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恕属下直言,阁主为霸业广揽人才并无不妥,只是红弦姑娘对我破月阁完全无效忠之意,阁内诸多子弟对其所受提拔颇有微词。而且……”卢瀚海深吸口气:“若想成大事,绝不能耽于儿女私情,何况阁主尚有指腹为婚的紫袖堂主。”
“儿女私情?”仿佛是听了世上最好笑的事,韦墨焰连声冷笑,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阴沉:“枉你跟随我父子两代,竟连这种可笑的话都说得出。我是为何受了六年地狱道一般的苦修,又为何活到现在,这破月阁中还有比你更清楚的人吗?你明知道,女人于我而言不过是刍狗而已。”
卢瀚海不再言语。
当年韦家遭灭门全都是因女人而起,阁主自那时起便憎恨所有女人,甚至连指腹为婚的紫薇堂堂主都不屑一顾,更遑论一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纵是红弦倾国倾城又有何用,越是美丽的女人越不可靠,阁主比任何人都深信这句话。
禀明告退后,卢瀚海转下楼梯,门外,本应早已离去的人轻衣缓带,静静站立。
第三章 若得君心似我心
“卢堂主,以后有什么不满可以当着我的面说,没必要如此小心。”夏倾鸾语气平淡,目光遥遥望向阁外的雨景,仿佛刚才二人所说的并非自己。
卢瀚海的厌恶之意毫无掩饰:“你都听见了?那正好,我也不必多说,你若愿意为破月阁效力,卢某别无二话。但你若存有任何非分之想,红弦姑娘,我劝你不要自寻死路。”
这句话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楚,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夏倾鸾只作不闻,依旧倚着栏杆听外面雨落悲凉。
女人于他不过是刍狗而已吗?自己也定然不会例外。可笑,居然还胡乱去猜测他的用意,再温柔的目光,再信任的举动,都不过是他为了手握乾坤傲视六合的逢场作戏而已,说到底,这江湖风雨飘摇中又能有几人可信?恐怕,连自己都信不得。
抬起头,一声轻叹。
果然,无论到什么时候,这种剪不断的碎雨都让人忍不住心烦意乱。
宽敞的石台上,白色与藏青色两道身影忽而交错,忽而纠缠,隐约中可闻金属相撞的铿鸣声。
夏倾鸾收紧龙弦,故意卖了个破绽,沈禹卿紧步跟上,明知是诱敌之计依旧迎头而去。他有信心,对方是红弦的话,不足七分力便可轻易攻破。
果然,细长的龙弦尽管挡住了沈禹卿的刀,却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压得夏倾鸾连连后退,眼见刀锋就要见血而归。
一声脆响,飞来的酒杯硬是将沈禹卿的刀打偏了几分,斜斜擦着夏倾鸾左肩而过,一缕云鬓飘然于地。
“切磋而已,不必如此凌厉。”
二楼阁台上懒散坐着的男人目光轻荡,手中没了酒杯似乎觉得有些空落。
卢瀚海嘴角轻扬,颇为不屑:“阁主,阁内子弟历来演武从没有点到为止的规矩,若是伤了也只能怪自己太弱。”
刀剑无眼,若面对的是仇人敌人,谁又会每每相助呢?
“再来。”夏倾鸾咬咬牙,又拉开了龙弦。
韦墨焰重重放下酒壶,巨大的响声让每个人心头一颤:“够了,实力不济,再比上十局也不过是输。脾气再硬能硬得过敌人的刀兵吗?”
见夏倾鸾低着头,韦墨焰知道她心有不甘。
其实就算武功再差又如何,能杀的仇人这十几年差不多都杀光了,杀不了的,不是还有自己吗?既然已经选择了站在一起,何必又如此疏离。
“倾鸾。”
听得呼唤,夏倾鸾只好收起龙弦,脚步轻移间,素白的身影已经跃上阁台,立于韦墨焰身侧。
倾鸾。
整个破月阁或者整个江湖之上,能这么称呼她的只有韦墨焰一人,其他人只能叫她红弦。而他对其他人均是直呼其名,至多是带点客气称一声江湖名号,就连出自同一师门且自幼指腹为婚的紫袖堂主也不过叫一声紫袖罢了。
“恃宠而骄。”沈禹卿一声冷笑,刀光炫耀般划过。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所有石台周围的子弟听得分明,一时间不少人都低头窃笑议论。
阁上的二人自然也听得到。
两道如炬的目光盯在沈禹卿身上,瞬间便如同重重山峦重压,沈禹卿不禁白了脸色,刚才似乎自己说得太过了。
“算了,”夏倾鸾不动声色地按住韦墨焰紧握的拳头,淡淡摇头:“与他无尤,是我技不如人。”
若与寻常人相比,夏倾鸾或许算是高手,但若放眼整个江湖与破月阁所面对的敌人,能轻而易举将她斩于刃下的高手数不胜数,她还太弱,就连对战副堂主中武功最差的沈禹卿也已经是九战九败的结果。
想要报仇,想要有资格为他守卫死门,她就必须变强。
“紫袖堂主。”夏倾鸾忽然转身,对着一袭堇衣的紫微堂堂主双手抱拳,甚为恭敬:“红弦有一不情之请。”
“不必如此拘礼,红弦姑娘有何事尽管开口。”堇衣女子微微颌首,言语间温婉不失大家风范,完全看不出这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破月阁第一女将,号称从未失手的江湖第一杀手,紫袖。
“夏倾鸾想请紫袖堂主教授武功。”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众所周知红弦乃是月老唯一弟子,江湖的规矩是终生只得一位师傅,也就是说这一辈子,她红弦也只能自行摸索武学之道,不可再拜他人为师。如今她想要请人教授武功便等同于邀师,可阁主韦墨焰与堂主紫袖均师从无涯老人,无涯老人一生只得一徒便是紫袖,韦墨焰也则是身为无涯老人孙儿才有资格得其衣钵,如此一来,紫袖于红弦的身份既不是同门,亦不是师父,可谓不伦不类。
况且,无涯老人功高难测,其功夫从不传外人,紫袖也是凭借韦家指腹为婚的儿媳的身份才成为了无涯老人的唯一弟子,怎是一个外人一句话便可随意教授的?
