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时用得略多,丫鬟们便担心主子积食,好一番劝,一行决定趁着这霞色明艳、水天一色的时候,沿着堤岸闲步一番。
为求便利,旖景与安然都是简装,穿了一身襦裙半臂,发髻上也没有金钿步摇,只有简单的玉簪装饰,看着便像普通人家的媳妇一般,谁也不料身份显贵。
正赏着江景,一阵风起,急急地卷来。
安然险些被裙裾绊倒,连带着旖景也是一个踉跄。
才站稳,又听“叮”的一声,安然便见旖景一缕发丝垂了下来,再往地上一看——
脂玉兰簪竟从发上滑落,摔在堤上,折断了。
旖景只觉胸口蓦地一疼,不知怎么的,及其不好的预感就像长着倒刺的籐蔓般往身心缠绕扼逼。
她拾起那簪子,好一歇不能说话。
听见安然叹息:“真真可惜了,这玉色如此清透,雕工也不一般。”
这是虞沨亲手所雕,送她的及笄礼,也算是,定情信物,当初被掳时她也带在发上,却被虞灏西取下让倩盼装带,后来被虞沨认出倩盼并非旖景,唯取下此物,两人重逢,再被他亲手插在发上。
时常佩带的,这时就这么毁损。
这一夜,虽不曾在水上颠簸,旖景却迟迟无法入睡,辗转到了天光初亮时,总算忍不住披衣蹑履,不及梳洗,先让阿明准备笔砚。
等到安然梳洗妥当,准备来陪嫂嫂用完早膳再登船往南,见着的是明、慧二婢一脸孤疑,灰渡抱着个揖,呆怔当场。
“安然,我不放心,要返回锦阳。”旖景拉着安然的手,郑重托付:“带晓晓回来的事,只能拜托予你与妹夫,这两封书信,一封是给安瑾,另一封……倘若大君愿意交返晓晓便没必要,倘若他仍固执,你再给他,如何行事安瑾知道,当要返晓晓,你们立即先回楚州,再等锦阳信来,若一切无礙,才可返京。”
安然尚且没有回过神来,灰渡便即出声:“王妃,即使您要返回锦阳,属下也当寸步不离,这是王爷之令。”
旖景心里如同窝了一团乱麻,可千头万绪一时无法厘清,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忧什么,总归不能再往西梁,恨不能胁下生翼飞回锦阳,必须亲眼目睹虞沨无礙才能安心。
也不愿与灰渡在这问题上过多纠缠:“我不及再行水路,快马返回,当简便行事,灰渡带着二十亲兵即可,其余依然随安然前往西梁。”
于是将安然等送去渡头,便连丫鬟,旖景也只带了谙熟骑射的明、慧二婢,杨嬷嬷等只好另乘一船返回。
快马回京,途经一驿时,旖景忽地又叫来灰渡:“这时再不能瞒我,我问你,王爷身子是否不好?”
灰渡呆怔。
“说!”王妃急躁不已。
灰渡才被逼出了实话:“也不算不好,只是……无论医官,还是卫冉、江汉诊脉,都说王爷因为曾中剧毒,难免体弱,保养得宜并无大礙,不过王爷这两年因为忧思过度,越显积弱……就怕大病……前些日子,王爷时感晕眩,较比从前嗜睡……可王爷也不曾疏怠,药膳从无中断……”
旖景指掌都握成了拳头。
两世相加,近三十余载汤药不断,他早就烦厌不堪,从前一见汤药呈上就愁眉苦脸,可自打再度重逢,她就发现他在服药一事上一扫消极。
眼前再想,可不是因为他感觉病痛才致如此?
旖景越发归心似箭。
为了不耽搁次日赶路,强迫自己不想其他安歇一晚,天才蒙蒙亮又再踏鞍。
行了还不足十里,却突然勒马,天光青苍,旖景眼睑微红,她看向灰渡,低沉说道:“我有十分不好的预感,灰渡,王爷怕是危重,你听我说,立即赶往济宁,替换卫冉,让他火速返京,由你护卫辽王!”
