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衡剑断了之后一直挂在韦墨焰房内,毕竟是韦家家传之宝,便是不能再随身携带护佑,珍藏收好倒是不能少的。然而就是这把已经没有了用处的断剑残身,竟然也会失窃。
自然,他不会认为是哪处不长眼的贼人拿去换钱,有胆量和身手到他房间偷东西的人只怕世间尚未生出,然而却也找不到任何线索追寻此事。
最后便是草草了之,反正以他的凉薄性格并不在乎徒有虚意的一把断剑,唯一让他收起墨衡剑的理由在于它曾救了夏倾鸾一命,并且,是唯一一把伤他那般深刻的凶兵。
失了便失了吧,她已经不在,墨衡剑留着也不过是徒惹烦郁。
那晚的月色很好,明亮,清冷,摇曳着洒落满地银辉,从阁前白玉石台到远处的山峦之间铺出大片寂静无声。
婚期渐近,他却丝毫没有欣喜之感,每日除了例行前往紫袖房中说些闲话外就是忙于阁中事务,再或者提一壶烈酒倚栏远眺,盼一场毫无结果的期望。
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该结束了,如断剑一般。
倾酒长流一饮而尽,淡漠玄裳敛袖回身,目光掠过安静的白玉石台时蓦地顿住——瞬间,仿佛又见到了角落藏着那袭熟悉的胜雪白衣,裙角轻荡,干净淡漠,如她一贯的沉默躲避。
负责守卫的子弟早已困倦,冷不防人影倏然飘过,带起混乱气息如同风雪般寒凉,大惊之下定目看去,竟是高高在上的阁主。
“倾鸾呢?”神情恍惚的人中之龙吓到了守卫子弟,以为自己犯下错误的两名少年急忙单膝跪地,面对阁主的询问却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茫然四顾,目光搜遍所有角落,哪有日思夜想的女子身影?韦墨焰颓然苦笑,连连后退数步。
已经疯魔到了这般程度,总在幻象中见她忽然出现,见她向他伸出手,好像时间从不曾流动,岁月还停留在她穿上大红婚服的前一晚,平静无波。
可惜一切都是幻象,从未发生过。
她已经不会回来。
远离七层朱阁数百米之外的密林中,面无血色的白衣女子扶着肩靠在树上,唇角溢出一丝朱红。
“墨衡剑已经交给你,我说过,你不需要再见他!”负手而立的老者带着鲜有的怒容厉声呵斥。
幸好早有防备,在将墨衡剑交给夏倾鸾后便守在破月阁附近。果不其然,第二夜她竟偷偷潜入,若不是及时发现将她带走,恐怕已经被谨慎心细的孙儿发现。原本就不太信任的无涯老人这次再不顾及,重重一掌正击在夏倾鸾背后,白色重纱衣袂上片片殷红,定是伤得不轻。
“我自有分寸不会让他发现。”强忍住气血翻滚,虚弱女子倔强地扬起头,“答应过的事夏倾鸾自然不会食言,我不过是想最后见他一面,毕竟……毕竟破月阁曾是我的归宿。”
“夏姑娘高瞧了自己,纵是焰儿曾教授你韦家内外功法,但凭你的资质,想要瞒过他双眼未免自不量力。”须发皆白的淡漠老者冷笑,“阿月时间已经不多,在她安心离开之前我都会守在附近,奉劝夏姑娘还是好自为之,莫要逼老头子伤了故人情分。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如果你还不肯离开兰陵,到时休怪我无情!”
不过是想在一切结束前再见他一面,竟是这般困难。
超凡若仙的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然而她知道,只要稍微靠近那个人,无涯老人一定会再次出现,毫不留情将她置于死地。这一掌虽重却也不过是个警告而已,下次,她绝无生路。
强撑着直起身,喉中血腥再忍不住,大口黑红稠血落在碧草间。
“无涯前辈已经手下留情,否则,只这一掌便可要你性命。”背上一暖,平和气息顺着温热掌心丝丝涌入,一边梳理脉络一边平复气血。夏倾鸾没有力气抬头打量,然而只看腰间白竹洞箫便知来者何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姑苏相公告诉我的。”扶着夏倾鸾沿路走到河堤边,早有两匹良马备好,华玉将人扶上马背,自己则牵马在下步行,“我猜你会来见阁主,这几日一直在此守候。”
看来打算阻止他们相见的不只是无涯老人一个,没想到在破月阁中舍生赴死两年余,竟是没有人想要她再出现。
“离开兰陵后,你要去什么地方?”
