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栋现在暂时绝了下毒害人的阴私想法,自是不再重视区区个把仆妇,关心起虞洲的婚事来——婚期已经议定,就在十一月下旬,因时间仓促,眼下正忙着准备聘礼。
“二爷放心,衣料首饰等物我都看好了,礼金也商量了老王妃,虽比不得世子,洲儿到底也是宗室子弟,简慢不得,没得丢了王府的颜面,让候府小看,老王妃本就是个没成算的,先就点了头,等我把礼单各项拟了出来,就交给长史官准备。”小谢氏说起这事,再无丁点怒火,眉弯眼媚:“候府是前朝世家,讲究声名,定会依照约定俗成,把礼金当成陪嫁翻番地返还,这些钱将来还不是洲儿的,再有咱们眼下仍在王府,婚宴的事儿是公中筹办,可贺礼依例得归洲儿,世子大婚时,贺礼的单子我都没瞧见,还不是都归了关睢苑,有先例在前,大伯也挑剔不出什么理来。”
一应聘礼宴席是靠王府掏腰包,可女方的陪嫁当然不能归王府,再加上宾客的贺礼……小谢氏算盘打得飞快,一场婚礼下来,至少有十万的入帐,比她殚精竭虑抠着帐本截流十余年的收益还多,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楚王与虞沨都是孝子,又惯不在乎钱银的事儿,就算世子妃精道,她一个晚辈,又是个妇人,又是新婚,连中馈都插不得手,难道还能插手他们二房的婚宴?
关键人老王妃又点了头,再没任何变数。
虞栋听了这话,郁烦的心情才略微开解,心满意足地赞扬了小谢氏几句,换了身出门的衣裳,打马出了内城,去京郊与爱妾、小儿子团聚去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一个忠婢,一段前尘
原本过了寒衣节,北风渐急,冬的足音日渐逼近,十月初旬再下了数日冻雨,天气就真的寒凉下来。
旖景午睡才醒,身子底下铺着厚厚的毛毡,窝在大引枕里,瞧着白桑纸外颤乱的树梢剪影发怔。虽还未烧地暖,火盆却已经端了进来,为了缓和炭气干躁,屋子里点了沉香水,馥郁不失清雅的浮香丝丝缕缕的渗透出来,像飞尘里自带的气息,不显然,呼息间却清晰可察,让人心静神安。
镇国公府正为分家的事闹得沸沸不安,虞沨却因为设置官学一事领命去了冀州,礼部拟定溟山书院为冀州官学,因虞沨师从于此,圣上有意将任命魏望庸为山长的诏令由他亲自携去颁发,还得逗留些时候,主持官学正式落成的典礼。
两人婚后,第一次别离,说难舍难分有些矫情,可每当用膳,瞧见隔案空空,夜深入睡,枕边也少了一人,旖景多少还是不惯,一日里发怔的时间更长了一些,又想到自己及笄后的第一个生辰就在眼前,也不知他能否赶回,心里越发怅然起来。
的确有些伤春悲秋的矫情。
在暖炕上坐了一阵,渐渐觉得喉咙起了燥渴,旖景这才拿起一柄玉如意,轻敲了下服侍一旁,却早裹着毛毯趴在炕沿睡了过去的秋月,那丫鬟迷迷糊糊地抬起脸,唇角还残留着分明的涎迹,逗得旖景直乐。
在帘子外头守着做针线的春暮听见响动,知道是旖景醒了,放下手里针线,先斟了碗热茶进去,瞧见秋月正在懒腰呵欠,没好气地责备了几句:“今儿个天阴,也不敢开窗透了凉风,我因着要做针线才守在外头,嘱咐了你好好服侍,竟是个贪睡的,主子都醒了,你还一脸困顿。”
旖景就着春暮的手喝茶润嗓,又紧跟着取笑了秋月几句,这才让丫鬟们服侍着穿上秋香色的夹袄,听春暮回话:“世子妃刚刚睡着,前头晴空就进来禀报,说薛长史求见,奴婢因瞧着世子妃昨晚睡得不安稳,上昼就有些疲倦,不敢打扰,只问得是因为二郎聘礼的事,先让晴空转告了长史大人,说世子妃醒来再召他问话。”
旖景微觉诧异,她晓得小谢氏虽掌着中馈,但因为到底不算正经主妇,并没有直接掌管钱银大权,每月用度耗资是由王府长史司按例拨给,王府庶务楚王早不想操心,都交给了虞沨,薛长史有事只寻虞沨,就算眼下世子不在家,可这是虞洲的婚事,论理与王府没有干系,怎么薛长史却找自己商量起来?
