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视线停驻在他脸上,加上以前做过这方面的表情训练课,所以我能很清晰地看到他脸部肌肉从皱紧到放松的过程,他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眼角抬起,一种由心而来的喜悦取代所有阴郁的怒意。
我不自觉地握紧手里的叉子,跟随着他的情绪而变换力道。我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对他的影响会那么大,简直就是可以将这个男人从坠落的高空中解脱下来。
当然这种喜悦他并没有真正表现出来,而且另一种多疑的情绪随之而来,他不相信地说:“你们不是下了船就打算结婚?”
“你跟露丝不也下船就要结婚。”我反唇相讥,垂眼处理起鱼肉,懒得再去研究任性晚期癌患者的精神状态。
“只是订婚。”卡尔急忙解释,语速快得让人担心他会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爱她吗?”我自然而然地掌握着话题,至少将这顿午餐糊弄过去,我不希望他又抛来什么蠢问题让我消化不良。
“爱她?”卡尔奇怪地重复这个问题,然后他开始沉默,表情有点呆滞的迷惘,这种迷惘很快又淡去。他面无表情地说:“不,在没有遇上真正的爱情之前,她还算可爱。可是爱一个人就像是在做爱,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好像被溅上沸腾的油花,你的血管开始疼痛,这种痛最终会回到胸口。”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平淡了,连眼神也毫无感情,整个人被覆盖上一层深厚的铠甲,仿佛他只是一个在念书的蹩脚学生,毫无情绪起伏。
我的注意力被他拉过去,这种表述方式我曾经看过别的顶尖舞者表演过,平淡如水的述说中,底下却是压抑着的感情。因为所有力量都拿去压制激烈的底层情感,所以外在就没有力气伪装得完美无缺,只能面无表情一直说个不停。
“然后骨头痛,眼睛痛,头发都痛……”他说着说着自己都感觉有些滑稽,很快就结束这种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并且抬起平静的眼睛,最终目光停留在我脸孔上,“只有看着她,才能真正缓解这种感觉。”
我突然无法承受这个男人的目光,特别是他刚才还念一大段毫无意义的无病呻|吟时,手上的餐具放到盘子上,表示可以收桌,接着我站起身离开座位。卡尔一直盯着我坐的地方,就算我离开他也不肯移开视线,好像在盯着一个不存在却很美丽的虚影。
我走过他的身边,走了一段路后才回头,看到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背影挺直,看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我突然有种想转身回去,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的冲动。当然他并没有一直不动弹,一会后他拿起手边的酒杯,动作熟稔地喝了一口,这种酒鬼的动作将刚才的忧郁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抽下嘴角,对烟酒依赖症的家伙没有好感,无法理解怎么有人喜欢这么摧残自己的身体健康,要是卡尔霍克利真是我的老情人,看他一次抽烟就抽他一次,看他喝酒过量就按水里让他改正,哪能容忍自己人这么毁身体。
卡尔喝完酒,背对着我说:“我要亲眼看到你解除婚约,艾米丽。”
我停顿一下,才无所谓地说:“随你。”
☆、第45章 画画
然后场面就变成这种诡异又说不明白的气氛;你一定无法想象我跟杰克;露丝,加上卡尔那货三个人坐在上等舱豪华套房起居室里,面面相觑并且无话可说的场景。
我终于知道露丝跑到哪里去;她跟杰克到甲板上聊人生聊理想聊艺术加旅游频道解析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卡尔跟露丝几乎撕破脸。我回忆一下电影情节;他们撕破脸不是差不多沉船前才发生的吗,现在船才起航两天就要动刀子了?
卡尔坐在我身边,他换了身浅色的三件套西装;手搭在椅子扶把上;尾戒在明亮的光线下闪着亮眼的润泽感。他神情有些不以为然的懒散,特别是在看到杰克身上穿着如同底舱工人的垃圾货时;更是不动神色地斜一下嘴,那种似嘲讽又懒得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人毫无好感。
杰克清澈的蓝色眼珠子慢悠悠地转动一下,视线从卡尔身上再放到我身上,那表情似乎在询问,你们又怎么了?