灰渡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见王妃微微一竖手臂:“事急从权,灰渡,卫冉是蔷薇娘子传人,与卫曦一般医术出众,倘若江汉与医官无能为力,或者他有法子……眼下无人知我半途折返,安全可保无礙,我只担心王爷……”
王妃这时一身直裰男装,更显果决:“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不能半分疏怠,无论如何,你必须让卫冉立即回京,倘若王爷真有危重,卫冉便是唯一希望。”
那时她身在金元公主府,听过不少卫曦与卫冉剖析疑症,尽管旖景对医术不算熟通,也听出他们祖传医术不同惯常,能达普通医者之不及,比如剖腹治疾甚至切肠止疡。
倘若她的预感成真,虞沨是因感病势积重才存心打发她离开……
那么一定是江汉已经束手无策,甚至卫冉也无良方。
可总得一试,必须一试。
☆、第七百四十八章 惟恐不乱,王妃归来
锦阳秦相府,不,这时已不能称为相府了,就连那方金字乌底的匾额也被摘下,换成敕造柱国府——相位丢了,但高祖时封赏的文勋仍未剥夺,秦怀愚这时仍旧虚荣不减,不甘只以儿子右丞的官位作为府名,硬将一品勋位镌刻为匾,甚至加上“敕造”二字,以向天下展示,秦家到底还是高门,这府邸,这勋位,可是高祖当年御赐!
倘若有人因为风吹草动就想落井下石,可得好生掂量!
可即使如此,秦怀愚也逐渐难扼狂躁焦灼之态,苦心维持多年的文仕风度彻底被狂妄自傲取代。
当然,不会当着闲人表露,事实上自打太皇太后训斥下来,秦怀愚即使不甘,也只好在府中“闭门思过”,是不能出去显摆的。
不过当着晚辈,当着家仆,就再没了慈和又不失肃正的家长姿态。
柱国府里一片风声鹤唳。
长媳秦夫人身陷刑部大狱,等着秋后处绞,秦怀愚立即开了祠堂,除妇去族,送了一封实为多此一举的休书去姻亲区家,以为断绝来往,这也是必须,因为区氏已为罪逆,又是慈安宫圣断,扼令秦怀愚肃清家风,他当然要严惩区氏,绞死那是国法处治,宗族也必须追究区氏罪责。
但把这事做得这么大张旗鼓,以致街知巷闻,搞得区家别外难堪,就连区家多少当了祖母的出嫁女也弄得受人议论,多少显示出秦怀愚心浮气躁、分寸大乱,只为泄愤,全不顾及礼教仁信。
皇后生辰宴的事不可能隐瞒,就算没有身临其境耳闻目睹者,也心知肚明——这绝非区氏自作主张之行,区氏就是替整个秦家背了黑锅,才保得女儿的后位,与区家根本无关,秦家把事做得这么绝,怎不让人寒心?
便有人冷笑:“难怪皇后是那德性,秦七娘那般恬不知耻,按说世家女儿万万不会,原来秦公这个当家人就是这样的品性,就不值稀罕了。”
只这些话传不到“闭门思过”的秦怀愚耳中去,是以他自不会有所收敛,事发后的这些日子,不说秦府仆妇们胆颤心惊,就怕言行稍有过失引大祸临头,便是包括右丞在内的几个爷们,诸多太太,未曾出阁的闺秀,也都是谨小慎微,连气都不敢出大一口。
至于当年甚得秦怀愚欣赏的七娘子若,自打把自己陷进了役庭,她且还傲心不冷展望未来,大约也还期待着家族看在她“大义凛然”保存名誉的份上能暗中照管一二,至少提醒一下天子,别忘了她这么号人。
有天子庇护,至少那些宫人宦官也会有所忌惮,不敢让她真做脏活累活不是?
哪知亲祖父已经将她视为弃子,右丞这父亲某日不过提了一句“子若”,秦怀愚就暴跳如雷!