虽然知道夏倾鸾与阁主关系非同一般,但事关师门,紫袖也不敢轻易决定,只好向韦墨焰望去。
“怎么突然想起这事?”韦墨焰起身站到紫袖身边,两人一样利落的气息让夏倾鸾不禁神色一滞。
龙自是气宇轩昂,风华绝代,凤又何尝不是红颜惊世,如诗如画?
自己唯一能得人称赞的便是传自母亲的倾城之貌,而这副皮囊比之紫袖并无任何突出之处,只能说两人各有风姿,难话高低。但若论上身份气质,一个是生在武林世家,陪伴了韦墨焰十余载的名门之后,一个是抄家后流落市井摸爬滚打过来的庸脂俗粉,与紫袖的差距恐怕此生难及。
夏倾鸾并不是习惯了自卑,只是面对紫袖,她真的找不到任何优越感。
也只有紫袖这样文武双全而又翩然若仙的女子,才配得上号称天绝公子的他。
“倾鸾?”韦墨焰皱着眉,眼前的女人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而发愣。
夏倾鸾回过神,略有些慌乱,但很快便恢复了平素的冷静。
“没什么特别原因,要报仇,自然要变强,仇人与我之间必定有一人要死。”
“报仇的事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何必如此心急?就算你敌不过,不是还有我么。”韦墨焰见她依旧坚持,只得一声无奈轻叹。
“紫袖身子虚,不便劳累,由我来教你如何?”
第四章 谁道白首不相离
刚才夏倾鸾出言求教已经震惊了四座,眼前韦墨焰这一番话,更是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无涯老人一身惊世的功夫,仅教导孙儿六年便成就了如今名动九州的破月阁阁主,这等武功自然传内不传外,就连紫袖堂主也不过是沾了孙媳妇的光而已。
可红弦,又算是什么身份?竟能的阁主亲自教授且不必拜师?
就连夏倾鸾乱自己都不敢相信。
“怎么,不愿意?”
若能得他亲手教授,自然最好不过。只是,精打细算如他会做吃亏的打算吗?
夏倾鸾略一沉吟,而后抬起头,无畏且坚定:“只要能达到目的,任何事情我都愿意。”
“你没有后悔的机会,若想跟在我身边,便要到死为止——不,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依旧要跟在我身边。”
风过无痕,而言岂能忘。
如果这是常人见的对话,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子心折,又会有多少美眷红了容颜,可惜这是在杀戮不歇的江湖,而说话的人,是韦墨焰。
“红弦姑娘,既然阁主已经答应亲自传授自是假不了,三个月后的演武倒是值得期待。”紫袖轻柔的声音打破了紧绷的气氛,这次,下面连议论声都没有了。
演武结束后,韦墨焰照旧回到五层的阁台上,身前一壶淡酒,一片山色,身后一扇门扉,一袭素白。
“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他知道夏倾鸾必然对自己的决定抱有疑惑。
“天下谁人不知韦阁主处事谨慎小心,滴水不漏,一身神秘武功乃是破月阁傲立至今的根本,如此轻易教授于外人,于情于理都令人疑心。”
“有何可疑心的?”韦墨焰轻倚栏杆,细长的手指敲打着酒杯边沿,叮当的声音仿佛带着扣人心弦的旋律。
“各派的功夫都有其破绽,韦家武功亦然。当初带你回破月阁是看在月老传人这特别身份上,若能得天下第一的奇门布阵之人护佑死门,我相信江湖上再没有几人可以伤得我半分。”
夏倾鸾一丝苦笑,这人,确是不做亏本之事。
“若说护佑自然不在话下,以你的修为,即便没有我守着你身后也罕有人能伤你皮毛。但若我武功精进,恐怕最危险的人就是你,你真的不怕有一天我会反戈相向吗?”