“南疆。”夏倾鸾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回来不是为了拆散他们二人,只是想在大喜之前为他献上贺礼而已。”
华玉并不感到意外,文俊面容上波澜不惊。这些他早从姑苏相公口中得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里等着,更不会出手相救。
“我送你去。”
一刹夏倾鸾讶然:“你不在的话紫袖堂——”话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眼前习惯独行的男子和她一样,也是这场痴缠恩怨里输尽一切都那个,不得不远离意中人身边。
也好,以她现在的情况确实需要有人护送,否则很有可能未到南疆已先死于途中灾厄。没有只言片语,同样沉默寡言的两个人都习惯了无声无息,夏倾鸾也只是微微颌首表示谢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伴何须曾相知。
她要避人耳目远走艰险,为谁铸剑焚情了断前缘;他要舍情而退收敛光芒,在谁夙愿得偿安然离世后再为其守护。
各有各的爱恨,各有各的抉择,各有各的结局。
路途冷清,出了兰陵后茫然若失的夏倾鸾突兀开口:“我若执意要回到破月阁,你也会像无涯前辈那般不惜染血也要阻拦,是么?”
“是。”华玉回答得毫不犹豫。
都为人痴,都为人狂,乱世烽烟之中,谁生谁死根本不必在意,只要所系之人安好。
“夏倾鸾有一事相求。”月下无风,白衣女子眉目低垂,裙角轻荡,“半个月后我若没有出现,烦请华玉堂主在苍桓山卿竹坡立上一座空墓,不需要名字,能面对破月阁便好。”
碧落黄泉,不入轮回,若能魂归故里,只想看着那座高阁何时倾塌,烟消云散,那样便可知道他是何时离世的,她亦能毫不犹豫渡过忘川喝下孟婆汤,同往来世。
纵是他放弃了曾经誓言,依然还有她相守,哪怕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死去,不留半点痕迹。
白首不离,生死相依,虽不同生,但必同死。
谁忘了?谁还记得?
第十二章 一念成魔戮为毒
半月后既是武林盟主韦墨焰与百越云氏后人紫袖大喜,关于两人的过往逐渐成为茶客旅者口中最常被提起的话题。前任盟主韦不归的英雄命短,韦家与云氏的百年之交,破月阁的异军突起,绝世眷侣的人中龙凤。
其中,自然也有人会提到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却不像提及他人那般当做笑谈,而是满怀着嘲讽与惋惜。
二嫁三婚,便是较为开放的江湖人士也对此唏嘘不已,即便远离江湖纷扰,曾经留下的影子不会一并抹消,哪怕她已经消失于武林中,消失在爱她或者恨她的人眼目里。
茂密葱郁的高山险林,潮湿闷热的粘稠空气,夏倾鸾还记得这感觉,当初与他同到南疆的点点滴滴未曾忘却,只是岁月蹉跎,物是人非,如今两人天各一方,注定再无相见之日。
“到此便是火神教势力范围,华玉不便继续相送,红弦堂主一路小心。”
南疆地广人稀且遍布火神教徒,信仰极其坚定,破月阁一统武林后并没有将势力深入此地,若以破月阁堂主身份进入容易引起争端。再者,路上夏倾鸾坚持要一个人入南疆,华玉知她性格执拗更胜阁主,是而不再坚持护送。
“叫名字就好,我已经不再是破月阁之人,也不再是红弦。”从华语手中接过墨衡剑残身缚在背上,夏倾鸾微微颌首表示谢意,“多谢华玉堂主相送,倾鸾告辞。”
此去一别也许就是永隔。尽管与她交往不深,可毕竟共事两年又都因一对儿玉人落魄如此,华玉多少有些放心不下:“夏姑娘,凡事量力而行——墨衡剑续与不续,阁主并不会在意。”
续剑并非为他,而是为了了却经年那些贪妄,从此不必再等谁完成誓言,不必再为谁弦舞三千,生生死死,再不等他同行。
极少流露表情的白衣女子垂下眉睫,浅笑间谢了滥滥群芳,纵是华玉心如止水也不禁感叹其容华倾世。只是那笑靥不属于任何悦事,而是来自近乎绝望的了断浮生之苦,无论是否能铸墨衡归来,她注定命不久矣。
火神教虽不与中州有所冲突,但其教众数量庞大,且有着难以理解的诡秘之术,三大邪教之首当之无愧。夏倾鸾要去的地方是火神教的神殿祭坛,弥夜说,炼化异梦石需要极净极纯之火,除了早已掩黄沙之下的精绝古国外,唯有火神教祭坛所祭祀的圣火可达要求。
那是火神教的立教之本,数万信徒每日朝拜的圣物,怎会轻易让她靠近?少不得又是强行闯入,如彼时前往昆嵛山取龙芯果一般,自然凶险异常。
能顺利求火铸剑自是最好,如果不能,也不过是送上无谓的余生,活着或死去,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两袭同样淡漠安静的身影相背而行,一个远离昔日归宿,孤身去完成最后心意;一个循着归途,隐藏身影继续在那人身边默默守护,直到终结。
