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绝祭司是不能离开古城的,他们担负着守护故国与亡灵们的重要任务,世代传承,一旦离开大漠,神所赋予的特别生命便会消失,就如同月老伊图最后在江南无人知晓的山中衰弱而绝一般,漫长的生命重归常态,所经岁月沧桑与蹉跎加速袭来,不过几个日升月落,他们将白发苍苍,容颜衰老。
那是被遗弃的精绝亡灵最残忍的诅咒,禁锢着除了伊图外的所有祭司,让他们全然没有勇气离去。
“伊图,是你的话,会怎么做?”眉深目秀的男子喃喃自语。迷茫时弥夜总喜(…提供下载)欢依着伊图的想法模仿下去,也许这样能给他合适答案。
离开,他将面对长久生命的终止,最终成为另一个伊图,无声无息因迅速苍老死于他乡异地,负了先人所托。
留下,他就必须眼看着那颗星的灭亡,二十多年等待化为泡影消失不见,以后再不会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人,也不会再有任何人走入他枯燥的生命之中。
“我想救她……”俯身拾起干燥黄沙,碧色眸中闪过痛苦之色。
身后庞大的地下古城需要他的守护,而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子也需要他守护,使命与跨越两代记忆未能完成的期许孰轻孰重?他,又该何去何从?
离开这片大漠,他什么都做不到。
可那个人呢?为什么那个人不去救她?弥夜忽而有些愤怒,为了那人她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差点死在残酷的朔漠之中,即便知道回去后面对的极有可能是生命终结仍然义无反顾,相待如此,为什么那人的星轨依然安稳,过于明亮的光芒甚至快要将她的命星湮没?
韦墨焰,你究竟是什么人,是她的克星,还是她的归宿?
精通天象又如何?结果,只能眼看着悲剧在天幕上演,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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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残肢堆积如山,沿着狭长鬼道洒下大片血迹。
三十童男,三十童女,如今只剩这狼藉血腥,无处寻觅。
饱饮的赤情光芒愈发妖冶,低垂时柔软温顺,全不见半点杀机鬼气,仿佛那只是迎风低吟的琴弦而非杀人利器。
第二关,鬼道,她终于闯过。
“接下来是什么?”拭去几乎流淌入眼的浓稠血迹,殷红染遍的浴血身影执弦长立,冷肃如雪。
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惋惜的短叹传来,又一声铃响,两个双生少女闻得铃声立刻退到神殿门前并肩站立,脸上再不复笑闹表情。
“教主,要杀了她吗?”
夏倾鸾眉梢轻抬,似笑非笑地看向发问的蓝衣少女。
杀吧,要杀她的,要被她杀的,所有人都一起来好了,生生死死无所畏惧,她只想尽快了结。
“夏姑娘,”殿内男子沉声道,“如果这第二关你放弃了,我绝不会为难于你,哪怕你已经背负无数罪孽。鬼道,这些孩子并不是鬼,鬼,在你心性里。”
“我早已是鬼,无需提醒。”
这么多年了,有谁关心过她是人是鬼?她杀人便是恶是鬼,那些曾经欺辱她、觊觎玄机屡次设下诡计的人呢?他们就是人吗?世间并无正邪之分,有的只是不同目的不同欲望,而她要的与其他人不甚相同,仅此而已。
看了眼天色已经渐近深夜,四周可见范围越来越小,夏倾鸾蹙起眉头将赤情卷在手掌中重重甩了两下,淋漓的血与碎肉溅落在地,惹得双生少女白了脸色,禁不住连退数步。
“第三关。我没时间再耗下去。”赤情重新展开,苍白面容越发坚忍。
听得夏倾鸾叫阵,两名少女虽是不情愿仍迅速站到前面,看来她们就是第三关要面对的阻碍。
神殿内那人言语中已经没有半点柔和,铃声一震,话音如若神明般沉稳严肃:“沙华,罗华,能越过她们踏入神殿,这第三关就算过了。”
“可以杀了她吗,教主?”碧色衣衫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询问里夹杂着兴奋。
生死关头夏倾鸾竟觉得有些好笑,这两个少女看似天真无邪,出口却毫无遮掩,几次发话都狠毒无比,戾气相比恐怕不逊于她。
“第二关之后,生死不问。”火神教教主淡淡答道。
那便是可以放手杀戮了,对与夏倾鸾来说这样的战斗更适合她,比起过第二关鬼道时种种诡异与惑心秘术,她宁愿面对真刀真枪。皓腕轻扬,漫天赤红,随着赤情凛冽而起,周围十余火把忽地燃起火光,登时照亮整个殿前空地。
“我在神殿等你。”这一生低语后,神殿内再无声响。
