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盖奇高声回答,很是兴奋的样子,白薇忍不住狠狠踩了他一脚,警告他:“医院里不许大声喧哗,尤其是心外科的病房!”
面对女士的愤怒,盖奇还是很乖巧听话的,顺从安静地去了布莱洛克的办公室,最后不忘朝白薇做鬼脸:“像罗杰斯那样不识时务、不肯接受我采访的家伙,迟早会吃大亏的!”
比起前几次见到盖奇的时候,这一次他抹了发胶,穿的衬衫西裤质地良好,皮鞋锃亮,看起来生活状态好了很多。
不过他那有些得意炫耀的话,令白薇不由得皱了皱眉。
还有,他是布莱洛克主动邀请来的吗?
“盖奇?靠,那块牛皮糖又来了?”听白薇说完在走廊遇见他的事情,罗杰斯不以为意,继续在办公室一角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找东西:“谢天谢地,只要他不是来找我就好。”
“那个中国女孩的父母,你和他们谈得怎么样,她的母亲情绪很不稳定,”罗杰斯跪在地上埋头翻文件,好好的档案柜被他弄得乱七八糟,“哦,对了,这次手术可能会有其他医院的医师来参观,做好准备,别丢我的脸。”
看来,他对盖奇采访谁的话题,确实是真的完全不感兴趣,但是布莱洛克……
或许只能说各人的价值取向不同吧。
“罗杰斯,你到底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短短一会,整个办公室已经被他折腾得到处都是纸张文件翻飞,白薇连下脚都困难,实在不能忍了。
“我在找亚洲先心病患儿的诊疗记录。”
罗杰斯苦恼地挠了挠头发,跟她解释:“霍普金斯成立到现在,接收东方病人的病例虽然不少,可是心外科里却几乎没有,我记得上一例似乎还是在战前。而且你们的体质和我们有差异,我不确定她能在低温循环条件下撑多久。”
白薇想了一下,很快就笑了:“我让中国的同行找到近年的相似病例诊疗记录,然后发传真过来不是更好?”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罗杰斯的两眼先是一亮,但很快又变得犹豫:“但是那些记录不一定对我有用,你知道的,心外科在中国,恐怕……”
白薇抿了抿唇,没说什么。这个世界和她以前的世界不一样,战后就统一了的中国经济发展非常迅速,工业和科技都在逐步繁荣。但是医学和世界一流水平还有差距,每年顶尖的医学峰会上少有中国人发布研究成果,相应的生物学、化学等等学科也依然在努力的追赶阶段。
心外科更是较新的、还在摸索阶段的学科,国内的心外科水平如何,甚至有没有设定心外科,她心里没底。
白薇沉吟片刻:“那我打个电话问问导师,明尼苏达医院或许接收过类似病例。”
她走到办公桌前准备拨号,罗杰斯却从一张椅子上突然跨过来,抓住她的手臂:“薇,你生我的气了?”
“生气?我为什么生气?”
“没有人愿意听别人说自己的祖国不好,我知道你们对此很介意,”罗杰斯说,“抱歉,我刚才不应该表现出不相信的态度。”
“可是你明明就真的不相信啊,”白薇叹了口气,“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国内的水平如何。”比起后世,现在的传真费用很昂贵,而且只有部分地方专门设有传真机,传真一次并不方便。如果中国国内传来的资料没有参考价值,无形之中就拖延了手术时间。
而且只看罗姨和张叔千里迢迢把孩子送来霍普金斯这一点,她就应该清楚,中国的心外科还需要努力。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最终白薇还是求助了自己的导师,奥根斯特教授,明尼苏达大学医院的心外科也颇有名气,曾经收治过两例亚洲先心病例,诊疗记录也很完善。
欣欣的身体状况至今仍然不算很好,但比起她刚刚住院的时候已经好转不少。罗姨坚持不肯离开女儿的病房半步,但是她最近的情绪状况居然平静了很多,只是有时候反应很迟钝。
白薇追问再三,张叔才告诉她,罗姨居然给自己注射了镇定剂。
“有处方的。”看着她皱起的眉头,张叔顿了顿,如此补充道。
白薇能够说什么呢?她只能叮嘱张叔:“欣欣手术后,让她不要再用了,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摆在欣欣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回去继续休养,等身体状况更好一点、或者者是下次病发的时候再来,另一条就是马上手术。
她的父母为她选择了第二条。
张叔说:“我们的积蓄都压在这上面了,我知道欣欣不能再拖了,她越长大,心脏的负担就会越重。”
罗姨说:“一切就靠你了,小薇。”
白薇很为难,按照医生的伦理道德守则,她不应该参加亲戚朋友等相关人员的手术,但是低温循环一共只成功过一例,除了她,罗杰斯找不到能配合他的助手。
