下这么大的雨不该有人来拜访;第二,如果有人来拜访,也不该在这样的雨天里来。所以直觉告诉柳上惠:他不应该去开门;开了门不管看到什么,也一定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但柳上惠还是太好奇了!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呢?会是谁呢?于是他走过去,用力打开了门。
多么神奇!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她深蓝色的裙子已经湿透了,裹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她的头发被雨打成一条一条的,湿湿地贴在头皮上、脸上。他注意到了她湿漉漉脸上的大大的眼睛——为什么陌生的女孩眼睛总是那么大呢?还有她头发上别着的银色的小蝴蝶,以及胸前翘起来的小小的乳峰的轮廓。她无助地看着柳上惠——一个衣着敝旧形如民工的人,用哀怨的声音说,请你帮帮我,帮帮我。柳上惠想他应该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妖孽!但他觉得她也可能是童话里不堪后母凌辱而出逃的公主。想到有被招作皇室东床的可能,柳上惠赶紧说,请进来吧。
女孩站在屋子里,不停地发抖。她语无伦次。
我刚逃出来,从乌有乡的幸福巷。
我叫阿毛,我要死了。
有人要害我。
请不要赶我走。
我是好人,但是我要死了。
虽然她脸色煞白,浑身散发着雨的寒气,但看起来仍然动人、健康、柔润,她的美是渺茫的。她光着脚,它们流着血,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也许是被路上的碎玻璃扎伤。
狗突然在外面咆哮起来,阿毛跳起来,扑到柳上惠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尖叫着,不要,不要。柳上惠感到她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叹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拥抱过这么柔软的身体。他说,阿毛,你不要怕。
一个男子,无论多么铁石心肠,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候,他的心总会变得很软很软,就像一颗好大好大的棉花糖。
怀着一颗棉花糖一样的心的柳上惠于是花很大气力去照顾一个寒冷的、流血的、出逃的女孩子。现在阿毛已经换上了柳上惠惟一干净的衣服,头发擦干了,流血的脚也用绷带包好了。她就变得活泼起来,说,阿惠,我饿了,你有没有东西吃。柳上惠惭愧地说,我没有东西吃,只有水。那就水吧,阿毛大度地说。她坐在床上,开始优雅地喝水。她不停地喝水,害得柳上惠只好不停地烧开水。她喝着喝着,脸越来越白,像玉一样,透明而光洁,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青色的小血管。而她也越发变得美丽,眉眼间越来越渺茫——一种不可思议的脆弱的美。柳上惠又开始叹气,他站在屋子里,简直不知把手放在哪里才好。他跪在地上画画。这回不是想当艺术家,而是想把阿毛画下来。他开始担心永远见不到她。他画了很多张影影绰绰的脸,但怎么也画不下来阿毛的样子。阿毛坐在床上悠哉游哉地晃她的脚,用娇娇的声音说,阿惠,你好脏!
柳上惠脸红了,好像欠阿毛很多银子似的。
阿惠,你知道吗——你长得好难看啊!
阿毛很没有礼貌地笑了起来,唧唧咕咕的,脆脆的,很大声,村里最浪的女人也没有她笑得浪。她整个身体都晃动起来,还差点背过气去。忽然她停了下来,很乖地微笑着,嘴角微微上翘:阿惠,我好不好看?
