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快到了,我去放火。”明嘉木从门槛跳出去,明甘露正从后院提了两桶水出来,“老爹,方大娘说柚子叶只有这么几片,她还给你放了点艾草叶。”
“行,拿来给我,你也拿几片,好好洒洒,去去晦气。”萧岚在大堂里洒水,洒着洒着叹气道,“虽说白大人已经答应会贴公告,说明之前的茶叶中毒事件和我们没有关系,不过我看生意会少是无可避免了。”
明荈安抚道,“少些也好,茶叶也毁了,省得到时候不够。”
“你明知道我们的茶叶每年都只有多出来的份。”萧岚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不过还是笑出来,“是啊,大家平平安安就好。”
明嘉木在主楼的门槛前生了堆火起来,不管有用没用,萧岚硬是要去晦气,也只得照做了。
火越烧越旺,山道上缓缓有人上来,明嘉木笑着大声朝主楼里叫道,“回来了。”
沐云泽瞪着那比她膝盖还高的火堆,还有越烧越高的趋势,“这什么玩意?”
“老爹说你们两个跨过来,去晦气的。”
只有沐云泽和江釉两个人,粉青却没回来,江釉朝前走了一步,还是被那火势给逼退了,“我跨不过去。”
萧岚探出头来,用柚子叶在明嘉木脑袋上打了一下,“我有叫你生这么大的火吗?”
“你又没说多大。”
沐云泽一手抄过江釉的腰间,另一手在膝盖处打横一抱,江釉不及防地啊了一声,勾着她的脖子,眨一眨眼,人已经到了主楼内,沐云泽把人放下来,萧岚在后面看看,“粉青呢?”
“县衙里接下来就审童雨缪,他还呆着没走。”
“怎么样?会判什么,死刑?”明嘉木很兴奋地问道。
“她故意杀人,一尸两命,应该是跑不了,不过锁柳镇上没有刑场,应该还要送往最近的城池府台,才能行刑,我估计会判秋后处斩。”江釉站稳了身子,“粉青就是硬要看,非得听完判刑才肯回来。”
“来,洒洒,多洒洒。”萧岚洒着柚子叶,在沐云泽和江釉两人头上扬过,“晦气都去了,以后就大吉大利。”
那天晚上用晚饭的时候,粉青才从县衙回来,桌上的人齐齐抬起头来,“怎么样?”
“秋后处斩。”
“果然。”
“不过……”
“不过什么?”
粉青看向江釉,“大公子,那个钱运似乎有点问题。”
江釉勾起了唇角,“连你都看出来了,看来她做得肯定是很过了。”
“是啊,不过押送的人是刘仵作,她们肯定动不了手脚了。”
“才一天,你就这么相信她了?”
粉青端过自己的碗坐下吃着饭,竟是不搭理江釉,看得江釉和萧岚悄悄对视了一眼,另外那五个女人只顾着吃饭,没人看见。
***
“哐啷。”
满桌的茶具碎了一地,几个小侍战战兢兢地上前收拾了去,没人敢上前,又匆匆地离开,童茗的脸色黑得吓人,夜色已深,书房里仍旧是烛火通明,门被人叩响。
“滚。”
“是我。”
“我知道是你。”
没上锁的门被人推开,“你发怒,我还没有问你呢,一直跟我说那男人死是场意外,只是借机除了沐云泽,你倒是没说,那男人就是你女儿杀的?”
“现在她要死了,秋后处斩。”童茗一脚踢翻了椅子,“你不是特地过来,还找了名目上呈府衙和白苋一起来审这起案子,怎么就被白苋压了一头?”
“我怎么知道贺平波也会在这里,三镇会审也是她提出来的,她们两个对我一个,我有什么办法?”
“现在还有没有办法?我可以花钱找人去替死。”
“那押送的是贺平波的人,案子就是她查的,你花钱也没用。”
童茗重重一拳砸在书桌上,“沐云泽。”
钱运拍了拍她的肩,“你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么难过干什么,要搞垮云泽庄,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现在想个办法保全你茗溪茶楼的名声才是重点。”
“下个月的斗茶会,我一定要搞得空前绝后的盛大,这一次,你得帮我,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不然我们的协议,就此取消。”
***
江釉打着哈欠脱了外衣坐在床上,“我好像从来没这么困过。”
“你不洗澡了?”
