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青退学的当天,女人一见她回来这么早就问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立刻明白了,拉着米青就往院子外面走,米青怎么挣扎也挣不开,两人一直来到大屯中学。
女人拉着米青走到学校的教学楼前,挨个推开门找着,一路上引来不少学生好奇的目光,她是在找老师。米青知道这样做很不好,想劝说母亲回去可她根本不听。走到楼梯拐角处正要上二楼的时候,碰巧米青的班主任从上面走了下来。
女人一看到老师模样的人也不管那么多,冲上去就抓住那老师的胳膊,神情激动地恳求他让米青回来上学。因为说话太快的关系,讲出口来竟有些语无伦次,老师被她这样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解释了两句学校的规定没有办法之类的话,推搡了两下女人抓着他的那只手,挣脱开便匆匆忙忙地朝办公室走去。
那天回到家女人就面无表情地坐在堂屋的桌子前,一直坐到晚上,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做饭。
女人内心里更多的是自责和内疚吧,她没有想到日子会过到这种地步。米青就这样退学了,因为没有钱交学费而被学校赶了出来,一想到这些突然觉得所有的错都是自己造成的。
她没有对男人产生一丝怨恨,甚至把他的所作所为归根究底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而这种思想产生之后,她便陷入了更加深刻的自责之中。
过了几天,米青早晨睁开眼睛母亲就已经出去了,早饭做的好好的摆在桌上,然后一直到傍晚才见她回来。她身上背着一个麻皮口袋,动作麻利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院子里,竟是各种饮料瓶子、塑料薄膜、废纸箱子等等物品,米青这才明白,母亲是出去捡废品了。
女人蹲在地上/炫/书/网/整理(。。)着这些捡来的东西,归类,然后一一摆放好。米青看着,眼眶渐渐红了,她在女人身边蹲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心里翻腾的十分厉害。
女人每天出去捡破烂,院子里的废品渐渐地堆起了像小山一样的两堆来。米青心里理解母亲要做什么,也不阻止她出去,只是她开始早起,起的比母亲还早,为她做早饭收拾家务,然后去地里干农活,做自己能做的一切。
男人这一段时间明显消瘦了好多,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就感觉是用衣架撑着似得。原本很饱满的脸膛现在看上去颧骨也凹了出来,眼睛深深陷了进去,周围浓重的黑色眼圈好像永远也不会消退了,黑硬的胡茬就像一片肆意疯长的野草,使整个人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上好几岁。
他的酒瘾却越来越凶,从前每日是去酒馆喝,现在因为没有钱便改用瓶子去称散酒,买一块钱一袋的花生米坐在家里就着喝。这样反而更加惬意方便了些,无所顾忌地喝到烂醉然后往床上一躺就可以睡个天昏地暗。
米青每次见他喝得太多都会去劝他少喝一点,但这往往毫不奏效,他压根就听不见似得,仍然随着性子想喝多少和多少,有时候一瓶子酒喝完酩酊大醉连米青是谁都不认识了。
这个季节,王胡寨村外围的田野里庄稼依然如往年一样生长的十分旺盛,看上去如同一片翠绿色的泛着涟漪的海洋。庄稼长得旺肥虫和野草自然也跟着幸福起来,每年到这个时候村民们都会忙着给地里除草灭虫,目的就是希望能有个好收成。
远远看去,地里有不少人正带着草帽背着农药喷雾器在打药水,勤劳的人们工作的画面和茫茫碧野构成了一幅独特的风景。
一个三伏天的下午,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隐隐看得见焦灼的气息在波动。虽然已是午后,可气温仍旧能将人的皮肤晒得生疼。
女人从农药店里赊来两瓶杀虫液,调好药剂,背着喷雾器来到玉米田里。别人家的田里早都已经打过农药了,因为男人整天喝得烂醉而米青又不会使用喷雾器,所以这天女人没有出去捡废品,特地挤出时间来地里打药水。
玉米刚长及腰身,鲜嫩的叶子上和叶窝里生出了不少的蚜虫,必须赶在这个时候把虫子杀光,不然绝对会导致很多玉米秧子半途死亡造成收成损失。
因为气温太高,一眼望去田里没有一个人,大概现在都还躺在家里吊扇下的凉席上午休着呢。女人顶着骄阳在田里穿梭着,来来回回一趟一趟地喷打着药水。
药水的味道十分刺鼻,女人强忍着难闻的气味坚持操作着。当感觉药箱里的药水快要喷完的时候,女人快步朝搁在路头的水桶走去。
脚步刚出了玉米地,突然感到身体一阵强烈的不适,还没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又一阵剧烈的头痛感在头颅里崩开,迅速蔓延开来。
她双手捂着头,隐忍着痛楚又往前走了两步,没想到脚步也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身子摇晃了一下,加上背上还有个沉重的药水箱,一个不稳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她感觉头痛的快要炸开,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个机器在里面运作一样。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力,想喊出声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只感觉头顶刺眼的天空开始旋转,整个身体下的地面也开始跟着转动,像要将她抛出去一样。