“亏得我还器重于她,简直就是一无是处!是我瞎了眼!她去楚王府,不下两载,当初楚王赴藩,也把她带在身边,甚至还告诉她慈安宫有监政之权,那时苏妃不在,结果她也没能争取楚王心意,倘若楚王移情,卫国公府还会这般嚣张?有楚王暗中相助,秦家这回能栽这么大的跟头?为了她,我秦家白白搭上声名,好处却没半点!倘若不是她没用,又自作主张,大皇子并非皇后所出哪里会被太皇太后察知?!我们也不致一败涂地,即使苏妃狡言善辩脱罪,秦家也不会受到牵连!快别提她,倘若谁再敢为她求情,干脆一并除族!”
估计秦姑娘听到这番话,也会一口黑血喷出,任是心智甚坚,也保不住万念俱灰了。
但把责任全都推在子若身上,显然是秦怀愚混帐无赖,甚至不会深思,楚王故意泄露慈安宫有监政之权目的何在?之所以一败涂地,完全是他这个当家人的责任,一昧挑唆天子挑衅严家,自身又还与陈家不和,无论慈安宫与寿康宫都把秦家当作眼钉肉刺。
不过两日,右丞灰头土脸归来,禀报道刺杀辽王之行竟然失败,辽王被人救走无踪无影,甚至连天子亲卫也不知所踪,居然连谁在其中插手也是糊里糊途,天子知情,发了好大一场雷火,尽管这事是天子亲自安排,秦家并未插手,但“斩草除根”的办法却是秦怀愚提出,天子当然会迁怒,于是右丞又吃了一场挂落。
这事一出,辽王就成个隐雷,一旦出现,势必会让慈安宫再握天子一个把柄。
天子被制,秦家就全无翻身之能,秦怀愚怎么还能心平气和?
越发暴躁,便是秦八娘,因为被寿太妃当众羞辱,再因紧跟这场风波,别说嫁去宗室,姻缘都成问题了,小姑娘忧心如焚,暗暗哭肿了眼,问安时被秦怀愚瞧见,当即发落去了家庵“思过”。
也就是最近,天子策定新计,而这新计又离不开秦家从中相助——因为天子这时完全信不过外祖父,缺乏果决,嫡长子又被慈安宫收拢,偏偏陈相还不敌陈参议的人缘能力,更别说这时慈安宫已经临朝,陈相越发手足无措,任由陈参议把控大权,陈氏党羽不能利用,天子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黄陶、秦党两边。
秦怀愚才略感宽慰,忽又听闻楚王病重,顿觉精神一振,颇有柳暗花明之喜。
就尤其关注楚王的病势。
想到楚王对秦子若弃之如履,秦怀愚多少有些气愤难平,抛开楚王一死对大局有益无害的重要,私心里他更是乐见这位往秦家打烙耻辱的显贵一命呜呼。
“好消息”也趁愿传来——虽说有多名御医就诊,可据江清谷称,楚王已是油尽灯枯,正应了那句慧极必伤,这一关,怕是迈不过来;听说楚王已陷入昏睡,高热不断不说,一日清醒时不及一个时辰,汤水都服不下,只能含着参片吊那口气;老王妃也病倒了,又是一片忙乱,大长公主日日都往王府跑,寿太妃也去看望了几回,脸色都不好,可见楚王是当真救不回来。
秦怀愚大感喜悦,恶毒的心思又再摁捺不住:“楚王无子,本身又是独苗,他若一命呜乎,这一脉岂非香火无继?虽合圣心,到底显王也是宗室,天家就算为了抚慰,也要促成过继承嗣一事,莫如遣人去挑动那些闲散宗室,趁此时机赶忙去显王府讨好,最好为了争取过继闹将起来,一团乌烟瘅气,能把老王妃气死最好,显王更加两顾不及,也算出了我秦家诸多恶气。”
这事情立即安排下去,还真挑拨了两个宗室纨绔上门,打着探病的幌子,虽不能进关睢苑,在外头就哭嚎起来,又有女眷守着老王妃哭,提议着楚王眼看不好,棺木丧服也当准备起来,就算冲冲也是好处。
老王妃本为孙子昏睡不醒已经着急不已,哪听得这话,可旖景不在家中,王府里也没别的女眷,仆妇中虽有能干的,到底不能喝斥宗室,一时间真闹得哭啼不止。
显王倒把那两个纨绔拎着扔了出来,却拿女眷无可奈何,温言软语劝说吧,人家还偏称来此是为侍疾,体现孝道,打死不愿离开。
最后还是大长公主出马,一声令下,让把那两个争先“讨好”为了让儿子过继的女眷架上马车送出王府,便有围观者发布言论:“到底是人家王府家务,与大长公主何干?难道说,苏妃没有子嗣,大长公主还这般覇道不让显王过继?意在让苏家子侄谋夺王爵不成?”
