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问个究竟明白。不过是个使刀的丫头,切得也没错,怎么就要这般仔细盘查起来?
吴申家的片刻就到,一到便将子规的卖身契与另一样东西整齐双手奉上,宁娥接了过来,又递于芩如手中,说道:“这是子规的卖身契约,这一张,是我让吴申去洲府黄册库里查到的原本子规家里的户籍帖子,吴申查到后原样抄录了一份,请老爷过目。”
怀阳不动声色,将那两张纸接过来,细看过一遍,便放回桌上,却还是沉默不言。乾娘本见宁娥将这一切都准备得如此充分,先是一愣,那手里便更加使劲,倒要将那汗巾儿真绞出汗来了,这时却见怀阳脸色不变,还是不发一言,心里不免又有些扑扑地活过来,暗自期待。
宁娥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怀阳发话,就有些心跳起来,自子规将那事暗中报给她后,她便知道乾娘要在这上面生事,一早便悄悄差吴申去那洲府将子规底细查明,更抄录一份回来。今日携芬榭摆家宴,当着老爷和众人的面,她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也算准了乾娘一定会将此事捅出来,她自认是有备而来的,也要当面还乾娘一个难堪。谁知,老爷接了那两张纸,竟似还是不放心,嘴里不开一言,断不肯轻轻放过这事一般。她不免有些心灰,如此看来,老爷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啊。
“将那丫头带上来,给我瞧瞧,倒要见见这茶铺的女儿家。”终于,怀阳发话了,话一出口,乾娘的心先落了定,他知道,老爷终究还是起了疑,叫人上来,便是要亲自审的意思了。
宁娥一愣,立刻又转身过去,话还没发出声儿来,孙四家的倒抢在了头里,先叫道:“子规这里老爷叫你呢”
琴丝狠狠瞪了地下这奴才一眼,孙四家的只当没看见。
子规正在外面池水边侯着,听了早起厨房里的口风,也是算准了有这么一出,看来,戏正演到好处,那么,也该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子规装作匆匆忙忙的样子赶了过来,一进来,便也跪下了,头只管低下,身子微微发抖,总是一付受了惊的样子。
怀阳命道:“先抬起头来,我且细看看。”
子规慢慢将头抬起,与上面发话那人,正面相对。他的眼睛深不可测,抠进眼眶里的瞳仁,全印不出他物,唯似林间一谭静渊而已。他还能记得自己否?当年他与自己的父亲,也是这般华贵席间,有说有笑,品茗赏景,谈诗论词。当年的自己,不过是偶在父亲膝下听闻过几次的小女儿而已。安伯伯,事过境迁,你已高高在上,父亲却早已久成黄泉下的冤鬼,此时,你还能记得那个黄发小儿吗?还是,真当她也随父而去,作了小小亡魂?
怀阳慢慢看过,复开口道:“看那户籍单上,你父母本是山东籍人士,后因年成不好,才逃难到这里来的?”
子规规规矩矩地答道:“回老爷话,正是。奴才的爹娘,本是山东济南府绣江县人,本是以一间酒馆为生,生意倒也不错,手中也尽赚了几文。”
怀阳尚未开口,少岚倒全忍不住了,问道:“赚了几文?怎么,最后就落到如斯地步了?”他一见上来竟又是这丫头,心里就咯噔一声,怎么还是你?园内那无意的一面后,他竟似与这丫头有缘,一次又一次,总是能见到她。按说园子里丫头近百,大多数他就算来过多次也从未见过,更别提贴身说过话了。也不知怎的,倒是跟她,有这个契机,总有机会谋面不说,他心里竟也种下她的影子似的,不知不觉间,隐隐灼灼地,蔓延生长开来,说是孩子,不知人事的,却也有些不欲于人说的心事。
子规接着又说了下去:“奴才三岁那年,绣江县大旱,先头夏里,倒还薄薄地收了一季麦子。谁曾想此后便一滴雨也没下过,隔了十来天方才下了点小雨,人都说行了,将那晚田也种上了,都想着立秋后,这晚田里的粮食,也是能指望的上的。谁知刚过了八月初十,就连下了几场秋雨,西北风也刮起来了,直冻得人,穿上夹衣还冷得直索索的抖。那田里,霜也下来了,晚苗都冻得稀烂,小米小麦的价格,便都直涨上来了。”
怀阳点了点头,却又带点狐疑地继续问道:“不过是一季罢了,你先也说,家底是不薄的,怎么就熬不到下一年?”
子规眼眶含泪,语气凄楚地回道:“老爷,您有所不知,县里向来是收成大好,众人哪里见过没饭吃的日子,那往年余下的粮食,大铺大腾地,这里粜了,那里便买嘴吃,买衣穿。这样便过了年,却还见不着收成,那县里光景便开始不好起来,有粮的人家,此时谁肯拿出来卖?我们这些小户人家,渐渐家底就尽上来了,自家饭都吃不上了,又能做出些什么出来卖给别人?”说到这里,子规泪眼朦胧,哽咽不已。
怀阳再细看她一遍,才说道:“照你说的,这便逃到清西县来了?”