柳上惠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大步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身体,低下头来吻她,想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紧紧地闭着嘴,用力推他,可是她的力气那么小,这么做反而像是在嬉戏和挑逗。柳上惠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捏住了她的乳房。他感到自己的心像一尊玻璃雕像,哗啦一下子全碎了。他把她按倒在床上,手灵活地在她的乳房间游走,并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而她只是拼命地挣扎。他看见她恐惧地瞪着他,好像瞪着一个鬼一样,脸都变了形。她出不了声,因为嘴被堵住了。他吻她,抚摸她,足足有半个小时。最后她闭上眼睛,不动了。他以为她屈服了,却看到她的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滚出来,像虫子一样爬满了青玉般的脸。他害怕起来,放开了她,迭声说,阿毛阿毛,不要哭了,我最害怕女孩子哭了,求求你不要哭。他想起了他的第一个情人,一个在大学里念书的十七岁的女孩,个子小小的,眼睛也是大大的,笑起来那么天真,那么好看。她才认识他三天,然后他们就在校园里的树下做爱。然后她就哭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她没有抱怨过,但她从此就消失了。
柳上惠和下雨的夜晚(2)
阿毛还在哭,越来越大声:请不要那样,我不可以的。
柳上惠说,求求你,不要哭了。他也哭起来,又重新抱住阿毛:阿毛,和我做爱吧,我那么爱你。阿毛用力推开他,说,不可以,我不可以和男孩子做爱的。为什么,柳上惠说,你是愿意的,你那里全都湿了。阿毛说,求你,不要逼我。我不能做爱,即使我爱上一个人,也还是不可以。
为什么,柳上惠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阿毛的眼泪不停地流,流呀流,好像要把她喝过的水全都流出来似的。
柳上惠说,你真可怜,你竟然从来不和自己爱的人做爱。
柳上惠觉得,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做爱的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柳上惠于是觉得阿毛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因为她竟然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做爱。
柳上惠说,你睡这个屋吧,我睡另一个屋。他把被子让给了阿毛。被子虽然又脏又硬又冷,但那是柳上惠惟一的被子,他只好裹着军大衣到另一个屋去睡了。熄了灯,柳上惠看着月亮在地上画出窗棂的格子,静静地,带着杀机。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对外屋喊:阿毛,阿毛。阿毛没有应。他于是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阿毛的床前,钻进了阿毛的被窝,抱住了阿毛,一股暖暖的肉感的气浪向他裹过来。阿毛却突然醒了,推开他,恳求他。他只好放了手,躺在阿毛身边,不敢再去碰她的身体。他觉得在阿毛身边很温暖,很快就睡着了。月光安静地移到他们的脸上,温柔地注视着两张年轻的脸。
阿毛的脸显得格外的苍白。
天亮了。柳上惠悄悄起床,洗漱,站在院子的阳光里,心情很好地看电线杆上的麻雀。他想去看看阿毛,转念又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他于是就在阿毛睡的屋子里,跪在地上,在大白纸上继续画画——这次他放弃了画阿毛的企图。他画了很久,太阳的脚从屋里的一头慢慢地挪到了另一头,最后消失了。柳上惠的肚子饿了又饿,阿毛还是悄无声息地躺在被子下面。现在的姑娘真是懒啊,柳上惠想。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掀开了阿毛的被子,突然他僵住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诡异。
阿毛已经死了。
而且已经死了很久。
她的脸已经变成一种可怖的狰狞的蓝紫色,头发干枯地贴在脸上,衣服沾满了尘土,冒出死亡的凉气。可是昨天晚上,他还抱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抚弄她光洁的乳,听她的娇巧的、脆脆的笑。她那时候还是那么好,那么生动,充满活力。可是,多么不可思议,她现在是冰凉、干枯、丑陋的。死亡栖身在她的身上,霸占了她。柳上惠无数次描绘过死亡,但从来没有见过真的。它是这样诡异,这样丑陋,令人难以忍受。 柳上惠打了一个寒噤。他定睛看着阿毛——她确实是死了。
柳上惠想起阿毛反复说,我要死了。
柳上惠现在才知道阿毛说了谎:她不是快要死了,而是已经死了。
阿毛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或者是这样:阿毛骗自己还活着,她以为可以在春天开始一场具有真实生命的,有血有肉的爱情。
