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煮水三杯
☆、第一章 命在旦夕
阴暗的柴房,深夜本无声息,却是偶尔两声男子的咳嗽突兀。角落靠柴堆坐着的女子看不清容貌,只是肢体形态稍显别扭。三步远的地上蜷缩一个男子,恰好窗缝儿透来的隐隐光亮照在身上:粗衣布鞋虽是简朴,但不难看出原本的整齐,只是此刻,已是皱皱巴巴、血污满身。垂在胸前的脸被乱发挡住,侧卧的身体形态也是别扭,再仔细看,才能看清其肩胸部位交叉绑着的麻绳……一样也是血污片片。
阴暗中有老鼠跑过男子身前,中途似还停下打量了男子一眼,男子再次咳嗽,它便快速地蹿了开去。
角落的女子全无声息,便是看见老鼠就在近旁也没有如通常女子般发出一声半响的惊呼,安静得就好似死了一般。一时男子咳嗽稍停,她突然淡淡一声:“为什么害我?”音色却是柔婉,并着一丝娇媚。
地上的男子闻声,却是连咳嗽都静了。半响,才是由乱发中模糊传出年轻的声音:“……颜夫人,是赵成对不起你……颜夫人对赵成不薄,可是她们却说会救我的家人,只要我愿意做这件事……我的家人就会得救。母亲会得郎中医治,弟弟们可以上学堂,小妹将来也会嫁个好婆家……”
女子无言,也仍是没有动作,隐在黑暗中的脸都不知道是不是在看着这个男子。
“反正……反正颜夫人你也是官奴出身,宣于家是王上亲自降罪的奸佞之家……即便现在你一时受宠怀了身孕,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是不会有好的将来的。她们说……你迟早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所以我……”
她们说!她们说!
三个字犹如剜心掏肺,宣于颜狠狠的闭眼——终是没有斗得过她们!
“颜夫人,你要恨就恨赵成吧!赵成诬蔑了你的清白,赵成愿意下到地府赎罪,也甘愿来世当牛做马偿还你!只求颜夫人你不要咒恨我的家人……”蜷缩的男子突然抬起头朝向宣于颜的方向,狼狈血污的脸,才是俊俏青涩。
宣于颜冷冷看着这张脸——便是心疼这青涩与孝顺,便是欣赏这俊俏,于是平日里稍有接近照拂,看在有心人眼里,才是落了如今这‘与家奴通奸孕子’的罪名!
罢了罢了……柴房五日已是尽头,明日一早便是行刑之期……追究因何害我或怨咒他人又有何用呢?她从不信‘来世’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知命一绝,便是一切成空……终是她太不成气候,终是她太天真的相信了男人口中所说的情意……
官方记载,宣于重谋逆叛国。
国主贺术敦遥视为奇耻大辱,更视为好友的背叛。
宣于家从此从凉鄍的五大世家中消失,宣于一族的血脉,也在那时被贺术敦遥断绝。只余下一些寡妇幼 女,充为官妓。
曾经显赫的身份在失势之后会遭遇什么?宣于颜在之后的八年之中已深深体会。
同是新入红馆的女孩儿,她要比别的女孩儿承受更多的欺负、打骂,就是管教嬷嬷,对她的白眼儿也比对别的人要多。那八年之中,她不曾记得身上有完好的时候,掐痕和鞭痕总是青青紫紫的覆在她的皮肤上。不只是因为对她曾经显赫身份的妒恨,更还是要迫她忘记那曾经的显赫。他们是要用这种痛入骨髓的疼痛来让她记得,她宣于颜从此以后,就是这凉鄍身份最低微下贱的女子。
其实他们何必多此一举。
早在宣于重获罪、家族倾覆、她被两个壮汉强按在刑架上手腕烙上奴印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今后必须要面对的路了。
虽然那个时候她只有七岁,虽然那个时候她吓得大哭,虽然是叫天不应喊地不灵挣扎无效后被强按在了刑架上,虽然那时痛得晕厥了过去……但是当她醒来,当她看见左手腕上红肿的印记……
她就已经不再是七岁之前的宣于颜了。
飓变和灾难会带来什么?如果当时没有死掉,就会发现自己的坚强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多。而她是宣于颜,骨头比谁都硬的宣于重的女儿。所以她可以比谁都能隐忍。
八年的时间并不好过。
然后在十五岁第一次出场迎客的时候,她却以一曲舞打动了当今的三王子贺术砥。他一句话,就让她从此脱离了魔窟住进了金色的鸟笼。
他清楚她的身世,他说他明白她这些年受的苦,所以他对她极尽娇宠。
那一瞬间,她竟以为她遇到了爱情,竟以为遇到了会一生呵护她的人……然而一夜之间,他宠溺的笑脸就变成了冷酷,他温柔的呵护就变成了狠辣的鞭打!全然不信她的一句辩解,全然不顾她的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
仅仅才两年的时间啊,爱是会流逝得这般快的吗?
