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袖转身下了梯子,留下沐云泽一个人躺在楼板上,一条腿还被一直坛子挂住,两手都一左一右摊在两只坛子上面,说多狼狈有多狼狈,心里只在转着一个念头,这,这江大公子不是个仙人般的出尘温润公子,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可是却,该死地天杀地可爱。
第二道茶之卿心知几许
江釉一个人走出水榭,正见到粉青站在浮桥的对面,看着几乎像是漂浮在湖面上的石板犹豫不决,抬眼看到他,挥着手叫道,“大公子。”
他走到对面,“怎么不过去?”
“我想我这么重,踩上去那石块会不会沉下去?”
江釉走上对岸,摇着头轻笑,“这石板下面都打了柱子。”他拍拍粉青的肩膀,“走吧,我们回家。”
“你已经看好了?”
“嗯。”
“那想到怎么烧制茶色釉彩了?”
江釉摇头,“还是慢慢来吧。”
回到江府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庄怜牵着江岫站在门口,旁边一辆马车已经套好,车娘也等在一边,江釉奇怪道,“爹,你要出门?”
“我们都要,顾家突然间差人送来请帖,请我们爷仨,说是有场不带女人的家宴,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眼。”庄怜抱着江岫上了马车,“粉青啊,你跟着一起。”
马车穿过两条街,顾府的门口候着三五个人,其中一个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一手撑着腰,“江正君,你可算是来了,真是让我好等。”
庄怜拉开门帘,门口两个小侍上前搀扶着他下来,“麻烦顾侍君了。”那侍字咬得又长又重,江釉带着江岫出来,忍不住轻笑,这两人斗了半辈子的气,还没够,成亲前就比谁嫁得好,成了亲就比谁生的儿子嫁得好。
杜箐嫁入顾家,其实原本是做续弦的,顾家正君早逝,留下一女一儿,几个侍君的出身都当不得正君,于是娶了他。
谁想顾家大小姐当时年纪虽小,却寻死觅活地不让人替她爹爹的位置,顾涵最宝贝就是这个嫡女,于是杜箐以侍君的名义嫁入,不过实际在顾家的地位,却是和正君无异。
如今顾家大小姐早已成家,也尊他一声父亲,顾家长公子又是他一手带大的,从来都是爹爹的叫,倒也很是亲密。
他自己也有一个儿子,比江釉小上两岁,叫做顾南音,排行第四,不比那顾长公子的温婉怯懦,这位顾家四公子为人刁蛮任性,最让人头疼的,是他太过良好的自我感觉。
杜箐舍了庄怜,过来拉着江釉的手,“釉儿真是出落地越来越水灵了,不知道哪家小姐有这个福气能娶了,那可真是几世修来的。”他又伸出手想去捏江岫的小脸,小家伙一缩抱着江釉的腿躲在他身后,就是不肯出来。
杜箐尴尬地一笑,“江正君,不瞒你说,我这场家宴要请的主角,其实是你家大公子,你嘛,不过是来陪一下的。”他带着几人进门,“我请了好几家的未婚公子,正君侍君一同来的也有不少,还有我们镇上最有经验的几个媒公,我可是三请四请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当时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家大公子,你说釉儿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也是时候考虑下了,免得挑来捡去最后挑了个歪瓜裂枣。”
庄怜几次不耐烦地想打断他,“我家每年来求亲的人能把门槛都踏破,我家釉儿一点不愁嫁,不劳顾侍君费这心。”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你看我家南音也到了年纪了,我今早才打发了三个求亲的,要嫁自然得挑家世人品都一流的嫁,怎么能随随便便找个来求亲的阿猫阿狗呢?”
庄怜拔高了嗓门,“你就非得和我吵是不是?”
“我哪里和你吵了?”杜箐很是无辜地看着他。
“你敢说我家釉儿会嫁阿猫阿狗?”