心思一转,就猜到了小谢氏应当是指望着楚王府替虞洲出聘金。
可这事就算薛长史拿不定主意,也应找王爷商量才是,眼下寻到关睢苑,只怕是王爷的嘱咐。
旖景琢磨了一阵,让春暮先知会了晴空传薛长史来见,穿上锦披,到了前庭见客的花厅。
当看见薛长史呈上的礼单,旖景才反应过来非但聘金,便是那些衣饰茶礼与奠雁鹿皮等物,小谢氏都是只拟定了质器款式,上呈属官准备。
太过荒谬了些。
“父王可有什么话?”旖景并没有看完那厚厚一册,把单子拍在茶案上直接询问。
薛长史起身答道:“回世子妃话,王爷这两日着了凉……越发不耐烦理会这些琐事,知道世子去了冀州,只让属下找世子妃商议。”
旖景瞪了瞪眼,她竟全然不知楚王抱恙的事。
上头没有婆婆,楚王又是住在前院书房里,旖景自是不好常常看望,偶与楚王照面,都是在荣禧堂,可连翁爹染疾都不知情,这儿媳当得也太不合格,旖景愧疚之余,忙问起楚王的病情。
薛长史笑着答道:“原本也是王爷让瞒着的,是怕老王妃担忧,前日有些发热,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看,经施针服药,已经没有大礙了,就是还有些咳嗽,世子妃莫担心。”
这才论回虞洲聘礼的事,旖景想到自己,更添疑惑:“宗室婚礼不是都由天家下聘么?我看二婶拟的单子,一应琐碎竟都要自置?”
“太宗帝时就有明诏,诸宗室,非有爵位者,婚聘一应自理,二爷虽有爵位,却不世袭,故二郎婚仪是遂闲散宗亲之例……再者亲王郡王、世子婚仪,虽为皇室下聘,各府根据情形,都有增添。”
旖景这才明白过来,感情虞洲的婚仪并不由天家操管,可二爷终究是有爵位吃皇俸的人,这些年来他可不曾把收入俸贡往公中上缴一分,一家子白吃白喝不说,连虞洲娶妻带着聘金聘礼都由王府操办……想来小谢氏既拟了单子,应是得了老王妃默准。
旖景又翻了翻礼单,找到礼金那项,描了一眼数额,直揉眉心,她家二婶还真是……按约定俗成,女方至少会按男方聘金翻番备嫁,建宁候府若真按这聘金准备江月的嫁妆,可超出候府正经娘子出嫁时几番。
旖景记得那时听大舅母和黄氏闲话,说到六娘的嫁妆,一应实物田产加上压厢钱也就是三万余……大舅舅因着五娘的事,早不将三舅当作手足,更恨江月心狠手辣,哪里还会同意让江月这般风光大嫁。
不过这事还真由不得她一个新妇作主,只能先去讨楚王一句实在话。
于是旖景先留了礼单,打发了薛长史,让春暮备好参葺补品,又翻找出一张质地上佳的狍皮榻铺,用锦盒装好,带上大小李婶,又让胡旋先去前院通传,坐上肩與,笼了披风,往前院书房行去。
迎出来的是王爷身边贴身侍婢墨姑。
旖景新婚次日,她就来了关睢苑问安,从谢嬷嬷口里,旖景晓得这位是楚王妃当年的陪嫁丫鬟,楚王妃逝后,墨姑一直在王爷身边侍候,可这么多年过去,楚王也没有给她任何名份,故而府里仆妇也只是称呼一声墨姑。
已经是过了三十的中年妇人,年华不再,言语也不多,除了一身妆花锦禙显出稍不同普通仆妇的地位,眉眼瞧着已经显出憔悴苍老的样子来。