露丝则是大胆有底气得多,她看向卡尔的眼神带着一种荒谬与刺探,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也是,看到自己未婚夫养个情妇在房间里,而且现在还带在身边,做为一对下船就要订婚,请帖都发了五百份的新人来说就是分分钟要动刀子的节奏。
就算无关爱情,没面子也是能让人发怒的。
我有一瞬间很想伸手扶额,这种荒唐剧什么时候能打上END。
“所以……解除婚约?”杰克终于忍不住如履薄冰地打破这种危险的平静,他膝盖上还放着来不及收起的素描本,手指上炭痕的颜色很明显,问话的时候指腹还磨蹭一下本子,这是一个表示妥协的小动作。
可能杰克的内心也跟我一样在扶额,这事还有完没完。
露丝坐在杰克旁边的椅子上,她端庄而严肃,仿佛我们几个人正在谈论地球未来二十年的走向。
我速战速决地冷着脸说:“对,解除婚约。”还是将这出闹剧快点盖章落幕,反正船不沉我有的是时间跟方法下船后就消失,至于还在船上当然是卡尔要干嘛就耐着性子陪他干嘛,毕竟我不想再到处躲着这个马拉松加短跑冠军选手,他追起人来可真是锲而不舍,死不认输。
“哈……”杰克忍不住要破功,他演戏时候的过渡可不如专业演员,都快要笑场了。当然他很快就憋住,腮帮子有一秒鼓起,活似一只想笑却不能笑的青蛙。
“嗯,我知道自己无法给你幸福,如果你想要解除我们俩的……婚约。”杰克忍不住去看露丝一眼,似乎担心她会误会,嘴里含糊地将婚约说出来,然后再次清晰地说:“我同意,我们立刻解除,从此以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气氛很尴尬,过程忒随便。我觉得如果这是舞台剧,我们都是新出炉没有任何演绎经验的菜鸟,出来胡闹而已。
卡尔警惕地看着我跟杰克的互动,他没有一刻放松下来,似乎担心我们会随时死灰复燃。
我点头,然后就不开口说话。杰克也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份额,更是不想绞尽脑汁地想台词,场面再次陷入到一种可怕的冷场中。
卡尔等了一会,才不满意地问:“就这样?”
不然你还想怎样?
要不起来跟杰克一起跳段诀别的古典舞给你看,你是不是才满意。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卡尔法官突然觉得我们看起来太随便,反而没有真实感,他开始多疑而坑爹地审问起来。
“呃……”杰克有些不自然地瞄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跟我串通答案。
都当面了还用得着串通吗?我一脸淡定地说:“指腹为婚,我跟他是青梅竹马,我们一起出生在威斯康纳辛州。他父亲跟我父亲是工友,在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妈就说过如果不是同性就订婚。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那里的冬天很美丽,很漫长,宛如冰雪的天堂,到了冬天除了可以到森林里猎鹿外还能凿冰……”我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就像是在回忆童年。
杰克听到熟悉的事情,非常自然地接下我的话,“钓鱼,开一个冰洞,准备好柴火晚上还可以烤鱼。”
我一脸怀念地点头,然后我们俩又一致同步地开始谈起威斯康纳辛州的一些东西,显得熟稔而特别有说服力。
卡尔本来是忍耐听着我们的对话,可是我们越说越起劲,从威苏塔湖到密西西比河,再顺着河流谈起新鲜白鱼,还没谈到怎么将白鱼煮来吃他就受不了。眼一横,凶狠地瞪了杰克一眼,把杰克瞪到无奈摊下手,表示自己不想再跟他打架为止。然后卡尔没脸没皮地伸手,直接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指微凉,透过衣物可以隐约感受那种温度。
露丝总算是肯正眼瞧过来,经历过昨晚的混乱,卡尔霍克利在她心里可能跟荒唐的花心公子,或者凶恶的暴力狂直接挂上钩。她见卡尔直接揽住我,眼神有些奇怪而不可思议,仿佛觉得这种动作太大胆了。
杰克眼神也不对劲地看着他的动作,毕竟在自己未婚妻面前,大大方方地抱另外一个女人,这种不要脸的勇气实在是少见。
“道森先生,听说你是位艺术家?”卡尔露出一个非常应付了事的社交笑脸,手用点力压住我的肩膀,拼命要将我往他怀里带。
“艺术家?不,我只是喜欢画画。”杰克被人称赞到非常不好意思,他无辜地抱着素描本看着卡尔,眼睛里有压抑不住的笑意。我敢肯定他一定在笑卡尔,因为无论卡尔怎么使力气我都不肯倒到他怀抱里,坐得笔直双脚粘着地板就是我现在的姿势。
这导致从远点看,卡尔跟挂在我身上似。
“你到美国有着落吗?有没有房子,或者存款?”卡尔最终不得不放弃将我按到怀里的计划,本来他可能只是想学习那些个什么霸气侧脸的老大,抱着别人的女人再高高在上地可怜别人,可惜别人的女人不配合。
杰克乐天派地笑起来,“没有。”
“那你画画多少收入?”卡尔跟个要嫁女儿的丈母娘一样刻薄,开口闭口都是钱钱钱。
“曾经在码头给人画过肖像画,一张一毛。”也难为男主角胸襟不错,一点都不计较卡尔的审人态度。
反而是露丝有点憋不住,她冷冷地开口,“杰克很有绘画天分,这不是金钱能取代的。”
我无奈地想扶额,这到底是怎么样无节操没下限的情景。卡尔揽住我,露丝维护这杰克,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我跟卡尔才是一对的,而杰克跟露丝则是上门来拜访的新婚夫妇。
卡尔不以为然地冷笑一下,直接讽刺地说:“听起来你没什么前途,我很感谢你照顾过艾米丽,如果你需要让自己的画卖出去,我可以赞助你一些金钱,或者你可以将自己的艺术杰作买给我。美国可不是贫穷的移民者所想的,遍地都是黄金,身上多存点钱至少不用担心死在纽约贫民区。”