子规声泪俱下,点头不已。片刻,才又说道:“回老爷,爹和娘见实在无法了,只得离乡求命,带着奴才,逃到这里,掌着还有几分手艺,实指望能有一口安稳饭吃。谁知前年时气不好,爹勾起旧疾,便先走了,一年后娘也扔下小的走了,小的,便只有。。。。”这几句父母哀情,真将子规心底的痛引了上来,她再也控制不住,用袖子强捂着嘴,直哭成了个泪人儿。
少岚几乎要站起来去安慰她了,却被屏风那边的一声咳嗽声震了回去,他不敢再动,只得哀求地看着儒定。
儒定明知其意,便堆点笑出来,对怀阳说道:“父亲心思缜密,府里用人,也原该这样小心仔细才是。只是,这丫头说得,倒是情真意切,且言辞凿凿,句句在理,也真不像撒谎。况今日原为赏花,牡丹天姿国色,且又正当艳时,切不可辜负了。”
怀阳抚须颔首,又对依然跪着哭泣不止的子规说道:“我们安府的规矩惯是如此,新来的都要盘查仔细。”子规掩面,低声称是。
宁娥见子规一个毛丫头,在这满席主子面前,尤其是老爷的面前,竟这自己的身世说得如此委婉动人,看上去,老爷也被说服了去,便由不得心下一动,眼睛不错一下地紧盯住子规,细看不放。
乾娘依然垂首坐着,谁也不看。心下则大不以为然,自己本是费了好一番心机,谁想竟让这丫头几句话两行泪就翻了盘,念及于此便烦恨不已,儒定也帮着对方打圆场,她就更加怒火中烧。正巧孙四家的就跪在自己脚边,乾娘性子上来了,便直冲对方手上踩去,孙四家的有苦说不出,一时眼里倒也崩出几滴酸泪来。
“既然你的手艺承自你父亲,想来菜是烧得不错了?”怀阳将面前碟子里的腊肉挟起,看了看,又对子规问道。
子规未及开言,乾娘先酸溜溜地说道:“一个小酒馆的厨子,再好也有限。”
儒定脸色一紧,低声斥道:“父亲在这里呢,你多什么嘴?”
乾娘当着众人的面,吃了这么一句,一时下不来台,直涨得满面紫青泛起,脚下劲道便又加大些,孙四家的两眼一翻,差点没大哭出声来。
子规慢慢将泪止住,这才回道:“回老爷,菜是会烧几个的。”
怀阳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既如此,今日席上倒少道大肉,这样吧你去烧个东坡肉来,我且尝尝。”
此话一出,别人还听不出来,儒定却是心下一洌,他将脸转向子规,心想,父亲总是如此,要得到他的信任,实乃不易。大哥与自己近几次家信,也是这个意思,总说父亲多年宦海浮沉,权党间倾轧见得太多,再加上本是小心谨慎的性子,便惯于多只眼识人,那原本是忠诚的,也要试过多次才肯相信。他在心里暗自叹息,当年不愿留在京里做官,担心的就是伴君如伴虎,自己实不愿再费心尽力于权术之间,宁可退守乡间,做个逍遥乡绅。
谁知道,留在父亲身边,竟也是一样如履薄冰。自从楚家的事后,父亲变得更加多疑多虑,自己是他的儿子,他也不肯全信,旁人,就更难得到他的信任。
近几次父亲交给自己的差事,已是越来越刁钻苛刻,他不知道,这条路,自己还要走多远,才是尽头?
第十七章 只恐西风又惊秋
第十七章 只恐西风又惊秋
子规先是一愣,听清后便说:“老爷说笑了,奴才只会做锅烧肘子,东坡肉?奴才爹爹从未烧过这样菜,奴才也不会做。”
儒定松了口气,心想东坡肉是杭州名肴,你一个济南府人,会烧才怪。
怀阳这才微微笑了,又再抚须说道:“罢了,你炒个蹦双脆来吧,我只吃个火候菜,看看你灶上功夫如何。”
子规俯身称是,急忙领命而去。宁娥略宽了宽心,众人见老爷有了笑意,席上气氛也就松快许多,少岚到底年幼,熬不住先开了口:“安伯父,怎么想吃东坡肉了?那油腻腻的,又甜。”
芩如见这孩子倒心实,先在怀阳身后抿嘴而笑,乾娘觉得此时开口,正好一洗先前的尴尬,便说:“岚哥儿,你哪里知道,东坡肉,是老爷试那丫头呢。”
少岚不解,金徽上前,对他低语几句,听完后他大睁眼睛,一声拖长的哦,让众人都笑了起来。
宁娥静默已久,觉得脸上有些烧似的,想开口也说点什么,却找不到个好由头,见乾娘先说笑起来,也勉强笑道:“到底是乾丫头,见多识广的。”
儒定接着便说:“今日美景佳肴当前,怎可少了妙音助兴?父亲,咱们家清音馆里那班小戏子们,听说最近倒练了几只新曲,要不要传她们过来,唱几支消消食?”