豆大的汗粒从额头渗出来,滚落在焦烫的泥土上。强烈的头痛使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下沉,沉入难以抗拒的黑暗之中。
她的手在土地上胡乱地抓着,像要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急促。然后,浓重的疲倦感又向她袭来,她感觉有东西压在自己的胸口,快要窒息。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开始闪现从前的许多画面,江南老家的房子,外公外婆苍老的面容,还有很多人已经想不起名字了,接着是一个脸上绽开着笑容的女孩,长长的黑色头发在空中舞动着,欢喜地朝她一声一声地喊着妈,妈妈……然后,所有的画面都在瞬间消失不见了,那张笑脸却定格在了自己思维停止的刹那,凝固住了。
有湿润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落在土壤里就不见了踪迹,仿佛她的生命一般正在渐渐被蒸发。
那张定格住的笑脸越发清晰了,她在对着她笑,笑得那么美丽自然,然后她感觉自己的嘴角也在不自主地勾起,朝着她,一抹浅浅的笑容在脸颊漾开,所有的力气消失了……
眼前一片漆黑,如同坠落在了黑夜之中,每一样东西都在眼前一闪而过,整个世界朝她飞驰而去。
第25章 …………
5.
米青在听见邻居大叔跑到她家里喊了一声之后,整个人像被用棒子朝头上狠狠地击打了一下,差点晕厥过去。
妈,妈她出事了!
米青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推开院子门不顾一切地飞奔出去。凉凉的风从她的脸上掠过,脸颊上有两道轨迹湿润后又被风干,然后又湿润了。
妈,你一定要没事,一定要没事!
她的心里在呼喊着,或者说是在祈祷,向所有活在自己意识中的具有神力的神灵祷告。怎么可以呢,心里最重要的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啊!
从家里到村里的卫生院有很长一段距离,米青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当她来到卫生院门口的时候,只见这里早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在吵吵嚷嚷地议论着。
米青看了看围在这里的人群,愣了一会,旁边不时有人对她说着话,可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穿过人群,走进屋子里。
两间不算宽敞的屋子里摆着四张病床和几根吊水用的撑架,三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正面色凝重地围着一张病床站着。其中一个医生满脸焦急地向另一个医生问道:“有没有问什么时候能到,我看……再晚恐怕不行了。”
那医生回答道:“没办法,从镇上开过来,再慢也只能等了。”
问话的医生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米青恰好听到这些话,心里一沉,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病床前。她看见母亲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两片嘴唇变得乌青,双眼紧紧地闭着像睡着了一般。偶尔会传出一声轻微细弱的呻吟声,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有难忍的痛苦正在像梦中的她发动进攻。
她身上穿的旧格子衬衫沾满了泥土,因为被汗液浸湿紧紧地贴附在身体上,手背上插着根输液管,挂在高处的输液瓶里还有大半瓶药液正在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身体。
米青静静地蹲下身子,好使自己可以更加接近母亲的脸庞。
她轻轻地拾起母亲插着管子的手,虽然外面是炎热的天气,可这只手却如同一块裸露在寒冷的冬夜里的石头,带着沁入骨髓的冰凉。
“妈……”她轻声唤了一声。
女人毫无知觉,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从鼻翼间传出,一大滴滚烫的泪水滴在她的手背上。米青看着她,视线被泪水无声地模糊。
女人晕倒在地里后被一个下地干活的村民发现,便立刻送到了这里。医生们经过紧急诊断确定女人是农药中毒,加上天气太热导致中暑。因为村里的卫生院医疗设施非常简陋,平常替村民们看看小殃小病倒是可以,一旦碰到情况比较严重的病人只能转移到镇上的大医院救治。
凭着丰(炫)(书)(网)(题)(供)(下)(载)富的经验,医生已经及时地给女人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和输液,但此刻她的情况依然十分严重,从医生们神色凝重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一名年长些的医生问米青她父亲呢,米青摇了摇头,视线重新又转到母亲的脸上。她也不知道男人去哪里了,将近中午时分在家喝了半瓶酒出去就没有回来。
