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是……醒了过来?
不过未瞧见那明黄绣着金龙玉凤的床帐总算略安了几分心,若是连跳下万丈天台都无法逃脱那纠葛,也未免太叫人……绝望。
朦朦胧胧地四周张望了番,却因太过昏暗什么都瞧不清晰,是日近黄昏?还是天色未明?揭开垂下的层层纱幔,挣扎着欲去寻人问个究竟,却只觉浑身无力,一个脚软竟是摔倒在了地上,顿觉一阵巨痛。
疑惑自己的身子何以这般弱起来,欲运气调息,试了几次却是大惊,丹田空尽连一二游丝也无,以她的修为便是伤的再重也实不该,这分明……如不曾习武的人一般。
“小姐,你……醒了?”
正迷惑不解却见一小丫鬟推门而入,那一瞬射入的阳光竟亮的她睁不开眼只得用手挡住,原来天色这般亮,凤遥夕这才觉这屋子里的窗子都被黑布遮了起来,连门也挂上了厚厚的布帘难怪昏暗至此。
“小姐。”丫鬟见她跌倒地上上前一步似乎欲来相扶却又止住露出几分怯意,小声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凤遥夕不解她何以这般,王室多年的教养礼仪皇后的威仪却不许她示人以弱,故此用手扶着床沿爬起,却只这么一个动作便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软软地倒回床榻上,那丫鬟一直瞧着她动作见她这般辛苦几次欲上前却终是不曾迈动步子。
凤遥夕平了平气,尽力以平稳的语调开口道:“你是何人,此地又是何处?”
话一出口却是将自己吓了一跳,那音沙哑不堪似乎里头正燃着火炉将嗓子蒸地干得冒烟,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根本……不是她的声音!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小娟!”那小丫鬟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却转头往外跑去,嚷嚷道:“快来人啊,小姐,小姐……糊涂了!”
凤遥夕只觉掉入十丈迷潭云遮雾绕,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糊糊涂涂地,饶是聪明过人竟是琢磨不出一星半点此情此景,欲深思深想却觉一阵晕眩,手抚上额头人不自觉地后倾,却因此扫到了一旁梳妆台上的一面铜镜,因那丫鬟离去时未带上门的缘故,倾斜了日华此刻正耀着一片光芒。
不过是一面铜镜罢了……
这么想着,不知为何似乎是冥冥中的吸引,凤遥夕竟忍不住拖着那每动一点,每挪一步便会疲惫至极的身子,一点点挪向它。那么些距离却早已令凤遥夕汗湿透了衣衫,伸手去拿却终究失力令铜镜随着清脆的声响滚落了脚边……
“表小姐?!”
一名以布蒙面的老者匆匆进屋,只瞧见凤遥夕盯着铜镜怔怔的,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不由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欲给她诊脉,却在见到那惨白的脸色后退了一步,犹豫半晌,终于放弃般走了出去。
凤遥夕半点不曾留意他,只愣愣地抚上惨白的无一丝血色,甚至因重病泛起蜡黄色的脸颊,这眉,这眼,这鼻,这唇无一属于凤遥夕,那么她……她究竟是谁?
‘借尸还魂’这四字听过却未见过更不料能发生在自个儿头上,想来多少人贪生怕死却难逃幽冥地狱,她一心了却红尘想断个干干净净却为何偏不能称心如意?
惊骇,不信,失措……
或许连他也不知那个面对千金万马不曾变色,赶一骑来寻的红衣少女也曾天真活泼也曾害羞胆怯。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守护自己,所以才不得不学会披荆砍棘,只是因为无人轻拭落泪所以才学会了笑对苍穹,只是明白了再多惊慌失措也难以御敌,才能够平静地似乎无所畏惧……
便如此时此刻,再多不信不甘不情不愿,再多疑惑不解哭喊吵闹都不会有一分作用,因此凤遥夕不曾再多说一言,更不曾掉落一滴眼泪,连那个曾经恳求自己在他怀中落泪的人,有一日都能冷笑着对自己的悲伤视而不见,更多泪水又有什么意义?
此时,门外隐隐传来方才那自称小娟的丫鬟的恳求声:“胡大夫您再开点药,给小姐试试吧?”
“无用了,疫症凶险何况表小姐的身子原就……老夫早就说过,早些送去城外隔离才是上策,瞧这如今的模样竟是神智都不清了,再吃灵丹妙药又有何用?”
“大夫,您再想想法子……”
“你别挡着,我要即刻去用药汤洗一遍,再去回禀夫人,立马把人送走这可不能再耽搁了。”
“大……大夫!”
脚步匆匆而去犹如匆匆而来,显是那大夫走远了。那丫鬟却不见进里来只蹲下自顾自哭道:“这可怎么好,小姐要去城外,夫人定会要我一同跟着去伺候的,这可怎么好!”