“我怎么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说我今天请了媒公来给我家南音挑个门当户对的小姐,特地把你家釉儿也请来,顺便也一起听听。”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不就是想显摆?算了,看在你是孕夫的份上,我不跟顾侍君你一般见识。”
门厅进去,二十人的圆桌已经基本上坐满了,果然清一色全都是男子,两个上了年纪却还是穿得格外红艳的正是杜箐请来的媒公,还有一个将近三十岁,一个甚是年轻的跟班。
江釉在庄怜身边坐下,粉青站在他身后,搬了张加高的椅子安顿好江岫,杜箐也坐定吩咐上菜,身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公子,一脸傲慢地看着江釉,打量了半晌。
江釉回视了他一眼,粉青凑在江釉耳边压低了声音,“那就是顾家四公子。”
江釉点头,不多时菜陆续上来,一时间只有杯盘碗筷相碰撞的声音,除了江岫偶尔指着菜要人替他夹来。
“金大媒,韩大媒,”宴到一半,杜箐终于开口道,“别光顾着吃,这里适龄的公子可是不少,今日请了两位过来,总要有点收获才好。”
其中一个媒公放下筷子,“我身边这两个,是我们鹊桥仙两个小媒,这位是蓝心。”他指了指稍微年长些那个,又指指另一个也不过十六七岁的,“这是合欢。”
他又道,“蓝心,锁柳镇上适婚女子的户籍你最清楚不过,你来说说吧。”
蓝心应了下来,用湿巾擦干净手,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我们锁柳镇上,单说家世的话,这第一个不得不提的就是县令家的十三小姐,白茫白十三少,白家家底殷实,县令大人娶了五房侍,生了十二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将来继承白家的自然也是这位十三少。”他顿了顿又道,“接下来就是云泽庄的现任庄主,沐云泽沐大少,云泽庄总是盛名在外,就算现在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光论每年外销的茶叶,云泽庄的底气财气依旧是十足。”
“你这是什么意思?”杜箐插嘴进来,“一上来居然把我们锁柳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两个恶霸 ③üww。сōm 给我提出来了?”
“顾侍君,您误会了,我只是单单就事论事。”
“这种的就跳过去,我们只要家世人品都好的。”
“顾侍君,有件事您也应该知道,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子本就少,尚未娶正君的更是少之又少,我之前先说那两位,也是因为她们现在仍旧是孑然一人,据我所知,还从未纳过侍君。”
“是啊,侍君是没娶过,快活林的相好肯定是一抓一大把。”不知道谁凉凉地插了句嘴,蓝心笑了笑,又擦了擦手,“那就撇去这两人,接下来还有李家的三小姐,冯家大小姐。这两位不仅家世出众,而且都是童生,将来若能高中,自然是飞黄腾达,不在话下。还有就是茗溪茶楼的少当家,童小姐文武双全,风流倜傥……”
蓝心一直说到宴席结束方才停下,口干舌燥地喝着水,杜箐听完,摸着下巴道,“好些我也是见过的,我觉得那童雨缪和李赞都很不错。”
“爹。”顾南音被当面提及终生大事,羞红着脸不依地叫了一声。杜箐又道,“江大公子觉得呢?”
江釉原本一直垂着眼眸,被他叫到,这才抬眼淡淡道,“童小姐人品出众,当得四公子良人。”
***
回廊上亮着一盏小灯,夜风吹乱了江釉的长发,他斜倚在围栏前,看着如钩弯月,脑海中莫名地想起沐云泽倒在阁楼的狼狈样,突然好心情地笑起来。
“大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身后传来粉青的声音,他站直了身,“晚上在顾家宴上吃的有点多,我晚点再睡。”
粉青挠着脑袋渐渐走近,“大公子啊,我其实刚刚就像找你说话来着。”
“说什么?”
“我突然发现,大公子你好阴险。”
“什么?”江釉眯了眼看他,粉青还在挠头,“你不喜欢童小姐,又怕她缠着你,就故意和那顾侍君说她好话,分明就是想让顾家上童家说亲去,好省了你的麻烦。”
江釉转过身又靠回回廊围杆上,“你一直到现在才发现你家大公子不是好人?”
粉青讪笑一声,“不过大公子,我还是觉得童小姐很好呐,你以后要是后悔了怎么办?”
江釉手指曲起敲着廊柱,“我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他敲着断断续续的调子,粉青知道,江釉只有心情很好的时候才会做这种事,就听他道,“反正两个都是自视甚高,都看不起别人,就干脆凑成一对,总也算相配。”
“大公子,那你自己呢?到年你就十九岁了,你也该嫁人了吧。”
“粉青。”江釉突然叫他的名字,“你说,我们嫁人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粉青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为了有个依靠。”
“可是我自己也可以养活自己,我没必要靠谁。”
“这不同啊,”他又想了想,“有人疼爱不好吗?”
江釉还在敲着廊柱,“那如果,有一个人,你知道她很喜欢你,但是不知道这样的喜欢会有多久,你会嫁她吗?”
粉青来了兴致,“那你喜欢她吗?”
“谈不上,只是觉得她很真,很率性,也很有趣。”
“大公子,是谁啊?”