幸好第三关不是火神教教主本人,否则,绝无胜算。夏倾鸾深吸口气,目光又聚回到双生少女二人身上。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红弦绿弦,刚才要不是教主帮你,我看你连鬼道都过不了,少在那里孤芳自赏!”碧衣少女仰起头一脸娇俏,全无半点狠厉,倒像是稚童之间在怄气闹情绪。
这火神教处处怪异,夏倾鸾不敢掉以轻心,多年征杀让她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是而面对看起来并不算高明的两个少女,她依然在初时便拿出了八分实力。
弦不适合近攻,往常来说都是她先出手取得先机,没想到这次却被人抢了先手——未待赤情磅礴散开,蓝衣少女已经娇叱袭来,手中所持武器,竟然是与衣裳同色的水蓝长绫。
弦与绫,倒是场双双缠绵的争斗。
第十六章 夜色愁浓曲伶仃
黑暗的神殿中亮起一点火光,似是将熄,摇曳晦暗不定。干净长袍下,过于白皙的手掌显露出青灰色,竟有些像死人肤色,抚在光亮头骨之上愈发显得诡异。
“多少年没人为圣火而来了,她……很执着。”站在高大黑色曜石前的男子微微垂首,语气轻柔得仿佛怕惊了谁,然而,偌大空旷的神殿中并无其他人。
一丝微弱火苗在指尖腾起,刚刚成为火神教教主不久的男人薄削唇边漾起淡淡笑意,若有所思看着那团蓝色火焰。
“她和你很像,可她不得不死。”没有任何预兆,指尖火苗又蓦地熄灭,平和面色染上纯黑,隐没于夜,“阿璃,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你,安心睡吧,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吵醒你。”
黑暗中响起轻轻哼唱,低沉,舒缓,不知是哪处故乡小曲,却令人莫名安宁,而几百步外的神殿门前,红色,蓝色,碧色,三道人影猎猎翩跣如若彩蝶,在冷清月光下舞出死亡步伐,全不闻那如泣如诉的轻音纯净。
夏倾鸾没想到这两个少女会如此难缠,她们的攻势并没能对她造成半点威胁,然而难以捉摸的闪躲身影无论多凌厉的攻击都能轻易避开,一旦接近神殿,滴水不漏的两色长绫立刻紧随而来,丝毫不给她踏入神殿的可能。
她们不擅攻击却极擅防守,两人拦她一个更是轻松,反倒是夏倾鸾长时间力战后难以为继,渐渐落于下风。
为了排除旧有习惯影响、修习韦家功法,原本月老与梁通教授的武功她基本全部抛之脑后,完全为配合韦墨焰大开大阖招式的守式此时全不适用,而攻式又极少,一时间竟陷入了鏖战。
再这样下去不但不能靠近神殿,负于双生少女也是早晚的事。眼看夜色愈浓,残存体力消耗大半,夏倾鸾拖延不起,攻击陡然加速。
“罗华!”疾舞的妖弦迎面而来,蓝衣少女堪堪避过后一声急呼,心意相通的双生姐妹立时调转身形朝夏倾鸾跃去,碧色长绫缠绕而上。
弦武软而韧,遇刚则柔变化莫测,于硬兵而言实难对付,可碰上绫这种同样以柔韧与距离为巧的兵器,不免有些力疲。赤弦与碧绫缠绕一起均是进不得退不得,这边僵持不下时那边蓝衣少女再次袭来,以一敌而二的夏倾鸾重陷僵局。
一记虚晃后退数步,竟是回到了原地,白费许久毫无进展,夏倾鸾不得不暂缓攻速重新考虑对策。想要进入神殿必须冲破双生少女的阻拦,对强弩之末的她来说未免过于困难,唯一快速而直接的办法就是最大程度抵挡二人攻击强行闯过两道长绫束缚,危险不言而喻。
冷眸微沉,手掌利落一荡,冰凉触感重回腕上。
她别无选择。
感受到对手蓦然改变的气息,双生少女对视一眼微微颌首,蓝碧两道长绫如主人身影般忠实守在殿前,安静似卧龙沉眠。
血染红衣忽动,迅如雷霆,乍起的还有蓝碧两条游龙,三色纠缠交错,间或赤红妖芒划破天际扬出弦吟三两声,好似厉鬼啼哭,不绝于耳。
目光斜过旁侧,与神殿大门仅有十步之遥时,夏倾鸾当机立断躲开长绫如影随行的纠缠,衣袂缱绻直奔神殿冲去。这一回合交手她意不在缠打,而是为了将两名守卫者引开一段距离,得了机会立即自对战中抽身以争取瞬息机会。
被晃过的碧衣少女一声惊呼:“她要进神殿!”
毕竟是用以阻拦闯入者的最后关隘,两名少女有着远超年龄的敏捷与老练,发现夏倾鸾意图后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以极快速度运起长绫,两色交缠片刻不停追击而去。
单是那绫并不足为惧,只是这双少女内力充沛,一招一式精熟得很,普普通通的绫在她们手中便是沾身即伤的锐器,饶是夏倾鸾也不能硬接而无碍。
戾气萧索的红衣女子擦肩而过,身后卷起漫天红芒与变了调的弦吟,自负于己身实力的双生少女眉目圆睁,半晌无法合口,呆立不动——耳中可闻力逾千斤的缠绫撞上肉体闷响,目光可见瘦削肩背刹那剧烈颤动。
尽管有赤情阻隔,二人合而为一的力道仍是难以承受的巨大负担,而她竟硬生生地抗了下来,拼尽性命也不惜达到的目的,却只是要踏进神殿而已!