那丫鬟无半点压低声的意思,显是说给里头人听的,凤遥夕勾起冷凝的弧度,不过一个不知名的丫头也敢耍心机作践于她,这倒真是有趣!
凤遥夕素来恣意来去傲视天下,因此宁忍锥心刻骨之痛,以死斩断情缘于人于己干净洒脱,怎料上苍作弄不让她魂赴幽冥,竟在此受辱!
手渐渐握紧,此情此景倒有些相似,犹记当年凤王宫内姚妃握权,趁着父王外出巡视自己身染癔症之时欲至自己于死地,呵,当年她手段何其阴毒自己不也挺了过来?
忆及往事却不由一阵恍惚,可若是那时没有青姥姥舍己照料于她,凤遥夕未必醒得了,她不是为了还青姥姥这份恩情,便不会设计相救在祁国的死间青若宁,如此便不会改装前往祁国,那么她与他……也许便会有不同的开始,不同的结局……
摇摇头,不该,也不能,犹如母后所言人生之路不可回首,便是上苍存心作弄,凤遥夕也定不哀哀凄凄怨天尤人,重活一生便当凤遥夕已死吧!
只是……
如今这情形,凤遥夕摇了摇头屋漏偏逢,这正主得了瘟疫瞧这情形又似乎没什么地位,若真被送了出去便唯死一途。这瘟疫她不是不曾得过,如今这模样分明本大限已至,可既然她移魂而来便定能熬的过去,只是需要……时间!
想着,凤遥夕心思微动,轻咳了几声,唤道:“小娟。”
“小姐,您认得我了?”小娟却不进屋只在门外带着几分犹疑道:“小姐……有何吩咐?”
连自己贴身侍婢都挟制不住这正主未免也太无能了,凤遥夕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惚的表情,道:“小娟我前头恍惚听着你说你也要同去什么的,是不是真的?”
那小娟一听息息相关之事,立时变了态度,声泪俱下道:“正是,小姐,您素来好心肠可要救救小娟啊!”
“小娟,我眼瞅着时日无多又怎忍心你与我陪葬?只是……如今却找谁去说呢?”
“大小姐。”小娟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急急道:“您可以跟霏盈大小姐说啊,她素来把您当亲妹妹般疼的,前几日还为了您的事跪着求了夫人一夜。”
霏盈……
头一阵刺痛,晕眩中似乎现出了一个极模糊地少女身影却是看不清,“可我如今不能离屋,又不便传信于她……”
见她似乎极是无奈的样子,小娟求生心切心一横道:“不如奴婢这就请小姐来,隔着窗说几句量是无妨。”
凤遥夕点点头见她飞快去了,暗忖照这丫鬟所言,‘霏盈小姐’看来却是那夫人掌上明珠了,低头掠过道眸光。
不过短短片刻小娟果然携一少女返来,凤遥夕见了竟不自觉脱口道:“霏盈表姐。”回过神,却又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不行,这会儿不行……
咬了咬唇勉强维持清醒,只见那少女欲进屋内,却被小娟拦住,只好倚着门道:“月儿妹妹,你怎么了?”
凤遥夕只用极轻的声唤了几声,那少女在门外自是听不见的,小娟见此情景急得如热锅蚂蚁,只得进了屋‘扶’凤遥夕到了门边。
被几乎拖至门口,虽是自己设计凤遥夕垂下的眸中依旧闪过冷意,此刻却不便发作,只做出立不稳的样子忽而向前倒去,不偏不倚推倒了就在门边的少女。
少女惊呼一声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却只觉背后一处似微微一痛猛然间浑身一软昏倒地上不知世事。
小娟见得此幕惊吓的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凤遥夕瞟了她眼见她呆呆站在那儿,唇不着痕迹的弧了弧,却只用虚弱的声道:“咳咳……还不……还不请大夫过来?”
小娟失魂一般只懂点头,步下却不动,这一番折腾凤遥夕只觉那晕眩感愈发强烈起来,瞧她木头人一般不觉动气,却仍只淡淡道:“小娟,表姐若在这儿出了事……”
她话未完语调又是极淡的,小娟偏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霎时整个人都入了冰窖一般,也无暇去想自个儿的‘小姐’似有异样,拔腿便跑。
凤遥夕趁小娟离去从袖中露出了藏着的针,这是她在小娟去请这大小姐时在屋里寻得。微微一笑,在少女身上几处穴位又扎了数针,而后几乎是半爬着回到屋内,却再无力将针搁回原地只得就近藏了起来,人却倒在门边如何也动不得了。
这次那大夫脚程半点不慢,不一会儿便到了后头还跟着一群人,在意识再次脱离前,凤遥夕听的外头传来凄凄之声:“盈儿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夫人小姐脉象有异,一时不知是不是被传染了……当务之急还是立刻送小姐回房,再把表小姐……”
“住口!”
“夫人?”
“素月身体已然好转,小姐只因前头担忧表妹思虑过甚才晕了过去,都给我记住了!”
“夫人,您这是?”
