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说话的那人道:“今儿我可开了眼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会飞,你说这不是怪事吗?”
那一个道:“会飞,这可新鲜了。”
刚说至此,伙计的正将阮天铎的菜饭搬来,正是先前在房里待候的那个伙计,大概见阮天铎出手大方,赶来讨好儿。
伙计的送来时,也听到两人的谈话了,阮天铎见他赶紧将菜饭放下,就转身向着那两个客人,压低声音说:“两位客官是初到敝地吧!”
两个客人看了伙计的一眼,说:“伙计,不错,你问怎地?”
那伙计的眼珠儿溜着向四周一扫,才悄声说道:“客官,那话儿可提不得,两位还是换个题儿谈吧!”
两个客人不明白伙计的话,说:“伙计,你可说明白点,怎么说不得?”
伙计道:“客官都长年在外,有什么不明白的,有很多话不能说的,还是少说的好,客官们可是无心,若一个不留神,说出一句不中听的话来。”
那伙计的眼珠儿又是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说:“比方两位方才说的那位女菩萨,最好是少提,不然一个溜了嘴,说不定脑袋就得搬家,客官,我可是好意。”
伙计的说罢,这才掉转身来,堆着一脸笑,替阮天铎摆好饭菜。
阮天铎在两个客人说话时,听到会飞的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心里就是一动,正要听下去,哪知被伙计的横来阻止了,见伙计的转过身来,就说:“伙计,这是怎么回事,还会有杀人不眨眼的女菩萨么?”
阮天铎这么一说,伙计竟会骇得一哆嗦,急忙拿眼向四下里看,不但露着怯,而且像是骇怕十分,但这是财神爷,伙计的可不敢得罪,就悄声说:“公子爷,你好大胆,这话可是随便说得的。”
阮天铎见他那个怯样儿,心里好笑,但知话中有因,就急于打听,说:“究竟怎么回事,伙计,你可得说明白。”
伙计的大概怕他再说出来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忙道:“公子爷饭后回房去等我,我一定告诉你就是了,这里可提不得。”
阮天铎见他如此说,心里虽然急,也只好忍耐住,急忙匆匆饭罢,和伙计的打了个招呼,就回房去等,那伙计的倒来得快,不大工夫就来了,未进房,先把四周看清了,大概放了心,进得房来,并即刻把房门关上,才对阮天铎说出一番话来。
这年十月中旬。
就在这江浦县,阮天铎和塞北观音两人所落的同一家客栈,中午时候,这本是客栈生意最清淡的时候,最晚的客人也早走了,最早投宿的客人尚未到来,天气虽然已冷了,但伙计们却闲得来直打瞌睡,一个个东歪西倒,只有帐房先生还在拨着算盘珠儿,是唯一比较清醒的人,正当这时,蓦听得街上传来鸾铃声响。那年头陆上的交通工具,除了北方有马拉车、驴车、牛车外、南七北五各省,里蒙外蒙,前藏后藏,大小两金川,仅有马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一匹马从街上驰过,本来没啥稀奇,那帐房先生拨着算盘珠儿,就连头也没抬一下,可是马来得越近,那鸾铃声更听得清,听得真,也听出异样来。
一般的鸾铃,响声是哗啦啦,不然就是当啷啷啷,这般马的鸾铃却怪,叮咚铮琮地,五音齐发,那是什么鸾铃,简直就和音乐一般。
帐房先生微一抬头,从玳瑁的眼镜边儿上,向外一瞄,那马已泼刺刺地如飞来到店外,大概是马上人猛一收缰,那马一声龙吟,声嘶长空,已人立而起,帐房先生一看,骇了一跳,心说:“完矣哉,何急躁乃尔,能不坠马者几稀。”
原来这帐房先生是个老童生,考了十二次秀才,他那大名儿和金榜无缘,却是与孙山常随,但这老童生却不服气,还准备明春作第十三次的赴考,那年头可没有洋迷信,若他知道十三是个不祥的数字,也许不考也罢,这可不管他,但尽管他不服气,一考再考,秀才没有考到,却把个蒙馆给考丢了,你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他老考不取秀才,就有柱儿他爹,小六子他娘说话啦!说:“张家爹,李二顺我们别再糟蹋自己的孩子啦,凭他还能教得出有出息的孩子来吗?”