“我想不用,霍克利先生,我不会将自己的画卖给不懂欣赏的人。”杰克终于被他惹怒了,他直接站起来,右手拿着自己的本子,左手顺便将自己搭在一边的廉价外套往后一甩,然后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卡尔。
卡尔不起身,眼神冷漠高傲地往上看,与杰克火药味浓重地对峙起来。
露丝施施然站起来,无形中加重现场紧绷的气氛。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样,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随时会发生血肉模糊的肉搏战。
杰克突然转眼对我露出一个非常可爱的笑容,散落的金发在他额前摇动一下,他轻声说:“艾米丽,虽然我们解除婚约,但是这不代表我不爱你,我随时等待你回来。还记得那个美好的夜晚吗?我们彼此为对方画画,你说爱我,我觉得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夜晚。”
卡尔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热起来,我几乎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他的手指力度已经告诉我,这个家伙又不开心了,而且是非常不开心。
赤|裸裸的恶作剧,杰克想要整人是连我都一起拉进去了。鬼才跟你夜晚一起画画,或者美好告白。
杰克抛下炸弹就立刻往外走,经过露丝的时候,他还暗示她跟着走。整完我还不忘记钓妹子,主角霸气可见一斑。
然后露丝对卡尔抛下一个鄙视的眼神,就这样跟着杰克走了……女神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容易被带走。
我跟卡尔,继续静坐着,我在考虑要不要进入瑜伽状态,身后的森冷与肩膀上手指的热度给我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好不容易将这个家伙哄骗得正常点,结果现在他又不正常了。
“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卡尔的声音加重那种阴凉感,他没有高声咆哮也没有扭曲声线,非常平淡地陈诉一个事实。
我是该点头好,还是不该点头好。
“一起钓鱼滑雪?”卡尔继续平淡地说。
我回想一下自己说过的话,谎言聊天聊得太顺利,结果还真瞎编出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细节来。也许我跟杰克除了画画跟跳舞外,还能去写小说,搞不好我们都有这种幻想天分。
“你们还一起为对方画画,互相表白。”
语气越来越不对了,而且抓着我的肩膀的力气大到让我皱眉。
“你将他的画像带在身上,时时刻刻看着。”
是时时刻刻恨不得掏出来射飞镖,我有时候真是无法忍受一个大男人唧唧歪歪个不停,做为男人心胸难道不该豪爽点。
“你还……”
你还要继续啰嗦下去!我终于没有耐心忍受他了,直截了当地说:“是又怎么样?”
卡尔,……
我甩开他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顺手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薰衣草色的裙摆顺着我的动作而滑到脚踝下。然后平静地侧眼看着卡尔,他的手还维持着那个被甩开的姿势,愣住地看着我,外套下的深色领巾有些凌乱。
“我就算跟他一起长大,钓鱼滑雪加画画表白,那又怎么样?”被他念叨到烦了,我也不打算再惯着这个啰嗦的家伙了。
卡尔动动嘴唇,眼角似乎抖动一下,然后他有些迟疑地说:“以后不准再这样做。”
“哦。”我不咸不淡地回答。
“不准见他。”卡尔终于缓过神,他语气严厉地命令。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壁炉,上面的镜子里出现一副美好的画作。复古的镶板房间摆放着华丽精致的家具,一个穿着浅色三件套西装,系着深红色领巾的男人坐着,他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干净油光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年轻严厉的脸孔。
比起啰嗦,他那种包工头虐待工地员工的语气更不受人待见,可能是打小被娇惯坏了,这家伙脑子里就没有对人的最基本尊重。大概在他眼里,比他没钱都活该被看不起,典型的纨绔子弟,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他还觉得这种命令很理所当然。
我懒得再应付,沉默地离开他,从镜子里消失。走到私人甲板上,随意靠在一棵观赏绿色植物旁边,双手环胸地看着甲板窗户外的大西洋。下午的阳光带着点暖意地晒到我脸上,裙摆在这种光线下有种昂贵的光泽感。
心里的烦躁被这种舒适的阳光给晒干,我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不久后,一个脚步声犹犹豫豫地接近过来,他在甲板那边徘徊了几圈,才手夹着香烟慢慢地走过来。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卡尔挡住我的阳光,来到我面前,有些疲惫地对我说。
我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然后打算侧个位置继续晒太阳。卡尔连忙挪动脚步,将我挡住,他看起来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