如今梦醒才知那不过黄粱一梦,她仍是宣于颜,仍是奸佞之后的宣于氏……致死都改变不了她下贱官奴的身份,就如她左手腕上那一辈子都消不去的奴印一般。
那个男人的宠爱不过是一时的新鲜,迷恋于她的容貌,迷恋于她的身体……但这些却是最容易凋零和被看倦的。母亲说只有男人的真爱才能让一个女人保有永恒的幸福,年幼的她不懂,但是现在的她懂了,却是更疑惑了:那种除开外表只对灵魂的感情,真的存在吗?
宣于颜不觉唇边扯出一笑——命已将绝,便是有没有,她都再无机会去印证了……情人峰下的琉璃湖,凉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处所在。传说是苦命鸳鸯们的命断魂归处,百年来已不知有多少自愿的或被迫的男女死在这个湖里……明早,也将成为她和‘奸夫’的葬身之地。
被捆绑在背后的双腕已经没有知觉,被鞭打出的伤口也早已不觉疼痛。就是身处这寒夜中的阴冷柴房,她也丝毫无觉。心中只有一言绝望:宣于颜,终是到了尽头了……
☆、第二章 今日起,你是伏夕颜!
宣于颜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恍惚看见四周围的昏暗和淡淡晃动的人影,酸涩的眼皮就撑不住沉重又合上了。
意识似在边缘徘徊了许久,混沌而模糊。耳中总觉有个声音,似重复着一句话,却又总不清晰。忽然瞳中一个影像闪现,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影转过身去——‘宣于颜,懂了吧?女人只靠皮相是赢不了的。’
胸中一惊一窒,宣于颜猛然睁开眼睛。
一眼入目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陌生老妪的脸,正俯在她的面孔上方给她擦额上的汗水。宣于颜本能的就要退缩,却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就本能的又是一惧。
专心擦着汗的老妪对上了宣于颜惶恐的眸子,先是一愣,接着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便绽开笑容来。
宣于颜却并没有因这笑容就安心分毫,反而觉得那张脸上因笑而加深的沟壑更是诡异。老妪却已了解的从宣于颜的额头上撤回了拿着汗巾的手,脸也稍稍离远了一些,开口就是安慰:“好孩子,你别怕,你很安全,别害怕……”
干涸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宣于颜只能继续惶惑的盯着老妪苍老却明亮的眼睛。
老妪对宣于颜笑得更加温和,拿汗巾的左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我不会伤害你……你得救了、安全了。”
“……谁?”吐不出更多的字,宣于颜只能以眼神表达更多的疑问。
“我吗?我是苏嬷嬷。”
“这里……?”
“这里是哪里?”老妪总是微笑着,“我们还在琉璃湖上……你还记得吗?”
琉璃湖……
宣于颜慢慢敛下了眸子,她又怎么会不记得?
那日琉璃湖雾气浓重,她却丝毫不觉冷,跟前只有那个女人穿着黑色大氅的身影和白色的脸。依旧的美,却也森冷。在她绝望而麻木的匍匐在地等待着她的最终时刻的时候,那个女人鄙视的看了她一眼,冷冷的对她说了一句:“宣于颜,懂了吧?女人只靠皮相是赢不了的。”说完这句,便转身消失在了渐重的暮色里。
宣于颜记得,那时她对着那背影苦苦的笑了。是认输,也是没想到最后来送自己的,是最恨自己的人。
记得那时看着那个背影,她犹在想——是的,你赢了,甄蝶云,你赢了我这个只靠皮相的人。可是你知道吗?不是我自大,也不是我天真,以为用皮相就真的能拴住一个男人的心……我只是不想示弱而已。我只是不想让你甄蝶云知道,我宣于颜有的,就只是这副皮相而已……
我跟你甄蝶云不一样,虽然都只是区区侍妾的身份,但是你有家人。甄氏在凉鄍虽不算望族大家,但好歹也是小贵族的身份。所以你还有家族可以依靠。
可是她呢?宣于家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她宣于颜也早不是世家小姐。已经十载,她已经十载没有见过家人的面容……就连记忆中那些曾经温馨幸福的片段,也早已经在这些年的受辱受欺中,变得支离破碎、温暖不再。因为她身边一个人都不在……
“……没事儿了,你在这里很安全。”
老妪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思,宣于颜心底苦苦的笑,已无痛觉——与贺术砥的两年,到底是自欺欺人了一回,罢了便罢了。只是眼前之事……琉璃湖因阴气太重所以几乎常年生人不近,那么眼前这老妪与这看来不小的船只,又是缘何会凭空出现在此处?
老妪一双清明老眼却在宣于颜脸上,似将她脑中所思尽数窥见。然后再一句话,便将宣于颜整个儿定住:“宣于颜是死了,从现在起,你是伏夕颜。”
……
…………
夕颜,一种淡黄色只在夜间开放的花。
是她的母亲喜欢的花儿。
为什么伏公会以这凉鄍国没有,凉鄍人也不熟知的花儿的名字给她命名呢?巧合吗?