“我在打个比方。”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釉捂嘴打了个哈欠,“去睡吧,我也走了。”
他掩上房门,一个人坐在床头看着烛火,沐云泽迷恋的眼神,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是这个锁柳镇出了名的恶霸 ③üww。сōm ,他却讨厌不起来。也许是因为每次听到关于她的传言,总让他想笑,也许是因为她剿灭虎头寨那次让他有了好感,也许是看她送岫儿回来的样子,明明满脸不耐烦,却还是处处顾着小家伙,也许有些事,从来就说不清楚。
但也仅仅,只是不讨厌罢了。他弯腰吹熄了烛火,拉上被子,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和爹闲聊的时候,爹开玩笑的说天这么冷,明年你该找个人给你暖暖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他见到了满目茶田,还有那他心心念念的茶色釉彩瓷。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十载矣。沐云泽想起白茫曾经和她说过,没强抢过良家少男,就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恶霸 ③üww。сōm 。她还真没抢过人,她只抢过人家的蟋蟀蛐蛐,因为没人让她起过这个念头,但是她现在想了。
她想把江大公子抢回家去,可是她现在不只想要人,她人也要,心也要,万一这一抢,抢得江大公子起了怨恨,那她不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哎。”沐云泽连叹了三口气。
谷雨过后,云泽庄的采茶季就算结束了,云泽庄不做雨后茶,谷雨后的茶叶最多也就是用来练习炒青。
沐云泽也没有炒青的心情,下了山,庄里那小得可怜的酒窖里就快干净了,她得搬几坛子回去。
“哐啷。”沐云泽一脚刚探进那酒铺,还没开口说话,一大坛子酒就像是特别招呼她一样碎在面前,陈年黄酒的味道冲鼻而来,她伸手拉了拉被打湿的衣角,“哪个不长眼的?”
那女人猛然回头,像是突然间听到这声音被吓破了胆的样子,蹲下身两手一起用袖子擦着她的衣摆,“沐大少,大少,我没看到是你,都是我眼瞎了。”她本就长着一双细长的小眼睛,还眯了起来,真有些找不到的样子。
“去去去,滚远点,别堵在我眼前碍眼。”沐云泽被那酒味勾起了满肚子的酒虫,挥开那女人就要走进去,谁料那女人抱着她的腿,“大少,是我瞎了眼,你要打随便打,我这个人没什么用处,就是耐打。”
沐云泽这次停下来低头看她,那女人谄媚地抬眼,沐云泽看见她的脸,突然笑得歪起嘴角,“你说你贱成这样,我不揍你对得起谁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一拳头就重重朝那女人腹部招呼过去,那女人却突然变得异常灵敏,挥掌隔开了她的拳头,一个扫堂腿直击沐云泽下盘。
两人就在那酒铺门口你来我往地拆起招来,打了个足有一刻,额上开始冒汗,那女人弯着腰摇着手,“不打了。”她伸手搭上沐云泽的肩膀,“怎么样?一个多月没见,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请我喝酒。”
“这个当然,换家好了,这里的酒味不行。”
两个人相携离去,那酒铺老板在柜台后面躲了半天,终于抹着汗站了出来,招呼了伙计打扫了碎片。
“掌柜的,白十三少为什么会和沐大少打起来,她们不是一向好得跟穿一个裤裆吗?”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快点做事。”
***
“龙舟赛?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
沐云泽摇头,白茫干了一大碗酒,擦着嘴角,“真不知道被在藏书阁关了一个月的是我还是你。”
“有屁就快放。”
“端午的龙舟节,以前不一直有赛船吗?我出来的时候见到老娘正差人在县衙的公告栏贴单子,这次赛船会先在端午前我们镇上自己先比一次,然后选出获胜的三组,参加六镇合办的枫塘江端午龙舟赛。”
“多大的龙舟?”
“四桨,加一个鼓手。”
沐云泽单手提着酒坛给自己和白茫都满上,“这样刚好,我记得庄里还有几年前的龙舟,修一下应该就能用了,你我嘉木甘露,至于鼓手,明姨就算了,我找方大娘肯定没问题。”
白茫点了下头,“你这一个月都干什么呢?”
“炒青。”
“噗。”白茫喷了满满一嘴的酒,“我没听错吧?”
“没。”沐云泽仰头喝酒,白茫啧啧称奇,一双小眼眯得更加厉害,“我得看看清楚,这还是不是我们沐大少。”
沐云泽伸出五指挡住了她靠过来的脸,把她朝后用力一推,白茫跌倒地上,椅子翻了下去,她又爬起来坐稳当了,“你可真无聊,我都过得比你舒坦。”
沐云泽切了一声,“藏书阁的日子,还能舒坦?”
白茫嘿嘿一笑,“我有法宝。”
“什么东西?”
“是姐妹才告诉你,给你欣赏一下。”她伸手进怀来掏出来一本薄薄的书册,深青色的线状书,扉页的字看起来是手术的,写着三十六计四个大字。
“你会看兵法?”沐云泽鄙夷道,“鬼才会信。”
“这是掩人耳目的,我老娘上来抽查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