其实那一世,旖景也知道楚王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就在远庆九年,太子遇刺之前,墨姑病故,楚王让一个家生丫鬟以墨姑义女的名义,捧灵送了墨姑的灵柩回青州安葬,仆妇们这才有了议论,都说墨姑当年为全忠婢之名,愿终身侍奉王爷,果然一生未嫁,直至病死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众人皆叹墨姑是个痴人,而楚王对楚王妃委实专情。
这一世旖景偶然与虞沨闲谈时,提起墨姑,才知道这位与王妃也是情同姐妹,当年老王妃逼着楚王纳妾,王妃原有意于她,哪知墨姑婉言谢绝,表明不愿为妾的心愿,王妃无奈之下,才想到江氏。
王妃原本为墨姑寻了个良人,是王府亲兵,奈何世事无常,眼看着墨姑将嫁,未婚夫却因急病亡故。
王妃不久毒发,墨姑眼见楚王痛不欲生,彻底绝了嫁人的念头,愿侍奉王爷终身。
这时,旖景跟着墨姑一路往里,当见秋风起处,枯叶飘零,有那么几片落下,沾在墨姑的发上,不由站住步伐,替墨姑将黄叶摘下,手掌不小心碰到她的鬓角,感觉到干涩的皮肤上略微的粗糙,心里忍不住一酸。
旖景难以理解身为女子,明明可以有幸福的生活,却宁愿一生侍奉主家的心情,不知这样的深秋,目睹萧瑟的景色,墨姑是否也会心生孤苦伶仃的凄凉感触。
远庆六年即将过去,眼前人并没有几年寿命了。
墨姑也被旖景的举止惊得一怔,当见旖景手里那片黄叶,忽而眼圈泛红,用衣袖拭了一拭,微带着些赧然:“奴婢失态了,是想到从前,奴婢顽皮,最爱侍弄花草,发上常沾着花叶,王妃瞧见,总是会为奴婢拂拭干净。”一提起王妃,墨姑的眼角更渗晶莹,转过身去站了数息,这才又说道:“王爷就是染了些风寒,本无大礙,可这季节……难免添了忧思,世子极肖王妃,往年秋景寥落时,王爷连世子都不愿多见……王爷与王妃大婚,正是秋季。”
似乎又觉得今日话太多了些,墨姑更添赧然,终是抿了抿唇,再没有多说。
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实难想像当年顽皮好动的模样,旖景却看出她似乎怀着满腹辛酸,想与人倾谈的情绪,拉了墨姑的手温言说道:“我年轻,也没见过母妃,往常世子偶有谈及,终怕触及伤怀,不敢深谈,姑姑若是愿意,往常得空,可来关睢苑闲坐,我也能与姑姑说说知心话。”
这时楚王府里总有些多舌的仆妇,得了小谢氏的放纵,但凡提及墨姑,都是一脸鄙夷的神情,嘲笑她自愿终身不嫁,无非是企图妾室的名位,哪知过了十多年,终究只是侍婢。
闲言碎语多了,墨姑更加深居简出,除了定期去荣禧堂问安,向老王妃禀报王爷日常琐碎,就是偶然与谢嬷嬷几个当年青州随嫁的旧仆稍有来往,再不愿和旁人谈心。
便是那一世的旖景,听冬雨几个议论这些是非,也只以为墨姑正如人言。
这一世除了虞沨的话,谢嬷嬷对旖景说起墨姑,也是一番叹息:“自从王妃去世,王爷的魂魄也丢了一半,连知音堂都不愿住,就怕触景生情,王妃贤惠,从前王爷一应起居都是她亲自照管,她这么一去,王爷身边连个知冷知热人都没有,老奴那时一门心思都在世子身上……唉,当时且以为王妃过世,世子伤心,连累得身子越发孱弱,眼看就要不好……哪知是江氏那个贱婢!”