是的,那日她在伏家的船上醒来,救下她的是伏公。没有问她的过去和来历,也没有问她的名字和遭遇,在她尚在昏迷中,便已予定了她这个名字。就像是早对她的一切都清楚无疑,就像是早知道她会发生的事一般,出现在那本不该有人出现的湖域。
一切都是巧合吗?
宣于家的人不至单纯愚昧至此……
获救至今已是月余,她的住处已由船上移至了伏家位于王城外的别院里,以恢复她遭受重创的身体。她的身边一路都有苏嬷嬷相陪,便是从船上来到这别院,周遭众下人便俱是以主奴之礼恭奉之。那时她还没有见着伏公,只从苏嬷嬷口中得知她获救的过程以及这一切都是伏公安排,要她不要多问,时候到了,便所有都能得到解答。
宣于颜本出身世家,并在三王子府中两年,尔虞我诈、勾结利用早不鲜见,如今看来这般对待,便知不会毫无因由其中定有缘故。她心中有了数,便定下心安心受着,只等那真正的主事者现身。
本以为不需多时,不料那伏公却似有意考验她的耐性和定力一般。期间安排有各式各样的人物来与她接触,不吝花费的予她打造一切,更据说重金的请来了一位奇人神奇的用药水消去了她手腕上铁烙的印记还于光滑……似要让她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可是她却始终没有见到伏公。
一直到她的身体完全恢复,再又被秘密送回王城内伏家本宅一月,距琉璃湖上获救已是半年,那伏公并伏家世子才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日没有任何征兆,她正俯在案前按照先生所定的做一日百字的练习,一抬头,便已见两个人影立在院中,隔着窗远远的冷冷的观察她。
“你们要什么?”记得那日她向他们问出这句话,没有前言铺垫,亦没有礼谢救命之恩,甚至连她惯常的笑意盈人也没有……就只这突兀的一句话,并着淡然而无惧的眼神。
“棋子。”
伏公说,便是转身离去。
☆、第三章 果然棋子
“棋子。”
伏公当日这么说,并不在宣于颜意料外。只是今日……
宣于颜轻轻摇了摇头,抛开脑中的杂念望向面前的錾花铜镜,再一次伸出纤手去整理那已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妆容和鬓发。看着铜镜中那一身的盛装,宣于颜轻轻的对自己一笑——十七年里,她还从未如此艳丽的盛装过。母亲说,女应为悦己者容。可是今日,她却是为伏公交代的任务,也是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而如此精心的妆扮。
铜镜中的面容是那样的娇艳而熟悉,但那将不再是‘宣于颜’。片刻之后当她以这身盛装出现在殿上人前,她便正式成为伏夕颜——伏公的‘亲侄女’了,再不与谋逆之宣于家有任何的瓜葛。
不觉唇边讥讽一笑:她的父亲宣于重空担了一个谋逆的罪名而令她受欺了十载,如今她为了逃出这欺辱,却要跳进那真正的谋逆中去,且毫不迟疑……父亲该是会为她这种行为不齿的吧?
又是一笑,却是垂下的长睫中眸子一黯:所以父亲,你就当颜儿是死了吧,颜儿从此,也再不会称自己是宣于家的人。从此往后要不择手段活下去的人,是——伏夕颜。
“你准备好了吗?”随着声音是一个男人大跨步进来,在看清宣于颜的面容之后,一时怔在了门边。
宣于颜轻轻起身,朝着门边的年轻男子盈盈一礼:“阿兄有礼,夕颜准备好了。”
男人面上又是一怔,随即回过神来。走来两步,眼睛仍在宣于颜脸上:“嗯……这就对了,父亲要我再来提醒你一次,不要出纰漏。你一会儿将要见到的那些人,无一不是精明狡猾的,所以你一定要完全忘记自己以前的身份,一定要真的当了自己是伏家的人才不会让他们看出端倪。所以你要习惯自称‘夕颜’,要习惯叫父亲‘叔叔’,要习惯叫我‘阿兄’,也要习惯说‘我们伏家’这样骄纵的话。”
宣于颜点头:“是。这个你们已交代过多次了,我不会出差错的。”
伏晟点头,想了想,又道:“教过你的那些礼节一时忘记也没关系,伏家的小姐有傲气的资本。但是,”伏晟突然眼神一凌,盯住宣于颜的眼睛,“一定要小心贺术砥,还有他身边的那个甄氏。”
宣于颜闻言立时心中一凛——甄氏!甄蝶云也在?!原本贺术砥一定在场这不用怀疑,可是她却没有心理准备要看到甄蝶云!她以为凭贺术砥对甄蝶云的宠爱程度还不足以携其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为什么?莫不是对甄蝶云揭露并除去了她这‘出墙贱人’的奖赏?
可是——
这世上除了亲人之外最了解你的人是谁呢?
是视你为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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