柳上惠只好把阿毛埋在了后院。他在阿毛身上盖了一层浮土,直至盖住了她的脸。
深夜,雨又下了起来。柳上惠坐在阿毛坐过的地方,对着阿毛用过的喝水杯子发愣。狗突然又狂吠起来,柳上惠冲到后院,却发现土被翻开了,他找到了一只银色的蝴蝶,还有几点血斑。
阿毛不见了。
阿毛走了。她又在雨夜逃了出去,双脚因为跋涉而鲜血淋漓。柳上惠现在终于明白,阿毛为什么从来都只是在陌生男人的房间过夜,却从来不和任何一个男人做爱。她总是会死去,逃走,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再死去,再逃走。反反复复,永无休止。
流星雨(1)
他们说今晚午夜时分会有流星雨,很多星星集体自杀。
已经是第三次传出这样的流言。
我坐在公共汽车上看街灯。一万年一次,他们都这么说,语气确凿。多么好,多么合乎浪漫想象的一件事,适合做一次艳遇的背景。比如在海边,丰满的乳房,第五大道的香水,叼雪茄的三十岁男人,流星纷纷堕入海中,一次艳遇。我的一生都在期待一次艳遇。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法国佬在《最后的脱衣舞娘》里说的。他年近七十,行将就木。我还不适合艳遇。因为我姿色平平,胸脯平平,而且还没有学会向一个男人飞媚眼。我担心自己永远都不会是一场艳遇的主角,虽然我还不满十七岁,但我常常觉得自己已经二十七了,仿佛我的成长已经迅速到了极限。我从来都觉得自己要比那些饶舌傻笑的女孩子懂事得多,从而不屑于与她们为伍。
下车时很多人涌向了公共汽车。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戴圆边帽子。他约我。他不知道今晚是流星雨之夜。在电话里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只是觉得这个夜晚应该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熟络地伸手揽我的腰,我躲开了,戒备地看着他。他很宽容地笑了,你像一个小男孩,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们隔着约摸一米的距离,走路。走过立交桥时,他问,知道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吗?你旁边有比你好看得多的女孩。
但你和她们不一样,他说。
我背着我的书包默默走路。不是的,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和别的女孩毫无区别,我只是比她们更懒得去掩盖欲望。你想认识我只是因为你想要我,你和所有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野心勃勃的男人一样,急于向任何一个可能遇到的女人求欢。而我只是祈求一次艳遇,在流星雨之夜。我从来没有见过流星雨。这只是我保留的一点点微薄的愿望,抑或幻想。
我们走下立交桥,走过一条街,进入一个居民小区。人们很早就关门睡觉了。我们像贼一样蹑手蹑脚地上楼。他打开房间的门。这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单身汉的房间,堆满了纸箱、杂物、书以及凌乱的家具。我将在这里和他调情。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我家教良好,成绩优秀,准备上大学,接受更好的高等教育。我没有和别人调过情,我可能还不太会,但这应该不会有什么障碍,他会教我。再说,我还很聪明。
他从身后冷不防地抱住我,把我轻轻扳转身,吻下来,同时手熟练地伸进我的衣服。他是老练的。他把床上的杂物拨到一边,把我抱起来放在上面,并动手为我脱去衣服。这样很好,我只需要老练的男人,我不想太费脑子。而我的身体就像一把做工精良的小提琴,随时唱起情欲之歌。
你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
男人,他说。
三十岁的。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三十岁?他惊讶地说,为什么非要三十岁的?为什么不是二十八,或者是三十二?
为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心里说。
他三十岁。事实上我没有猜出他已经三十岁。他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红润,但当他把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时候,我发现其实他已经老了,并且不可避免地发胖,松弛,兼有尿频、肾虚,或者别的毛病。而我看到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相当俊秀,甚至有一种男孩子才有的诱人的天真。我去过日本,会烧法国菜,他说。但这于我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不再年轻。我有点可怜他。我温情脉脉地抱着他,决定不去嫌弃他。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决定把你叫做“小熊熊”。小熊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