江釉歪了身子趴在床上,蹭着被子,声音含含糊糊道,“明早洗。”
沐云泽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坏笑,江釉闭着眼,没有看见,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了水的声音,他快睡着了。
有人在剥他的衣服,江釉无意识地挥了挥手,以为沐云泽又想动手动脚,唔了几声,身上隐约有些凉飕飕的,他没睁眼,身子突然被人抱着泡进了温水里。
唔,好舒服。他舒了口气,歪在近在咫尺的人身上,沐云泽亲亲他的额头,他居然还是睡着,他还真是,累着了。
她心疼地轻轻擦拭过他的全身,自己也擦干了,把人裹起来抱到床上,盖了被子抱着江釉一起睡了过去。
***
昨晚这一觉,睡得真是舒服,江釉满足地蹭了蹭枕头,睁开眼,沐云泽正看着她。
“眼睛瞪这么大干什么?”
沐云泽没说话,江釉朝她怀里挤了挤,抱着她的腰,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你终于回来了。”
“嗯。”
“我都没睡好过。”江釉叹了口气,“阿泽,我发现我居然比自己以为的要喜欢你的多,这好像不是件好事。”
“乱扯。”
“这样子我就不能做到我一贯的拿得起放得下了。”
“你敢放得下我,我打你。”
“你敢打我。”
“这么打。”她伸手在他翘臀上拍了几下,江釉拧着她的手臂,“要听我话。”
“江大公子,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候不听了?”
“这样的话,有件事和你商量。”江釉坐起了身,抱着被子捂在胸前,“我发现茗溪茶楼的大问题了。”
“什么问题?”
“她们的茶叶,其中有些很劣质,她们会给不同的客人喝不同的茶叶。”
沐云泽摸着下巴,拉下了被子,江釉瞪了她一眼,“别乱动。”
“我被关在牢里的时候,很无聊,我突然想起了我娘。”
江釉停下了和她拉扯被子的动作,很少会听她提起沐魁。
“我爹生我的时候,我娘已经是四十多岁,快接近五十岁了,爹的胎位很不稳,大夫劝她不要让他生,因为太危险,可这可能是我娘能有后的唯一机会,于是她对我爹说,生下来吧。”
“然后呢?”
“爹难产,她说,保小。你知道吗?爹比她小了有二十岁。”沐云泽拉下了他的被子,把他抱在怀里,“这些都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她以前一心只顾着云泽庄,从来没想过娶亲,等到想要成家生子的时候,又错过那个最好的时间了,所以她找个媒人随随便便成了亲,我不知道她和爹有没有感情,但至少看来,很浅吧。”
“你,怪她吗?”
“怪她?我干嘛怪她?她对我是真的很好,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虽然她一直想让我学炒青,可是我真不肯,她也不会逼我。釉儿,”她突然开口叫他,“我眼睁睁看着她的心血一点点日渐低迷,我是不是,很不孝?”
“你才想到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正是我刚成人的时候,那个时侯我好像还真没多伤心。”
“不孝女。”
“那天我在想,如果我真的被判了罪,被人砍了,我这一辈子还真是短的可怜,都没和你做够妻夫,还没生孩子,还没一起老得掉牙。”
江釉趴在她身上抬起了眼,弯弯嘴角,“你还想看我掉牙?”
“你掉了牙肯定还是很漂亮。”
“油嘴滑舌,你继续说刚刚的。”
“然后我又想,我活了这么二十多年,除了娶你,好像还真没干过什么正事。”
江釉笑出声来,“那你都在干吗?”
“我也不知道,我爬过岭南山脉的大多数山头,我打过无数次架,我和十三她们吃喝玩乐的什么都做过,赌钱,上勾栏,斗鸡,蟋战,唯一替娘这云泽庄做的事,大概就是修补东西和除虫。”
“突然想学好了?”他从她身上翻下来,“那就正好,自从岚叔上次和我讲了你们和童茗的恩怨,我本来就想要搞垮茗溪茶楼。”
“搞垮?”
“那你打算怎样?”
“你要我去砸场子吗?”
“沐云泽。”江釉叹了口气。
沐云泽伸手用力揉他的脑袋,“我在开玩笑。”江釉躲开了她的手,“你娘那本手札,被童茗拿走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好像就是最后几式连明姨都不会的炒青手法,不过我倒是记得娘每年都会送我一堆乱七八糟的书,现在还堆在水榭的阁楼上面,也许都被老鼠啃了。”
“改天去看看,不过眼前有件别的事。”
“什么?”
“中秋前的斗茶会,茗溪茶楼办的,岭南附近一带的茶楼茶馆茶肆茶室茶坊茶社茶寮,甚至是挑着担子卖凉茶的都可以参加点茶。”
“那又怎么样?”
“童茗的点茶技艺据说很高,好像她每次都赢,自然是去挫挫她的锐气。”
***
沐云泽去找明荈研究点茶的事,江釉在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的大堂里发现粉青正坐在一角,“大公子。”
江釉点了点头,坐在他身侧,没说话,只是提起他正在喝的那只茶壶,也给自己倒了杯,“怎么是水?”
