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冰之地须得阴凉,这个地窖建在园中假山石堆底下,二人蜿蜒向下走了百十来级石梯后,终于到了窖口。黑黢黢的洞口外面没有火烛,而是镶了块像夜明珠般的琉璃瓦片,散发出幽幽绿光。
丝丝白烟寒气从门冰窖里钻出来,左芝冷得直搓手:“呼呼——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冷死人了……”
沐乘风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推开冰窖的两扇门。
外间春暖花开,偌大冰窖却如水晶寒宫,方块冰石垒出一堵堵高墙,整齐码成竖列。两人穿梭其中,就像走在了冰原大道之上,刺骨冷意凛冽。
地上铺着几块及膝高的厚冰,看起来就像农户家的炕。沐乘风把身上的裘披解开铺在冰上,让左芝坐下等他。
厚厚皮裘垫在身下很是暖和,左芝捧腮看沐乘风又抽出一块冰砖握在手里,遂问:“木头你要干嘛?”沐乘风噙笑道:“送你个东西。”
说罢他自靴筒里取出匕首,作为刻刀在冰砖上雕琢起来,冰尘洋洋洒洒落下来,宛若雪末。
“给。”很快,沐乘风把手里雕好的人像递给左芝看,左芝小心翼翼捧进掌心,惊叹道:“这是我吗?好像啊!”
冰做的脸晶莹剔透,上面嵌了双弯弯月眸,鼻尖微翘,还有两片轻嘟唇瓣儿。左芝拿手摩挲着冰人儿:“可真是像……”沐乘风弯腰探手拂过她耳畔:“且慢。”
耳垂一轻左芝下意识去摸,抬眸就见沐乘风取下一只耳坠,挂在了冰人儿的身上。他道:“是不是更像?”
看着耳坠在小冰人儿的胳膊上晃悠,左芝抿嘴偷笑,勾住沐乘风脖颈亲了一口:“看不出来你这么会哄姑娘呀。”沐乘风顺势含住她的唇,倾身下去吮咬。左芝身子后仰,顿时躺在了宽敞裘披之上。
沐乘风一亲她,她就会脑袋晕晕的,两人缠绵一会儿,左芝发觉沐乘风越压越紧,赶紧抬手挡住:“木头,好冷……”在冰窖宽衣解带,你是想把娘子冻成腊肉吗?
沐乘风指尖勾起她的衣襟,似笑非笑:“冷的话更要抱紧些才好。”
“……”左芝愣了愣,羞赧捶他一拳,啐道:“厚脸皮!我才不要在这种地方……我不习惯。”
沐乘风认真思考了须臾,正经劝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吱吱你太古板了。”
左芝:“……”我古板?你才古板!你就是块木头板板!
眼看左芝就要沦陷,冰窖外的楼梯发出动静,沐乘风耳风一动,赶紧把左芝扶了起来,帮她拢好衣襟,自己也拾起裘衣披上。两人刚刚收拾妥当,方才守在外头的下人就出现在门口。这里光线黯淡他倒也看不清里面状况,再者也不敢多看,下人躬身禀道:“沐大人,我家王爷回来了,邀您到前厅一叙。”
沐乘风闻言大大方方出来,顺手在门口抽了一块冰砖。左芝却一副做了坏事被人抓包的糗样,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看人。
“哎呀,我的冰人儿!”走出地窖左芝才想起那个小冰人儿没拿,本想转身回去,被沐乘风拉住了。他道:“拿出来就化了,等它放那儿罢。”左芝不甘:“是你做的呢,扔了好可惜,这儿是黄鼠狼家的地盘……万一被黄鼠狼捡去不还给我了怎么办?”
沐乘风浅笑:“那我们就过两日再来。”他笑得意味深长,左芝见状腮边一烫,捂脸跑开:“谁要和你来!”