背上剧痛险些吞噬了夏倾鸾心智,下唇已经咬破,可喉中腥甜依旧按捺不住自嘴角涌出,泛滥血花重复浸染素纱白衣,已经再看不出本色。
有朱红滴落赤弦,无声被妖芒吸食,邪兵赤情并不在乎喂养它戾气的是旁人之血还是主人之血,或许,这更能令它兴奋也未可知。
不该出现的浅淡笑容浮上惨白面颊,罕见地,那朵神秘清冷的霜雪之花于夜静静绽放。
交缠的长绫追至身后时,她没有如少女预料那般急急避开,而是以赤情作为屏障尽数接下,巨大力冲击虽然让她大受其伤,却也成为加速飞身前冲的推力,顺着这力量她终于闯过第三关,得到进入神殿的资格。
九死一生虽险,可她终于胜了,脚下,就是神殿。
双生少女犹沉浸在茫然震惊中未曾回过神,神殿中突兀响起的清脆铃声打断死寂,藏于黑暗下的火神教教主似乎也颇为惊讶:“如此罔顾性命,我很好奇你的执着从何而来。”
“与你无关。圣火在哪里?”强自压下逆翻血脉,夏倾鸾冷冷向殿内望去。
她看不见漆黑中还有什么等待着,而一直没有露面的那人将她一举一动看得真切,表情亦不落半眼。
固执,倔强,决绝,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思念的那人太过相似。这样的人总是不得善终,因为她们不懂得珍惜自己,若不能相看两不厌,宁可毁损殆尽,绝不拖沓。
“沙华,罗华,带她进来。”片刻沉默后,火神教教主终于开口。
绞缠紧绷的赤情倏地散开,放下戒备的刹那,夏倾鸾几欲站立不住。
连闯三关更加接近圣火,但她已经没有把握能顺利炼石铸剑完成最后的赠礼,凭借所剩气力与残存意志坚持到现在已是极限,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如果接下来还有阻碍要闯,只怕是真的筋疲力尽、末路穷途了。
沾染着血迹的足印踏在光滑地面上,一个个清晰无比却显得十分虚浮,身后双生少女低头对望,眼中都带着一丝敬畏。
嗜杀重戮的人她们不怕,怕的,就是这种为了某个意念生死不惧,连神也不能阻其步伐的人。
踏入神殿的刹那,外面燃着的火把同时熄灭,黑暗奔涌而来,某种潜藏于记忆之中的慌乱猛地窜上心头。她不喜(…提供下载)欢身处未知且无法探寻的环境中,那会让她想起沉睡在噩梦里那些个日日夜夜。
淡淡地,苍茫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在怕什么?怕黑,还是怕孤单一人?”
第十七章 人间可有尘落定
曾经,夏倾鸾认为黑暗中才是最安全的,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直到一场场朱阁冷雨后在心里种下魔物,为了遥不可及的身影涉凶历险,陷入漫长到几乎让她忘了何为真实的可怕梦魇之中。
那些梦里从未有过光明,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狰狞,呼啸的不是风而是百鬼哀嚎,擦身的不是人而是腐肢枯骨。冷绝惨绝,凄绝怖绝,几乎每一次都要摧毁仅存的心智,将她拖入无轮回无往生的阿鼻地狱。
那时,她多想抓住唯一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却总是在指尖即将碰触的刹那见他转身离去,如同多少次、多少次他冷然抬眼,将剑锋对准她胸口。
“你无法活着回去,但至少还有选择如何死去的机会。”平静无澜的声音忽而敛起,凝聚在正前方不远处,“你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像,我不愿看你和她一样因杀成魔又因杀沉堕。你若能放弃来此的目的,我可保你安静死去,绝不受半点苦痛。”
又一声铃响叮伶,自身后的神殿门口开始,长长两排白烛次第点燃,一路笔直延伸向前,那袭静如枯木的身影就在最后到来的光明中突兀现于眼前。
这就是火神教教主?蛾眉轻敛,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之色,从黑暗过度到光明带来些许不适,但不妨视线落在广袍遮盖的修长身形上。
听殿中人所说的每句话皆是大彻大悟后的超然物外,她本以为深藏于幕后的火神教教主会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子,谁知,竟然如此年轻。
“我身后便是圣坛,你若能闯过去,任是炼石铸剑还是引天水将之浇熄我都不管,但若过不去……”掩在宽大外袍下的男子抬起头,眼中隐有不忍之色,“你会成为奉献给圣火的祭品,永世封印。”
“既然来了,我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淡漠回应着对方的所说,腕上妖异血弦默默散落盘亘在地面,等待随时到来的最终战斗。
既然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