“啊,我忘了放茶叶了。”
“粉青,怎么了?”
“没有怎么啊。”
“和我说吧。”
他挠挠头,江釉喝了口凉开水,“是那个刘仵作。”
粉青叹了口气,“昨天在县衙,大公子你后来不是还要去找柳三公子那个小侍小五和西街茶叶铺的掌柜过来吗?”
“嗯。”
“她不认得路,我和她一起去的。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坐在马车横隔上面,她在驾马车,我多嘴问了她一句,我问她娶亲了吗。”
“然后呢?”
“她说她娶过,不过,那男人已经死了。”
江釉看着他,粉青脸上带着些许愁闷,“大公子,你还记得那天在柳家,你质问她为什么瞒着柳三公子怀有身孕,她很激动,说了一堆话。”
“记得,我还觉得她是想起了什么人。”
“就是他。”
江釉的眼角挑了挑,粉青接着道,“其实她们应该也不算成过亲。那男人被人侵犯过,还怀了身孕,他家人把他赶出来不肯认他,他把自己卖身进了一户人家当小侍,却在还怀着身孕的时候,死了。”
“是,自尽还是被人杀害?”
“自尽,他受不了别人的羞辱,刘仵作是在他做小侍的时候认识他的,他死后刘仵作带着他的尸体回了他家,因为那一直是他的希望,可是那户人家却连牌位也不肯给他,于是刘仵作和他行了冥婚,给了他一个牌位。”
江釉默不作声,粉青又道,“我发现,我听她讲了这事,我,我很难受。”
“也许她只是同情,她并不是喜欢那个男子才同他行冥婚。”
“大公子,我不是难受这个。”粉青摇着头,“他死了,刘仵作肯定是非常难受才会选择去做仵作的,她本来已经是举子了。”
“粉青。”江釉叹了口气,“你喜欢上她了。”
第五道茶之粉青的第一步
沐云泽正坐在水榭前面,那地方和整个水榭的木架构一样,只是木料被无数次的踩踏和雨水的打磨湖水的侵刷下有些泛黑发亮,隐隐反射着些许日光,因为在罩亭前面,头顶上方没有东西遮挡,若是下雨,正好会被亭檐上滴落的排排水滴打个当头。
不过这会天气不错,只除了夏日的热气仍旧没有散去,江釉踏上浮桥的时候,湖面上一直从悬衣瀑布那飘过来的一阵水汽从衣袖下一直吹进了他的手腕,舒服地让人想叹息。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走到沐云泽身后的时候,她正听到他类似于满足的一声轻叹,混在不曾停歇的水声中,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釉儿,大白天的,不要勾引我,我在干正事。”
“哦。”江釉走到她面前,藤制的小桌边上只有一张矮凳,正是沐云泽坐的那张,桌上摆着一只长嘴铜壶和一只青瓷宽口杯。“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出去一趟,也许得晚饭前才能回来。”
“我陪你去。”
“不用,我回娘家去一趟,还有点粉青的私事,你去不合适。”他侧过脑袋看她,“盯着茶杯也是正事?”
沐云泽伸手一拉他想要他坐在自己腿上,江釉怕那藤凳不牢,两个人坐着会垮掉,闪了闪身子,沐云泽一拉没拉到,晃了晃茶杯道,“童茗最喜欢用的点茶式,叫做凤凰七点头,出来的汤末层次分明,做的都是山水图案。”
“在这么小的茶杯口?”
“层峦叠嶂,云烟缭绕,虽然这女人欠扁地我想砍了她,不过这是事实,山水已经是点茶的最高境界,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超过她。”
“人物?”
“釉儿,水丹青只讲求神似,是点不出人物仕子图的。”
“那你慢慢想吧,我该走了。”
江釉转过了身,衣角被沐云泽勾手一拉,却不肯松手,他回过身看着她,低头在她唇角亲了一下,她这才松开了手,“虽然地方不太对,不过总算你记住了。”
“沐大少你还真是无聊,对了,我会给你烧半窑比秘色瓷还薄的茶杯。”
江釉走上了浮桥,沐云泽不解地站起身,“还能比秘色瓷更薄?”那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的秘色瓷。
“所以我说半窑,也许可以烧成一两只,也许一只都成不了,烧一整窑太过浪费。”
点茶最重要的四样东西,无非是茶杯,茶筅,茶末,和那一铜壶的水,茶杯越薄越好,声音清脆如罄,激荡的回声波纹也可以震动汤末,而汤末的色泽浓度好坏则和所用的茶末,水密不可分,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便是壶嘴冲水而入的点茶式和茶筅拂汤末的手法技巧。
点茶比起炒青,应该是简单太多,可是同炒青需要大量的练习不同,更多靠得还是天分,手法讲求一个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