“权当压力训练好了啊。”比起她的心事重重,罗杰斯倒是显得异常轻松,这次手术吸引了三四所医院的心外科医师参观,手术室外一时人头窜动,主任斯图尔特教授也来了。所以,其实他的压力应该更大才对。
欣欣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推入手术台,罗姨伏在丈夫的怀里呜咽,她依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倒是欣欣显得很豁达,躺在那儿,笑着对父母比了一个大拇指。
和曾经的德莫一样,她躺在变温毯上,体温逐步下降,36c……34c……30c……
因为身体条件的差异,比起德莫,她的体温随着温度下降得更快,好在事先对亚洲患儿的身体素质有过了解,罗杰斯显得游刃有余。他依然使用正中开胸打开欣欣的胸膛,阻断心脏的大血管,暂停血流。
然后,罗杰斯切开欣欣的左心房,正准备缝合房间隔缺损的时候,他的柳叶刀却停滞了。
“薇……它不对。”
他叫了白薇一声,白薇这时候已经看清楚了,它不对。
确实存在房间隔缺损,但出问题的地方竟然不止一个。
她的心脏畸形比德莫严重得多。
☆、第24章 遗憾
手术室外响起一片叹息。
透过大荧光屏的实时显示,每个来观摩学习的医师都看到了欣欣那颗打开的心脏,虽然因为技术限制,现在的屏幕显示并不很清晰,但心外科的医师人人都有双好眼睛。
可惜了,剖开心脏的过程那样完美,缝合的手法也无可挑剔,唯独……诊断失误。
这个孩子,救不了。
看着屏幕对手术过程的显示,无数医师在心底如此惋惜。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精确诊断的重要性。
虽然观摩的医师们没说什么,但是罗姨从他们的叹息和表情、眼神中感到了不安。
是欣欣的手术出了问题吗?
可是并没有大出血,手术室里的一切还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呢,罗杰斯医师已经把缝合工作交接给白薇了,手术应该马上就要成功结束了啊。
那群医师们在叹息什么呢?
罗姨很忐忑不安,她想上前询问原因,可是又很怕。她求助地看向丈夫,但丈夫却并没有看她,只留给她一个看似专注的漠然侧脸。
她的心中忽然涌现出无穷的忿恨,或许罗家人真的没有骗她,他的孩子不止欣欣一个,所以他才这么淡定自若吧?
罗姨突然很想冲上去撕开这个男人伪善的面具。
但就在这个时候,手术室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了,护士们把欣欣推了出来。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罗姨觉得欣欣的面色比进去之前红润了很多,看起来健康多了。
斯图尔特教授观摩了手术全过程,他轻轻拍了拍这位爱徒的肩膀,摇头叹息:“这不是你的错。”
罗杰斯唯有苦笑。
“欣欣怎么样了?手术成功了吗?”等到麻醉未消的女儿被送入病房安置好,罗姨终于忍不住用中文问白薇。
白薇看了一眼罗杰斯。
这种事情,熟人恐怕反而不好开口,就算她开口,罗姨恐怕也不会信。今天是个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因为心脏造影技术并不成熟,误诊的事情时而有之,在这个心脏手术很稀少的时代,误诊有时候不是大问题——反正横竖都治不了。
可是罗杰斯的手术实践却证明准确的诊断是何等重要。
罗杰斯摸摸鼻子,果然坏人还是得他来当:“罗女士,很抱歉,您的女儿除了房间隔缺损,同时还伴有二尖瓣畸形。”
罗姨的脑子嗡地一声。
因为女儿的病,她几乎已变成半个心脏病知识专家,她知道伴生性的心血管畸形意味着病情比想象的更复杂,而二尖瓣……是个很脆弱很容易破损的结构。
“那……能治好吗?”她心存一丝侥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罗杰斯。
她死死地注视着他,好像他敢说一个“no”,她就会立即扑上来掐死他,有时候病人家属所带来的压力比手术更大。
但罗杰斯仍然轻轻摇了摇头。
这场手术,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把欣欣的心脏打开,检查了一下,然后再合上。
原发性的房间隔缺损有可能伴随二尖瓣和三尖瓣畸形,二尖瓣的畸形病变很复杂,目前没有任何修复手段,没有任何病例可以参考。且不说瓣膜组织非常脆弱,手术时容易破损,就目前的医学水准,和低温循环条件的时间限制,他也根本不敢下手去做二尖瓣修复。
比起让这个小女孩马上死在手术台上,能让她多活几天,当然更好。
“骗子!你说谎!”凄厉的一声尖叫,罗姨的面孔骤然扭曲狰狞,她扑上去一爪子挠在罗杰斯脸上,虽然罗杰斯后退得快,及时钳制住她的双手,但英俊的脸上还是留下了浅浅的三道痕迹。
罗姨双腿乱踢乱动,试图拿牙齿去咬罗杰斯!“你放开我!算什么医师,还霍普金斯!我看你是跳梁小丑,手术前怎么不说我们欣欣有二尖瓣畸形,明明是你不会做手术而编造的借口!”