淮南王是女皇的堂兄,其父与先帝乃是亲兄弟。老淮南王去世后,他作为嫡长子承袭了爵位,一直都住在封地淮州,只有先帝驾崩时才进京吊唁过一回。淮南王此人总体说来就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胸无大志优柔寡断,又有些贪酒色,在民间没什么名望。不过他运气好,封地淮州富庶无需操心,加上这些年来风调雨顺的,没有兵荒马乱也没有旱涝灾害,他这个王爷当得也顺心如意。
可是再悠哉的日子也有到头的一天,二十万两雪花银眨眼间化为灰烬,淮南王真是被吓破了胆,左思右想没了辙,于是上书给女皇“陈情原委,实话实说”,结果招来好一顿叱喝。惹得女皇差点要削了他的爵位,外加一颗肥头大耳。
沐乘风来了淮州就和一群当事官员打交道,似乎觉得淮南王在与不在都无光紧要,不过人家好歹是王爷,既然派人来请,见上一面还是必须得。毕竟,住着人家的园子呢。
“我不去,黄鼠狼的爹有什么好见的?不就是老一点黄鼠狼!”
俩人回安闲堂更衣,左芝赌气把粉盒都打翻了,横眉瞪眼地说:“天都黑了才派人来请,也不事先递个帖子什么的。他以为他是谁?皇帝啊?喊我去我就得去,把我当什么了……”
莺儿拾起盒子,劝道:“小姐,别人好歹是个王侯,而且咱们住在人家府里,主人来请不去不好。”
左芝哼道:“就不去!是他非要巴结,不然这破园子我才不想住。”她扯散梳好的髻环,打着呵欠故意说给沐乘风听,“困了该睡了……”
沐乘风也不勉强她,换好衣裳后过来摸摸她额头:“那你先睡,我待会儿就回来。”
看着他不解风情地走掉,左芝恼得直揪被子,哼哼喘气。
这时,一向不轻易说话,但一说话必是要害的鹭儿道了句:“少夫人,您应该陪大人去的,否则会给别人可乘之机。”
左芝猛然惊醒:黄鼠狼她爹回来了,黄鼠狼不也回来了?月黑风高杀人夜,父女俩设的不是鸿门宴,而是桃花宴!
作者有话要说:临近期末了,孩儿们都要考试,瓦明天要监考,请个假哈。各位美人儿见谅。╭(╯3╰)╮
☆、第五七章、戏假妻真
重新梳妆更衣,左芝出安闲堂已是半个时辰以后了。她又说必须要盖住嘉兰的风头;力求艳光四射;于是鹭儿给她梳了个坠月髻,还在额间贴了花钿。
春日乍暖还寒;左芝走得匆匆;莺儿拿着披风在后面追:“小姐穿上这个!”
左芝不耐停下,回头跺脚催她:“快拿过来!万一去晚了我家木头被人吃了;到时我就吃了你!”
不知是淮南王回府的缘故,还是左芝甚少出安闲堂;走往前厅才见王府中一片绚烂景色:瑞烟浮良苑;彩灯满桂华。倒似上元佳景。
有银烛星球在两侧照亮;莺儿低头“呼”一下吹熄了手中灯笼。左芝觉得这些灯火太刺眼睛;于是挪开目光望着旁边的围墙;晃眼之下,灰壁也浮出一道银色流光。
她揉揉眼,嘟囔道:“臭黄鼠狼显摆,弄这么些玩意儿想戳瞎我眼睛呐!”
莺儿看得津津有味:“挺漂亮的啊……”为两人带路的丫头闻言道:“是先生的主意。先生说今年错过了上元节,今日王爷回府,所以补过。灯也是先生亲手扎的呢!”