医生皱眉沉思了一会,然后对米青说等会救护车来了他先陪着去医院,让米青在家等着通知她父亲。米青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内心一片混乱,只好按照这医生说的话做。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在众人焦急的目光中终于看见医院的救护车来到了卫生院门口。车门被猛地推开,几名医护人员迅速地抬着一个担架从车上下来径直冲进了屋子。三位医生们也没多说,立刻协助他们将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抬到担架上。
看着一群人将母亲抬走,米青一时间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愣住了,然后眼神微微一怔像想到了什么,突然追出屋子挤过人群冲上前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在那一刻,泪水汹涌而出。
周围的其他村民见状纷纷过来劝说米青想将她拉开,可她的双手却牢牢地抓着母亲的手和担架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场面一下子变得很混乱。
不可以将我妈带走……妈,妈,你要留下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米青仿佛听见自己的内心正在呐喊,那声音如同一块完美的玻璃在顷刻间烂裂成无数晶莹亮丽的碎片,清脆低沉的令人心痛。
“……青,把垃圾卖了上学去……”
在众人的拉扯中,米青恍惚听见了一句话,虚弱无力却又如此清晰,紧接着抬着母亲的担架被装进了救护车,缓缓地朝公路上开去。
米青愣在原地,眼睛模糊地看着那辆白色的车子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遥远。
她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真的就这样被带走了,从她的生命中永远地被带走了。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活着的母亲。
四天后,王胡寨村东头响起了低沉亢长的唢呐声,那是一场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丧礼。只有附近几户邻居主动来帮忙打理了一些琐事,另外请了两个吹唢呐的人,四叔和四婶忙前忙后地张罗了几桌酒菜简单招待了下来帮忙的人。
男人这天意外地滴酒未沾,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从把女人的骨灰埋到地里回来之后,他就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人跟他讲话,不管是邻居们还是四叔四婶,只是自顾自地忙碌着,好像他们做的事情和他毫不相干似得。
所有的人内心里都是责怪男人的,这么朴实的一个女人就这么死了,尽管看来只是场意外,但只要有谁提到男人的所作所为,是没有人不咬牙切齿地跟着骂的。
因此,人们自然而然地把女人的死归咎于男人的责任,这是毫不需要怀疑的。
女人的骨灰埋葬在一处偏僻的田野里,四周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只有在中午的时候阳光才会从天空正中央投射下来。这块荒废的田地被野草覆盖着,丛生的野草中缀点着朵朵黄灿灿的野菊花,每一朵都如同太阳一般鲜活而璀璨,将暗绿色草丛映衬的像一幅恬静的油画。
米青跪在新埋的还散发着淡淡泥土芳香的坟前,双眼低垂着,内心里从悲恸到渐渐平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能被称为家人的人存在,即使是生活在贫穷的环境中也一样会觉得苦中有甜,或者是身处在在黑暗中也一样可以看到黎明的曙光照耀在大地上,带来融合身心般的温暖。因为家人,就是一个随时都为你敞开的怀抱。
而米青,在这个将要和母亲道别的时刻,属于她的所有的甜蜜和温暖都像在这个过程中被带走了一样。她感到无助、孤独、哀伤、甚至是寒冷,就像在一片黑暗的夜色中失去了自己单薄的外衣。她似乎在颤抖。
自此,米青坠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
远在县城的承实并不知道米青母亲去世的消息,他的爷爷奶奶曾在葬礼前告诉他父母让他们想办法通知他,希望他能回来参加葬礼,就算做不了别的,至少可以安慰安慰米青,他们知道,唯有承实能够做到这一点。
女人去世的消息搁浅在了承实父母的嘴里,他们可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为了这种事情耽误学习,事实证明他们的保密行动进行的十分完美。
两个星期后,承实写给米青的信上还侃侃而谈地讲着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讲这段时间学习有多忙碌,有多想念她,丝毫没有提及关于女人去世的半点消息。
米青笑着读着他写来的话,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微笑的背后却隐藏着更为深刻的压抑和无法释怀的悲伤。她在信中同样只字未提母亲已去世的事实,解释说这段时间学校里的邮递员没有上班,所以只好写上家里的地址,让承实以后就把信寄到村里的邮箱里。给承实寄信是要到镇上的邮政局才可以的,因为没有车子,所以米青每次都是徒步走去。
米青和承实来往了两封信,已是一个多月之后。
命运的轮轴从苍凉的岁月里碾过,有细碎的裂缝从每一片被摧残的土地上蔓延开来,向着边缘的地方一寸寸接近,看似缓慢的过程却是永远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