“最坏不过一死。何况——”清脆的敲击声突然停止,夏倾鸾眼前一暗,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眸:“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你会背叛我。”
夏倾鸾下意识侧身到一边,这样被人看着很不自在。
“怕我?”韦墨焰伸手拦住躲开的人,又拉回了自己面前:“不是说只要能达到目的,任何事你都愿意做吗?不过是站在我身边罢了,没必要这么抵触。”
“怕?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不喜(…提供下载)欢和别人距离太近罢了。”夏倾鸾冷着脸想要推开韦墨焰,反而被擒住了手腕,左腕上半寸长的丑陋伤疤暴露在两人面前。
灰暗的记忆排山倒海地涌进了脑海。
火光凄厉烧破夜空,高耸的门墙轰然倒塌,满院的血色和绝望的呻吟声充塞眼耳,不久前还言笑晏晏的面孔忽然间都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冰冷地躺在地上。
不记得是谁抱着自己从狗洞中爬出,前面抱着弟弟的人已经走远,而后面,娘亲带着泪与不舍,悲戚的笑容在火光中明灭不清。
那一路的奔逃如丧家之犬,不,根本就是。
有人抱着自己跑了两天两夜,最终力竭倒在了泥泞的水坑之中,而追来的官兵举起火把,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留下了这道丑陋的伤疤。
那时,不过六岁的她狠狠地看着那群人,心里不停地喊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放开我!”
那一瞬,韦墨焰在她眼中看到了惶恐,素来的沉静冷漠刹那崩塌,没来由心疼。
“倾鸾,过去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那些人不是都死了吗?就只剩下这令人作呕的伤疤。夏倾鸾的手微微发抖,儿时的记忆已经成了她的永殇,如同恶疾般一旦发作便难以控制。
一丝温热覆上了那道伤疤。
“像只鸾鸟,和你的名字一样。”
夏倾鸾抬起头,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柔和,根本不像那个站在阁上傲视天下的狠绝男人。
“你要杀的人都会死,我保证。你不再是萧倾鸾,不是萧守秋的女儿,你是红弦夏倾鸾,破月阁的杀手,一辈子都要守护在我身后的人。”
一辈子……
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年呢?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中,笑到白首的能有几人?夏倾鸾哑然失笑。
“韦墨焰,只是杀几个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人而已,我却要许你一生,这笔买卖真划算。可是你没有想过,你我都为了报仇苟延残喘至今,手上早已不知染满多少人的血债,终此一生也逃不过被杀的命运,不是你先死,便是我先亡。你所说的,到底是谁的一辈子?”
“是你的,也是我的。”
韦墨焰垂下眼眉,指尖轻触凹凸不平的伤疤,仿佛能从其中读出遥远的回忆。
“我的弱点只你一人知道便可,我的身后也只许你一人来护卫。我若不死,必竭尽全力保得你安全,绝不会让你先我而去。我若先死,亦不会留你独活,即便是在黄泉之下,你也要做我的冥界守护者。”
白首不离,生死相依,虽不同生,但必同死。
他的话总是如此暧昧不清,也曾让许多人误以为韦墨焰与红弦这两个名字是姻缘天定,大概也只有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才会明白,这个永远只为自己考虑,一切皆以复仇为目标的男人,他不会对任何女人动情。
夏倾鸾最终还是选择默默离开。
就算穷尽此生她也不可能走进那个人心里,多少女人沉溺与他的冷酷决绝,雄才傲视,多少女人反复猜测却依旧被他拒之心门之外。他的温柔,他的垂怜,只不过因为自己是守着他生死的重要棋子罢了。
“像只鸾鸟,和你的名字一样。”
不知为何,这句话记得分外深刻。夏倾鸾手指划过腕上的伤疤,皮肤上依稀残留着他的体温,就在这块丑陋的暗红色上。
倾鸾,倾尽天下之鸾凤。
这名字是爹爹还是娘亲起的已经记不得,只是现在想来却感觉好听得很,连这伤疤也不觉得丑陋了。
第五章 人面桃花何自处
演武结束后第四日,一只苍鸢带着斑斑血迹飞落在阁台之上。
韦墨焰解下苍鸢脚环上的纸条,只淡淡扫了一眼,甚至连酒杯都未曾放下。
破月阁正常书信都交由天市堂乔堂主处理,直接送到阁主面前的都是机密或者加急信息,按规矩除了韦墨焰之外其他人都不得翻阅。紫袖见韦墨焰放下信后沉默不语,便伸手拿起了泛黄的纸卷。
“东胡有变,天狐为乱。”
“天狐教?!”紫袖略略变了脸色。
破月阁被许多自诩名门正派的势力称为邪教,不过是因为其杀伐无度,无所不用其极而已,事实上真正利用邪术的教派只有三个,南疆火神教,中州离教,以及东胡天狐教。
天狐教已有数百年历史,据传教中供奉着千年天狐一只,教众皆通邪门道术,乃是破月阁收服东胡势力最大的阻碍力量。一年前韦墨焰到东胡打算肃清整个天狐教前,天狐教的长老主动来访,表示只要破月阁不对其出手便不会参与江湖纷争,这才保得了全教性命。没想到时隔一年之后,这只老狐狸竟突然出手造反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