怀阳不置可否,似在可与不可之间,乾娘再次接上来说道:“要她们做什么?现成的人在这儿呢,苏姨娘一把好嗓子,唱几支来听听,岂不正好?”
儒定回头怒瞪其一眼,乾娘轻哼一声,只作不见。
那桌众人刚才坐好,听见这话,苏姨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搂着伍儿,满脸通红。
这时怀阳发话:“伍儿过来”到底是孩子,听爷爷叫自己,便跑了过去。怀阳招手将其揽过来坐于自己身边,给他个枣圈儿,又说道:“听你姨娘唱一支好的。”
儒定慢慢靠回椅背,将面前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乾娘示意金徽挟起个鲜李,接过后放进嘴里,满头的金海棠频频轻点,也随着主人洋洋得意起来。这时脚下便松了劲,孙四家的慌得赶紧将手收了回来,见无人注意,呲牙咧嘴地退了出去。
苏姨娘凄婉地站着,下人早将琵琶送了过来,她一手接过,复又坐下,轻舒玉指,唱了一曲【节节高】:
涟漪戏彩鸳,绿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沼边,闲亭畔,坐来不觉人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其筝对面坐着,清楚见到苏姨娘眼角欲滴的泪珠,她不忍再看,一旁的瑞姨娘,早已将脸别过,用手帕捂住脸,不出一声。
怀阳闭目听毕,也将自己面前的酒饮尽,赞了一声,又给伍儿挟了块红糟鲥鱼,笑说:“来来,我伍儿多吃点,多吃长得高,像你父亲一样,可好?”
儒定只顾饮酒,并不开口,乾娘这时偏笑道:“伍儿,到娘这儿来,给你个好东西玩。”说着从袖口里掏出只小小的白玉鱼形扇坠来,放进他的小手里。
伍儿以手轻抚,乐得直叫:“娘,娘,你看,这小鱼儿可真跟活得一样”说着不等乾娘答话,就一溜烟跑到苏姨娘面前,献宝去了。
儒定见了一笑,不等乾娘开口便说:“伍儿,你可收好了,说不定你大娘一反悔,不给你好玩意,倒给你一通好打呢”
怀阳见儒定似已有几分酒意,也就不再多说,笑笑便罢了。
宁娥猛一见那坠子,心里一惊,再一想,一个主意袭上心头。她转身对琴丝耳语几句,琴丝点头而去。
这时子规拎着食盒赶到携芬榭,芩如不经意回头见到,对怀阳说道:“老爷,你才点的蹦双脆怕是到了。”
怀阳示意上来,子规将菜端上,低头站在一旁,等其尝后示下。
怀阳眼光一扫,说道:“用得是牛肚和鸡胗?”子规点头称是。
芩如挟起块牛肚,怀阳一尝,不觉点头,再试鸡胗,竟自微笑起来,赞道:“果然好手艺看这两样原料,皆剞刀成菊花状,方便翻炒和入味,刀工可见一斑。牛肚用肚领,已是妙选,炒得且不过老,鸡胗正是火候,吃起来爽脆不滞牙,我这等老人吃着,牙口都不费力,这便可知,你不仅刀工好,灶上武火功夫确是也不弱。”
子规只管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是喜是悲,不过当然了,被老爷当着这许多主子下人开口这好一番赞的,还能不欢喜?
宁娥这时便凑趣说道:“老爷既如此喜欢,不如将子规调了去您的小厨房,日日伺候着您,可好?”
怀阳尚未开口,芩如插嘴说道:“罢了,老爷平日是不爱鲁菜的。还是将她留下在大厨房吧。”
怀阳见她如此一说,呵呵一笑,接嘴说道:“是啊,我不要她。儒荣媳妇儿,这次你果真挑了个好人儿上来,眼色不错,就让她留在大厨房,上灶吧。”
宁娥欣然一笑,答道:“老爷这样夸赞,宁娥实愧不敢当。这家管得好了,是大家共同齐心,轿子抬得好;若是这里那里有了不是,便全是我宁娥花了眼,走了神,错了手,也望大家担待吧。”说完招手唤来书桐,低声说道:“跟谢堑家的说,赏子规。”琴丝会意,将子规带了出去。
怀阳依旧笑着,点头而已。
乾娘将面前的酒,仰头就是一尽,放下杯就说:“果然痛快好酒怎能无好曲?苏姨娘,烦你,拣那好的,再来上一曲吧。”
儒定不耐已极,正要开口,却一眼瞧见芩如耳边那一对翡翠坠角儿,又在轻晃个不住,知她是好意,提醒自己别一时冲动上来,败了父亲的兴。无奈他只好强按下性子,又命身后站着的玉屏:“斟酒”
琵琶声起,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苏素素慢启歌喉,清唱一曲【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