作为一个有绅士风度的医师,面对这个发疯似的中国女人,罗杰斯表情尴尬又为难。
“阿萍,你冷静点!”张叔厉声呵斥她:“人家医师已经尽力了!别在这里丢脸!”
“我呸!丢什么脸,我tm不怕丢脸,只要能救回我女儿,我什么也不怕!”
罗姨啐了自己的丈夫一脸唾沫,冷笑道:“姓张的,你说,是不是你买通了白薇,让她帮忙买通这群医师护士,让他们不救我们欣欣?好让你有借口和我离婚,和那个小jian人还有她儿子双宿双飞!”
“啪!”
清脆的一个巴掌响起。
出手的是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白薇。
“罗姨,就算你怀疑我的人品,也不该怀疑霍普金斯的专业素质,”白薇冷冰冰地望着这个被她打得呆愣的女人,心里对她充满同情又充满鄙夷,“半个美国的著名医院的医生今天都在那儿观摩,你可以挨个问问他们,我们有没有骗人。”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余光瞥见张叔的脸色微微发青。
“罗姨,别忘了你身后站着的是罗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白薇不咸不淡地说道,一直两眼无神的罗姨竟然稍稍恢复了清明,是的,她都忘了,如果姓张的真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只要她开口,罗家人不会不出手相帮。
而罗家的背后,还站着无数个世家,虽然或许已然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看了一眼自己丈夫极力掩饰的不自然神色,她不由在心中冷笑。
这时候却又是白薇打断她的思绪,把她拉到麻醉劲头未过去的欣欣面前,认真地说:“罗姨,好好珍惜和欣欣相处的每一天。”顿了顿,她在罗姨耳边轻声补充:“麻醉药效虽然没有过去,但是欣欣可以听见我们说话的。”
罗姨一愣,她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的女儿,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烂摊子,真是一个烂摊子。
从病房里走出来,白薇很想叹气,她还记得罗姨当年执意要嫁给这个男人的决绝态度,好像即使与所有人为敌也无所谓,谁想到十多年后,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罗姨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但张叔脸上神情的变化她也看在眼里,恐怕确实有古怪。
白薇细细思索了一会这件事情,罗杰斯跟在她后头走出病房,期间一直一言不发,他沉默的姿态终于令白薇侧目:“罗杰斯,你怎么了?她抓得你很痛吗?”
“没……”罗杰斯有些郁闷,刚刚他们几乎都在用中文交谈,他只能听懂几个单词,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一旁,全程靠猜,和听天书没有差别。
他觉得很不高兴。
“让我看看。”白薇扳过他的脸,踮起脚来仔细检查了一下。罗杰斯躲得很快,罗姨只挠到他的左侧脸,三道痕迹,一道破皮,两道渗出一点血丝。
她观察得很仔细,并没注意到这样的姿势过于靠近和亲密。
更没注意到罗杰斯微微俯身,企图把脸凑得离她更近一些。
“我去给你拿点药擦擦,希望不会在你英俊帅气的脸上留疤。唔……如果这儿留络腮胡子的话,那肯定是不会毁容的了。”白薇调侃了一句,转身准备去护士站要点消毒棉签和药,却突然从走廊那头呼啦啦挤进来一大群人,有老有少,个个西装革履,不是刚才那群观摩的医生们又是谁?
“罗杰斯,手术可惜了,不过低温循环下剖心的过程确实非常精彩!”有年长一些的医师拍拍罗杰斯的肩膀,赞许又惋惜地说。
“罗杰斯医师,我想请问一下什么时候阻断血流是最好的?”有年轻的医师向他询问技术上的细节问题。
还有的医师抓住了白薇:“你是奥根斯特的学生,那个二年级时就发现尿素的海伦?我记得你,你今天的缝合很精彩,手技非常不错。听说罗杰斯一直让你做他的手术助手?海伦,你当住院医师几年了,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医院?”居然公开挖霍普金斯的墙角。
白薇讪讪一笑:“先生,请容许我先找点药过来给罗杰斯医师处理伤口。”
“啊,罗杰斯医师出什么事了?”明明是一群眼神好使、技艺精湛的外科医师,却人人都对罗杰斯脸上那三道抓痕视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