“若不是世子乳母紧跟着也没了,瞧着症状竟与王妃那时一模一样,王爷起了疑,找了仵作验尸,才知乳母是中毒,这才察出了江氏……王爷知道真相后,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又是伤心又是自责,卧病在床……也只有墨姑,因一直跟在王妃身边,晓得王爷的喜好习惯,有她照顾劝解,王爷这才渐好了……墨姑七、八岁时就跟在王妃身边,她小着王妃几岁,王妃又没有姐妹,待身边丫鬟都是极好的,墨姑是个好丫头,不比得江氏那毒蝎心肠,却也是个命苦的,好好一门亲事,想不到终究没成。”
“王妃临终之前还不放心墨姑,嘱咐了王爷要另替她寻户好人家,墨姑当时在一旁听着,哭得肝肠寸断,老奴看在眼里,都觉得心里像刀绞一般,王妃去了,墨姑原是想殉主,是老奴瞧着她那些日子不对,让人盯着,把她从房梁上取了下来……好劝歹劝,才没让她寻了短见,王妃满了一年,宫里太后,还有家中老王妃,都劝王爷再娶,王爷跪在地上发誓终身不娶新人,墨姑知道后,也心疼王爷身边连个得用的丫鬟都没有,又因心怀愧疚……这丫头倒和老奴说过心事,后悔当年拒绝了王妃,若她答应了,江氏就不会为此心生怨恨,王妃便不会被人投毒而早逝,可事已如此,再怎么后悔也是晚了,墨姑才定了终身不嫁的主意,侍候好王爷,也算报答王妃的恩情。”
当日谢嬷嬷说起旧事,也触及了一番伤心,当着旖景的面都忍不住老泪纵横,旖景想到楚王与王妃原本夫妻和睦,幸福美满,却只因不够坚决,一念之差终使大错铸成、天人永隔。王妃去世之前,自是难以割舍,而楚王也只余下一身孤苦,半世愧疚,耿耿不消遗恨。
百种伤心,最悲苦无非“悔不当初”四字,难以弥补,才不能释怀。
旖景再四顾时,见书房外一树梧桐已老,又闻窗内传出楚王一阵急咳,不知怎么,眼角的湿意再忍不住。
☆、第四百三十六章 翁媳计定,决不买单
外头是阴森森的天色,书房里的光线更是沉晦,楚王才喝了碗苦盎盎的药汤,身上搭着件半旧的石青素面氅衣,一掌摁在胸口,颤着肩膀尽力克制着嗓子里的灼痛,咳了好一阵儿,抬眼见帘子掀开,墨姑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连忙半竖了手臂阻止她靠近,仍是闷闷地咳着,听说世子妃候在门外,才让墨姑领了进来。
自己拢着氅衣到了窗前,敞开一扇通风,又才坐回书案前。
旖景进来时,依然闻到屋子里浓郁的药味,夹杂在檀香里,不减苦涩。
“是媳妇粗心,竟不知父王染疾。”旖景福身下去。
楚王先喊了免礼,又指着一边铺好紫毡的椅子让旖景坐下,带着笑意说道:“无妨,是我有心相瞒,你当然不知,既知道了,可得小心口风,免得祖母操心。”又提起虞沨:“往年秋冬,他是最易受凉的一个,谢嬷嬷一入十月就如临大敌般,眼下有景丫头在,想来是更妥帖的。”
旖景微微脸红:“媳妇年轻,只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好在谢嬷嬷和杨嬷嬷都是极稳妥的,这回世子去冀州,媳妇放心不下,让了谢嬷嬷和罗纹随行。”
楚王微微颔首,目光里带着满意,这才问道:“你今日来,可是因为二郎聘礼的事儿?”
旖景来前已经盘算了一番言辞,这时只带笑说道:“父王身感不适,原不该为这事烦扰,不过世子不在家,媳妇年轻,生怕有考虑不周之处……”
“无妨,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
旖景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