这一说不打紧,孩子们可都被领回家去了,馆一散,这位老童生就只有干瞪眼,还算他命不该绝,五行有救,这位老童生有个老姑妈,她的外孙的舅舅,有个远房亲戚的亲家,据说是认的一个同宗,在这江浦开了一片客栈,就说啦:“这么办吧!我那儿正少个管帐的,你虽说考不取秀才,但记个帐什么的,银钱来往,拨个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的,总还成,长话短说,你就给我管个帐吧。”
老童生一听,悲从中来,这简直是侮辱斯文嘛!但饿肚子可不饶人,从此,老童生就称作帐房先生,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且说这帐房无生骇了一跳,正酸溜溜地,摇头晃脑说:“完矣哉,何急躁乃尔,能不坠马者几稀。”谁知那马一声长嘶,人立而后,前蹄落地,竟已纹丝不动的站在门口,马上人仍是好端端地骑在马上,帐房先生还以为看花了眼,就干脆把玳瑁的眼镜取下来,一看,可就瞪了眼啦!你道为何,那马上人不但无恙,而且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好标致的一个妞儿,怎见得,只见她:
眸清可爱,鬓耸堪观,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优花未艳,嫩玉生香,朱唇缀一颗桃夭,皓齿排两行碎玉,如捻青梅出小后,似骑红杏出墙头。
尽管这是锦绣江南地,似这般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亦属少见的美人儿,还真是少有,她那身上穿的,华贵中,更是显得高雅,绿缎子滚边薄袄,绿缎子中衣,外披黄缎绣花一口钟,领上肩头,还有什么东西在飘拂,帐房先生仔细一看,原来是露出的一节剑柄上,系着金黄色穗子。
帐房先生还想再看时,只见那女郎一飘身,已下了马啦,牵着马,迳向店里走来,这时店里的几个伙计,正在好梦正圆,女郎进得店来,一看没有人来招呼,就举起手中马鞭,向身侧的桌上一拍,拍嗒的一声暴响几个伙计都被惊醒了,猛抬头,被进店的这个姑娘美艳的容光一照,也和那帐房先生差不离多少,也就都瞪了眼,大概还以为这是在做梦呢?不然人间怎有这么美的姑娘。
那姑娘一皱眉,说:“住店啦!”
地们这才算是完全清醒过来了,心说:“不错!是人,不是仙。”
先前大伙儿楞着不动,这会儿却抢着向前,像捧凤凰似的,接马的接马,接马鞭的接马鞭。
接马的那个伙计一看,好一匹马,不太高大,却昂头撒尾,矫健异常,全身枣红色,像缎子般油光发亮,这还不出奇,在那马的四条退,退上全有白色的长毛,这伙计早年可走过远门儿,去过安南国,见多识广,认得这马可是龙种,产在安南,但安南也百年不易见到,不但踏高山如过平地,而且还能涉水飞渡,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端的是宝马,这伙计从前是替人家赶驴子到安南,再以前,却替马贩子打过杂,对马的知识甚是丰富,知道得挺多,也挺爱马,未到安南之前,已听人说起过有这种龙驹,因此到后就留了意,可是在安南国数年,就没有见到过一匹,不想今天却在这儿见到了,伙计的马上接过喝一声彩,说:“好马!”
不言伙计的赞马,将它牵人马厩,店里的姑娘亦已由伙计领人上房,送茶送水,之后,几个伙计的在店堂里一聚,难免就是评头论足,喷啧称艳,但最令他们奇怪的是,那女郎进入房间后,就一直没有再出来,几个伙计的就又猜测那女郎的出身来历,若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又连丫环也没带一个,而且身边又携着把宝剑,若说是走江湖卖艺的,凭人家那份高贵的气质,简直就差着十万八千里,而且端庄中隐隐觉得英气逼人。
这一有了话题儿,几个伙越谈越有津神,瞌睡也不再打了,再隔一阵子,就有人来投店,冬天冷,天又黑得早,客人陆续投止,伙计的才不再磕牙了,大家分开招呼客人。
就在天快要黑,灯还没掌的那个工夫,这客栈门口突然来了五骑,马上人个个都是津壮汉子,虬筋粟肉,大眼浓眉,为首一人更见威武,黑脸膛,两道扫帚眉,一双大环眼,骑在马上看不出身高,但已似一尊黑塔,当然矮不了,这五人个个都佩着兵刃,而且满面怒容,跨下马鼻孔里直喷爇气,一看就知是赶路而来。
五人来到店前,这时伙计的都在忙着替房里的客人上灯,店堂里一个也没有,五骑中,那第二匹马上的汉子就翻身下马,拿着马鞭,迳向柜台边走来,其余的四人却都留在马上。
帐房先生大概因天快黑,灯又没掌,眼睛差点劲,正干脆闭目养神,那汉子奔将前来,举起手中马鞭,猛向柜台上一拍,帐房先生骇得一跳,刚抬头,那大汉又一声大喝:“呔!快说,有个小娘们落在你们这里没有!”