“胡大夫,你难道想要盈儿一同被送出城么?”
“这……”
这就是人性,放在心尖护着的人总会为她思虑周详,她幼年丧母却更明白其中道理。何况曾经有个人……就是这么护着自己的,只是,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还是要失去……
茫茫然不知所感的想着,凤遥夕在冰冷的地上渐渐再听不到外头的声响,幽幽再度陷入黑暗,唇却带着抹笑意,无人来护,她便自己劈荆斩棘护自己周全……
授琴
那日昏睡后又是数日光阴,再醒来时已然病愈,却多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轻轻抚过细巧如淡墨的柳眉,望向镜中人不见血色显得极白却不似凤遥夕雪肤晶莹,唇色极淡何如凤遥夕朱唇不需胭脂点,鼻子虽小巧却无甚特色毫不起眼,真是怎的看都只有‘平凡’二字可以形容,唯一与前世有些相似的当事那对凤目,却也远不如从前那对妩媚。她却是颇为满意,这些日子自己已渐渐习惯了现在的外貌,名字,以及身份……
‘林素月’,自幼父母双亡寄住在舅父安平侯莫衍府中的孤女,这个安平侯莫衍凤遥夕却是知晓的。
凤遥夕的母后原是韩国公主,当初韩国是她威逼利诱劝降的,其时王室早已凋零地不剩什么人了,莫衍是韩国的国戚,于归顺倒也有些功劳,她念着旧情,又为在天下人面前做个宽仁的名堂便劝祁恒煦善待之。故而祁朝立国后,祁恒煦封之为‘安平侯’,说是侯爷却只尊爵无封邑,虽号封‘千户’却并不能征税,不过是个虚荣。
犹记得当日这封号赏赐还是自己与他一起定的呢!
凤遥夕或者该说林素月勾了勾唇,只觉世事一场大梦滑稽的紧,云台转眼,便是五年光阴,曾定他人生死祸福的自个儿却成了别人家寄养的十七岁孤女。认真论起来这莫家多少与母后有些血缘牵扯,莫非因此自己才会死而重生在‘林素月’身上?
五年……自己,不该说那凤国的公主,祁朝的皇后,已经死了整整五年了……
她不恨,也不怨,早在动心的那一刻便该料到这……万劫不复的结局。
她曾无数次的想过抽身而去,曾无数次想过挥剑断情,曾无数次提醒自己天下绝无共主,曾无数次告诫自己勿忘了功成身退。
只是,动了心的人总是变傻,以为千万年不变的道理能在自己这儿变一变……以为情比金坚,以为人定胜天,以为他们心意相通,以为他们克服了万难,多少次同生共死,多少次相扶相持,天下既定,又何愁还有更大的难阻?若有,也定能一如当初携手共度!却忘了,最可怕的敌人,不是万千兵马,不是阴谋诡计,甚至不是权利纷争,而是……善变的人心。
当祁与凤由同盟成了对立,当他与她由爱侣成了帝后,当天下与真情相抵,当权利与真心相斥,其实,早该明白,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所以并非别无他法,她纵身跳下悬崖是要他安心,更是要自己死心,趁着他们的情谊还未从可叹变为可悲,亲手划下休止。
恩怨情仇,爱恩纠葛,到头来,也不过黄土掩埋,万事俱休。
凤遥夕既死想必他定可安心,凤卫军被已散,昔日部下该退得也早谋了出路,不愿退得也是各有各命需自己承担了。
想起那时她初生麟儿,却来不及感受初为人母的喜悦,每每与他虚说着些孩子将来如何如何的事,背转去却忍不住泪落,却又要咬牙筹谋助部下亲友全身而退,他们全因信她才跟从了祁国,她不能对不起他们……
而祁恒煦呢?
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边对自己温情款款一如往昔,一边谋划着拔除凤国残余全部的势力,布置着对付刚为他生下孩儿的自己的呢?
轻轻摇了摇头,过去的事多思何益?若说如今还有牵挂的也就两人。同胞妹妹梦溪早年唯恐宫廷复杂被她送走学艺,当是无恙。还有治儿,治儿他托玉箫带走交托师父,现也该五岁了吧,却不知如今都如何了?
那些世外之地凤遥夕来去自如,林素月却是难如登天,也罢,若非上天恩赐,又哪容她再思再想?
不引人注目的侯府,身无所长的孤女,平凡一生正因上世所求,至于治儿与梦溪,若有机缘再探知他们过得可好也便是了……
“月儿妹妹。”
淡黄上衣下系着印着粉色梅花的及足长裙,纤腰如柳,粉黛俏颜,轻快入内的少女,笑如铃扬。
“月儿妹妹,我瞧你今日的气色似又好了几分。”
“霏盈表姐。”
放下梳子,阖上梨木梳妆盒,林素月转过身,迎上前去,瞧圆圆的眼眸鬼鬼地转着,立时作势咳了几声:“咳咳,我这身子说差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