左芝一听她说“先生”,急忙追问:“是王府的西席先生吗?他叫什么名字?”那丫头道:“先生是王爷的朋友,在府中作客。奴婢们不知道他的名讳,都唤他先生。先生是个极好相与的人,而且面善……”她说着眼角露出一抹羞涩,看来对那位先生心生倾慕。
左芝努努嘴,暗自嘀咕:“黄鼠狼是花痴,养的丫头也是花痴,哼。”
走过灯烛璀璨的回廊,眼看前面就到了叙事厅堂,莺儿正说重新把灯笼点上好照路。厅门口走出三人,一是沐乘风,一是嘉兰,还有一位胖短身材大腹便便,头顶冠冕被一颗肥硕的脑袋衬得愈发小巧,衣裳上的蟠龙纹也细得像小蛇。他面白无须,五官被肥肉挤得变了形,一对王八绿豆眼点在脸上,活脱脱一只肥老鼠。
莺儿远远打量了淮南王一眼,凑到左芝耳畔:“又老又矮又胖又丑,没咱们侯爷儒雅。”
按以往左芝的性子,早就陪着莺儿一起骂黄鼠狼的爹了。可是这次她没有。左芝只是一把按住莺儿掏火折子的手,直勾勾望着厅堂门口,一动不动。
“哎呀呀,闻名不如见面,本王怎么没有早些结识沐大人,好生可惜!今日相识,真乃相见恨晚!”
淮南王哈哈笑着,谄媚地讨好沐乘风。沐乘风一如既往地冷淡疏离,冲他拱手告辞:“夜已深,王爷早些歇息,在下告辞。”
“好好好,你也早点睡啊。对了,安闲堂还住得惯么?”淮南王客套地问,沐乘风简单回道:“很好。”
淮南王搓搓手掌,笑起来脸颊肥肉一颤一颤的:“话说本王一直想给安闲堂换个名字,苦于想不出什么好字来换。今夜与沐大人一见,倒是让本王脑中想起一字来。沐大人,此字如何?”
他当着沐乘风,在自己掌心画了几笔,递过去问:“如何?”
沐乘风垂眸扫过,不置可否:“王爷的宅邸想取何名是王爷的事,在下一介外人,不便插手。”
淮南王双手一摊,爽朗笑道:“哪里话,本王可是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看待的!”不及沐乘风回应,淮南王又亲昵地拍上他肩头,“哈哈,快回去吧。嘉兰,替为父送送沐大人。”面带病容愁绪的嘉兰施施然福身:“是。”
她足下不稳,刚站直就往沐乘风身上倒去。沐乘风顺势抬了她手肘一把,没让人跌进怀中。
沐乘风扬手婉拒:“郡主大病初愈不宜四处走动,在下自行回去。告辞。”
“也罢,沐大人当心。”淮南王目送沐乘风走上回廊,恍惚看见廊下站着三两人,遂问:“何人在那里?”
左芝没搭腔,莺儿想吱声也被她制止,于是那名王府丫环回话:“王爷,是沐大人的家眷。”淮南王急忙拍腿:“还愣着干嘛!快请过来,让夫人久等在外,尔等实在失礼!”
哪晓得左芝如行云流水般甩袖就走,鼻腔还冷冷哼了一声,一副谁的帐也不买的傲慢架势。
沐乘风见状,匆匆向淮南王拱手请辞,然后跑着追媳妇儿去了。嘉兰咬着嘴怨怒:“这般跋扈……也不知他究竟看上她什么。”
淮南王眯着绿豆眼,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咂嘴道:“这位东晋郡主……眼熟。”他思忖须臾,尾随而去。
左芝来时尚且急色匆匆,回去居然迈步开跑,甚至踩坏了纸灯笼也不顾。莺儿一时跟不上,在后面又喊又喘。沐乘风则箭步飞过,终于在灿灯回廊捉住她。
“吱吱。”他以为她是看见刚才一幕而生气,无奈地笑笑,解释道:“我扶她是无心的动作,就像看见花瓶要倒了伸手去帮一把,没有其他意思。”
左芝背对他僵在了原地,没有回头。
沐乘风含笑贴上去,抱住人俯首在她脸颊蹭了蹭:“还是这么小气啊……”
“木头。”
左芝一直僵着身子,好半天才缓缓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却写满惊骇,包着盈盈泪花。
沐乘风对上她眸子登时一怔,急问:“怎么了?”
“我……”左芝欲言又止,眼神越过他肩头。沐乘风循着看去,见到莺儿和王府奴婢都追了上来,后面似乎还跟着淮南王。
沐乘风看她明明有心事又不肯开口,愈发急了:“到底什么事?”