相似却又不同的两人各有各的命运,谁也不会开口干涉谁,因为他们所选择的,都是为了将自己已然无望的情丝彻底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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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润江南,拒霜花尚未凋谢,满眼洁净的白与朱阁处处高悬喜庆的红相映成辉,而那两种代表着截然不同情绪的颜色令阁台前负手而立的玄衣男子蓦地想起了谁。
三年,许诺一生,而今却成了终结。
“夏姑娘是我逼走的,你大可怨恨责怪,不必整日浸在酒中做给我看。”身边白发老者冷笑,神情与他有着几分相似。
毕竟是抚育教养他成人的祖父,韦墨焰不想太过冷酷相待,索性继续自斟自酌,只当旁侧无人。
还能要他如何?夏倾鸾在大婚前日被祖父逼迫不辞而别,他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得来的一切顷刻尽毁,连带不离不弃同生共死的誓言也化为虚无。若非有这层关系在,任何敢于阻碍他们之间牵绊的人,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焰儿,我知道你用情至深,但当年不归与云家的婚约在先,阿月又是个苦命丫头,你离开夕落山时我本以为这段姻缘没有任何差池,谁知你……”无涯老人一声叹息,在孙儿面前,竟是流露出苍老之色。
“那是你们前人之约,与我何干?”不提尚罢,提起指腹为婚一事反倒令韦墨焰愈发阴冷,“我娶月影也并非因着先时婚约,于我而言,这些都不过是个形式,只为让她安心离世罢了。”
“由你如何想,天下人不笑我韦家背信弃义足矣。”
说来说去,他与夏倾鸾的无果姻缘却是为了毫无意义的人言。
那些并肩相守无人可以代替,她的冷漠也好戾气也好,当他在腕上墨染黑凤时便已经知道自己无处遁形,注定要与她在乱世烽烟江湖血雨中堵一场信任与背弃。
天狐山浴血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失去的恐惧,阁前她为息少渊承那一剑让他首次尝到被背叛的愤怒,七佛山纵身一跃是他明知为错仍不能自持的冲动,剑南婚堂上从未有过的,他竟卸下冷酷无情将致命破绽暴露于天下人眼前。
与朝廷对立,踏平重华门,血洗万俟府,倾塌昆嵛山,围攻毒王谷,世人认为的不可思议他都做了,只为了能让她相信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誓言,不惜逆天改命、与天下为敌。
多少次死中求生,多少次差点阴阳永隔,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她回头握住他伸出的手……
苍狂笑声响彻朱阁,悲凉绝望。
“女人不过是刍狗,我却连那刍狗都不如,空余我江山何用?盟主,江湖,天下,江山,何谓信义何谓公道,于我而言统统都是云烟。”扶栏前,琉璃盏碎落满地,玄裳朱裾沾染酒香。
无涯老人屏息。想韦家世世代代虽从不自称名门正道,却也未有过韦墨焰这般嗜杀好斗、穷兵黩武的子孙,人都传言他这武林盟主乃是大恶之人,全借冷酷压制才有如今地位,现下看来的确不枉人说。
当年为了苦其心志冷漠苛刻的教导,而今竟促使他磨灭了良善平和,难道是自己错了?
这般疯狂,赫然已沦入魔障。
寒凉目光寸丝寸缕尽收眼底,清冷面庞上孤傲决绝,数不尽的灭世之暗,而难以捉摸的笑意令得无涯老人心莫名一颤。
“她若在,天下便在。她若去往冥界……我便毁了天下后,再去碧落黄泉寻她,不负前誓!”
应允华玉跪求时他便作出决定,待紫袖安然离世,这万里河山也该染上些颜色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瓦,凡是双目所及全都焚烧殆尽,终有一日可找到夏倾鸾,哪怕,只是一捧白骨。
一念为人,一念成魔,相思入骨,如毒。
第十三章 并蒂曼殊行诡路
南疆自古被视为蛮夷之地,中州百姓闻得南疆之名无不嗤之以鼻,然而鲜有人知,此处少战乱无烽烟,却是难得的安逸之所。
覆盖了整个南疆地区的火神教主张隐忍为旨,某些教义与佛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而民众极少有惹起争端的暴徒,行于并不繁华却朴实的村落之中,夏倾鸾不禁感慨人间竟有如此无尘安宁的世外桃源。
神殿的圣火是这些忠实教众最为尊敬的圣物,实难想象一个外人强行污染的话会招来何种祸乱,然而她管不了许多,一如过去的二十余年浮生里无数次违背所愿走到今日地步。异梦石与墨衡剑残身在手,差的,就是圣火锻造。
比起这几年与韦墨焰并肩走过的生死江湖,对付手无寸铁的普通教众轻而易举,毕竟是无辜生命,夏倾鸾尽量不下杀手,尽管如此,一路从南疆边界闯入火神教所在澜沧江畔,死于赤情之下的冤魂仍以难以数清。
杀戮,对她来说已经麻木。
近乎无情的弦舞势如破竹,妖光所过,血染净土,赶到火神教神殿时,不过是两天一夜之后的傍晚。
碧水清幽,静云缭绕,山气迷离如烟,目之所触无不是宁静安和,除了突兀的红色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