帐房先生本来还想掉两句文,被这猛汉一喝,可就给骇回去了,直打哆嗦,还算好,里面的伙计出来得快,正带着火种来点灯,一看,心里就直喊妈!心说:“怎么这几个瘟神又来了。”
伙计的认得,来人是大江中,黄沙洲上飞云庄的庄主,黑煞神韩锦,和他那手个四个得力的爪牙。
提起这飞云庄,可说大大有名,江南几省中,黑白两道上,就没有一个不知黄沙洲上有个飞云庄,那黑煞神韩锦更是名头高大,长江下游一带,论武功是首屈一指,手中一对金环,兵刃奇,招术更奇,十多年来从未逢到过敌手,在那黄沙洲上,有着百十只渔船,而且每年必有两次出远门,回来时必是满载而归,说是在外经商,但明眼人不用猜便知,是作的没本钱生意,好在本乡本土的江浦县境内,从不作案,大家也就讳而不言,其实是不敢言,而且还要忍气吞声,因此谁也不敢惹他,这黑煞神本人虽没公开为恶,但他的手下人却横行不法,渔肉乡民,这江浦城中,亦时常受其蚤扰。
且说那伙计一见是飞云庄主黑煞神韩锦前来,心里就喊妈,尽管心里骇怕,脸上可不敢不堆着笑,柜台边站着的那个汉子,伙计的也认得,名叫白花蛇吴良,见他正对帐房发威,连忙上前陪着笑脸说:“吴爷,你老有什么吩咐?”
白花蛇吴良就说:“小子,你们这儿可有一个小娘们住店。”
伙计心说:“要糟!”不是别的,他可是替那姑娘耽心,这几个瘟神找上门来,那姑娘岂能逃出手去。心在耽心,嘴里可就迟疑,稍迟得一点,那白花蛇吴良手中的马鞭一扬,眼一瞪,伙计的一看不说不行,心说:“我可顾不及你了,我还得留下我这脑袋瓜儿吃饭。”
伙计的见白花蛇吴良要发作,这才赶急陪着笑脸道:“吴爷,若说小娘们,我们这店里倒住得有一位,是中午到的,不知是不是吴爷你找的那位?吴爷你说说她是怎么个长像。”
白花蛇吴良又一瞪眼,喝道:
“小娘们就是小娘们,还有什么长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骑着马,背着剑,穿得黄黄绿绿的,快说,是这么个不是,小子,你要有个半句假话,可得小心你的脑袋。”
伙计的心里喊:“糟!完了,不是她是谁。”张口才刚要答话,蓦觉身后风声飒然,面前黑影一晃,店堂说虽未掌灯,但天还未黑尽,一看,心说:“我的姥姥,你怎么出来了,人家伸两个指头,怕不就要把你捏碎。”
原来飘身而出的,正是中午投店的那位姑娘,黄色的风衣已脱下了,身上穿的仍是那身绿缎子的紧身衣裤,背上仍背着宝剑。
那女郎未到时,白花蛇吴良不是像凶神恶煞吗?哪知他却见不得女娇娘,这姑娘一露面,那白花蛇就像见到阎王娘娘似的,直往后退,他忘了站的地方就在门边,白花蛇向后猛退,被门槛一绊,噗通一声,跌了个仰面八叉,四脚朝天。
白花蛇跌得快,爬起来更快,奔到黑煞神韩锦的马傍喘吁吁,向身后一指,说:“就是她!”
那伙计的心说:“这时怎么回事呀!”
就见那黑煞神韩锦对白花蛇吴良叱道:“没用的东西,你们把我的脸也丢尽了。”同时已飘身离鞍。
第五章 新盟旧约两相逢
姑娘出来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满脸寒霜,流露出不屑的神情,这时见黑煞神下了马,才缓步向店外走去。
在门口一站,一声冷笑道:“你们找姑娘怎地,是还要找死么?”
原来这天上午,那姑娘从长江南岸过渡前来江浦,刚好和白花蛇吴良同船,这白花蛇在黑煞神手下,论武功也算数一数二,人又津怪诡诈,因此甚得黑煞神信任,因此也最狂妄,无法无天,人又好色贪滢,这左近有个小媳妇大姑娘,稍微长得有几分姿色的,他就要千方百计的弄到手方罢,明地暗地,文的武的,不择手段,这江浦县的人,对他恨得入骨,可是又惹不起他,因此,只要稍有几分姿色的小媳妇大姑娘,平时就连大门都不敢出。
这天上午吴良也是由江南岸来,要到江浦城内,到得岸边,渡船刚刚开行,离岸已有几丈远了,白花蛇一声大喝:“呔!那船家,快将船摆岸来!”
船家一看,这左近一带谁不认识这白花蛇,谁也不敢对他说半个不字,赶紧将船掉头靠岸。白花蛇上船一瞧,这渡船前后只有两个舱,本来就不大,渡河的人多,已挤得满满的,大家见白花蛇吴良上船,虽是心中都恨得牙痒痒的,但谁敢惹他,不但不敢惹他,还得见面就陪笑脸,忙都起身来让坐。
白花蛇大模大样地向船舱里走,本来准备就在舱口坐下了,哪知他撅着屁股,还未挨着船板,一侧头,霍地眼睛一亮,就不再坐了,反而直起身来,向舱里走去。
原来在后面舱里,坐着一个姑娘,正是投店的这位,白花蛇吴良何曾见过这般美丽的娇娘,一见浑身就酥了,眼也直了,就向后舱里挤,他心里还以为是飞来的艳福,哪知却碰到了克星,差点儿他的一条命即时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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