眼看淮南王就快走到回廊,左芝一咬牙低头细语:“木头,我是为咱们好……”
沐乘风还没琢磨透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突然“啪”一声脆响,紧接着他感到脸颊一阵火辣。
左芝当众甩了他一耳光。动静响彻王府上空,众人都惊呆了,连淮南王也不觉停下了脚步。
她从未这样打过他。沐乘风诧愕的表情还没回复,左芝已经随手扯下桂树上的彩灯砸他。
“叫你跟她拉拉扯扯!当着我的面儿跟骚狐狸勾搭,呸,不要脸的狗男女!负心汉!”
沐乘风没有还手,死命盯着她不断退步。左芝气焰嚣张,砸了他身上几下不解气,于是拽住一盏琉璃灯,卯足了力气朝他脑门扔去。那盏灯足有七八斤沉,若被砸中那是非死即残,四周的人都吓得闭上了眼睛。
琉璃爆碎的声音在地面炸开,灯油燃起的火花滋啦滋啦,之后这片地方重归寂静。
莺儿迟疑张眸,却看见左芝手捂眼睛蹲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而沐乘风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脚边是碎了的琉璃灯。
“小姐你怎么样!”莺儿急忙跑近去扶左芝,蹲下就见一股鲜血从左芝指缝中间淌出来。莺儿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喊沐乘风:“大人,小姐她流血了!”
沐乘风依然没动,只是微微垂头看着左芝,眼神骤然冷却,寒如冰原。莺儿喊不动人,只好费力把左芝搀起来,再次恳求:“姑爷您看看小姐吧,万一伤到了眼怎么办……”
左芝是个犟脾气,这种时候还是不肯服软。她一面靠在莺儿肩头难受哼哼,一面嘴硬:“不用他看!莺儿,扶我回房!”
也不知是不是琉璃灯的碎片扎进了眼睛,很快左芝纤手染红,绯色都渗到了白袖子上,看起来怪吓人的。沐乘风嘴唇翕动意欲出言,却不敌她暴怒无常的脾性,终是缄口。
她们走了,沐乘风还站在狼藉的回廊,俊脸顶着一张巴掌印。此刻淮南王“姗姗来迟”,见状惊呼:“哎哟这是怎么了,府里来了歹人不成?咦,沐大人你脸怎么了!”
“无事。”沐乘风对淮南王的关心回以冷淡言语,只是微微把脸别过去,不让人看见那显眼的五指印。淮南王眼睛鼻子挤做一团,缩着脖子问:“那……沐大人早点回去陪夫人?”
沐乘风敛眉,似有愠怒:“劳王爷差人另备一间客房,在下借宿一晚。”
“哦……好好,来人,快带沐大人去东厢房。”淮南王反应过来又是豪爽大笑,急忙命人带沐乘风过去。
沐乘风道了谢,随着下人走了几步,回头道:“王爷提议改的那个字,容在下斟酌斟酌。”
淮南王笑容满面目送他离开,掌心的字如一道火烙,缓缓渗进心间。
安闲堂,安贤堂。改了闲逸之闲,只为招贤纳士。
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沐乘风悄悄溜进安闲堂左芝的房间。不出所料,虽然房内并未点燃灯火,左芝却安静坐在床头,眼睛包着白纱。
“吱吱。”沐乘风小声唤她,走过去捧住她脸儿,“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没呢,这个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正的伤在这儿。”左芝拉下眼上白纱,摊开手心委屈地给沐乘风看,“没想到那簪子尖忒利,划出这么大一道口子。”
沐乘风怜惜地亲吻她的掌心:“真是吓死我了,本来临时做戏差点反应不及,见你流那么多血,我几乎都要冲过去……”
左芝也去揉他的脸,有些愧疚:“事出突然我来不及解释了,木头疼不疼?我怕下手太轻骗不了他们。”
沐乘风摇头:“不疼。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木头,这是一个圈套,从通州时疫到行宫坍塌,再到你来此调查官银失窃,都是有人存心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