这话自然是秦家有意让人散布,请了不少地痞闲汉造势。
听闻苏、楚两府门前都闹得不可开交,秦怀愚才觉心平气和,这日有了闲情逸趣坐在花苑里品茶。
便见一心腹两脚急捣跑来,秦怀愚立即倾身:“可是那两家宗室受了挑唆,堵去卫国公府门前斥责大长公主居心叵测?”
心腹长喘两声:“还不及,咱们的人正在祟正坊里闹,哪知,楚王妃不知怎么回来了,下令亲兵将人尽数扣押,扭送长史司,要治他们陷构宗室、诅咒亲王之罪!”
秦怀愚先是重重拍案,旋即唇角舒展:“苏妃回来能抵何用,无非就是送终罢了!这回咱们手脚干净,那些人又都是平民,即使王府,也不能仗势杀人!最好闹出人命来,看这回苏妃如何脱罪?”
这意思是,即使逼供,那帮子闹事的平民也不知是谁在后头收买,谁也追究不到秦家头上。
☆、第七百四十九章 生死相随,永不分离
秦怀愚预料得不错,楚王妃眼下还真有杀人的心!
赶返及到近京,渐渐就听说了楚王病重的风声,当过大名府,旖景几乎是马不停蹄,这番奔驰而回,一到祟正坊,就见牌楼里外围堵着一大群闲人,当中有个虬髯黑须的汉子,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一脚蹬在石基上,边上还立着个尖嘴猴腮的小青年儿替他打着蒲扇,那嗓音,豪迈得很:“楚王病危,太妃病重,按说大长公主也是姻亲老祖母,前去探望也是情理当中,但到底是两家人,几乎日日都去,什么居心?更别说,正经的宗室反倒被公主赶了出来,不让人家尽孝,眼下王妃和郡主可都不在京都,楚太妃身边没有小辈照顾,宗室晚辈正该侍疾,是人家孝义,大长公主虽也是宗室,到底是外嫁女,凭什么阻止!”
便有另一人附和:“可不是,王妃无子,显王膝下就只有楚王这个独子,一旦殁逝,便就断了香火,定是要在宗室过继个子嗣,大长公主这么霸道,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苏家子嗣过继,世间却没有这般道理,亲王爵位,怎么轮得着外姓?”
旖景听了这番话,只觉心里像是撒了钢针,二话不说,直接下令亲兵将这两个诋毁诅咒者押扣下来,围观众人倘若四散者不管,要是有人阻挠抑或闹事,一并扣捕。
她打马入坊,没有闲心搭理身后那一番混乱。
却早安排了亲兵打前报讯,长史官及几个心腹幕僚已经在角门处迎候,便是夏柯、秋霜也得了消息,正在门内焦灼不安,一见王妃归来,长史当即迎向前来,旖景又吩咐了一遍,让他与审理正仔细盘问稍候押解过来的无赖。
又连忙询问虞沨的情况,确定传言不虚,王爷病势沉重,尤其近三、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