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桥干咳了两声,道:“寸许大的珠子,海蚌焉能长得出?它是龟龙的遗物。相传龙生九子,必有一龟,龟龙万年之后,脱壳升天而去,留下一个绝大的龟壳。龟壳二十四根肋骨的关节中,都有一颗直径寸许的大珠。”
黄衫女子道:“我看奚大人所言未实,乌龟也能产珠子?许是编这话来耍我们的。”
奚桥道:“你们小户人家孤见寡闻,我说个前朝的故事你听听。”
红衫女子道:“奚大人快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奚桥又干咳了两下,道:“这一年是大比之年,全国的举子都进京赶考,状元却被一个京师的举子得了。皇上在御花园赐宴三甲鼎(状元、榜眼、探花),自有许多大臣相陪。宴毕,众人随皇上游览御花园。行至荷池边,见一个桌面大的乌龟伏于一枝荷叶之上,春风徐吹,荷叶微摆,那少说有四、五百斤重的大乌龟也随着荷叶摆动而摆动,但荷茎却是不折,众皆惊奇。皇上问状元‘其所以然’,状元无言以对。皇上限他三日内回奏此事。“
红衫女子道:“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后来呢?”
奚桥道:“状元汗流浃背,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回至家中。他翻遍了九箱书籍,也没找到答案。眼看已是第三天午后,若答不上来,便有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三天中,他精神恍忽,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此时靠在椅上,等待大理寺拘捕。忽然看见门后簸箕里有几张碎纸片,那是他烧掉的几本破书的残页。他像看到了救命神符,赶忙将簸箕拿到桌上,小心翼翼地翻起来。在这几张纸片中,他发现其中一张,烧去半页,纸已焦黄,但字迹依衡可辨,上面有一行大字:‘千年龟,灯草灰。’其下是两行小字,已是斑蚀不全:‘龟逾口口口肋节有大珠,故轻口口口口。’”
红衫女子笑道:“这下可有救了。”
奚桥道:“状元大喜过望,急忙整衣,乘轿去午门,进殿面君,说道:‘龟逾千年,其肋节有大珠,故轻若灯草灰。’皇上问‘言出何典’,他呈上半页残纸,这才保了性命。”
红衫女子道:“奚大人广见博闻,自非我们民间女子可比,只是不知徐公公送给大师这硕大的珠子得于何处?”
奚桥道:“听说十多年前,萨摩王属下倭寇在海上劫一条大商船,便得了这二十四颗硕大的夜明珠。”
红衫女子道:“我却不解,如此世之罕宝,萨摩王怎舍得送人?”
奚桥道:“萨摩王自是舍不得。只因戚继光打得他无处安身,这才拿出十二颗夜明珠教敬我们徐公公,欲借徐公公之力,除掉戚继光。”
红衫女子吐舌道:“呀,一下竟送了十二颗,徐公公准是喜欢得了不得。”
奚桥道:“徐公公一向贪得无厌,见只送了一半珠子给他,甚是不满,说萨摩王这小子太也小家子气了,非要他将另外十二颗夜明珠送来不可。萨摩王出于无奈,答应即差专人送来。”
黄衫女子道:“奚大人,想那戚继光是一镇总兵,又战功赫赫,徐公公意欲除掉他,亦非易事。”
奚桥呵呵一笑道:“你这小妮子倒颇有见识。如今内阁首辅大学士严嵩去位,徐公公欲扳戚继光也扳他不动,故而只得割爱拿出两颗夜明珠,求助于我师兄三戒禅师与湖广辰州蜈蚣岭白云观的五毒道长。我来庐州,李桩头业已动身去辰州了。”(湖广省的范围包括今湖北、湖南两省,其省城在今湖北武昌。)
听到此处,廖展雄心头一怔,暗地咬牙道:“这老阉贼竟私通倭寇!”
三戒禅师酒酣耳热,喜见形色道:“如此说来,徐公公倒是很瞧得起老衲的。师弟,为兄把寺内之事略作安排,随即动身。师弟要是觉得这里有趣,不妨多住几日。”又道:“春梅,时候不早了,你服侍奚大人歇息。秋菊,你陪伴老衲。”
胡宜秋悄声道:“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名堂?我们跟上去看看。”与廖展雄各施轻功,跳上屋面。
二人伏于屋瓦上,探头越出屋脊,向院内观看,只见红衫女子春梅扶着奚桥,走进东厢诵经房,黄衫女子秋菊扶着三戒禅师,走进后进住持室。
廖展雄低声道:“表弟,你去东厢,我去后屋。”二人飘身落下,一前一右跟去。
胡宜秋走至东厢窗下,舔破窗纸,向屋内窥视,看到奚桥眯着色迷迷的一双醉眼,动手去解春梅的衣带,不禁脸红。那春梅却凤眸微眄,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指,俏笑道:“好馋货,怎的做出这般急模样?今夕两个雌儿,准够你消受的。”扭动腰肢,走至床前,玉手撩起罗帐,挂在两旁金钩之上。在烛光下,但见床上卧一少女,裸裎袒裼,玉体横陈,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注目细视,杏眼微闭,粉颊酡红,似是着了迷药之类。胡宜秋心道:咦,这不是昨天早晨来寺进香的那个少女么?
奚桥拉着春梅,摇摇晃晃向床边走去,笑道:“师兄当真想得出。春梅,你一起来凑个热闹。”
胡宜秋怒从心起,宝剑出鞘,喝道:“大胆淫贼,不得糟蹋良家女子!”正待进房,听得后屋已打了起来。
原来三戒禅师确系“三贪”,在这“酒色财”三字中,尤其看重一个“色”字,夕夕狎妓,夜夜行乐,那春梅秋菊,就是他的两个老相好。时见进香还愿者中有姿色的少女少妇,便献上投有迷药的香茶,待其昏迷,任意施为,不知糟蹋了多少清白女子。那些受凌辱的少女少妇,羞于名声,兀自哑子吃黄连,把苦水咽到肚里,却不敢张扬出去,致使这秃驴的罪恶勾当,至今没有败露。哪知今夕竟碰上了两个利害的主儿!
廖展雄在后屋所见与东厢略同。他侠肝义胆,哪能容忍?猛呼一声:“淫僧,看剑!”一个“百步穿杨”,破窗而入,快捷若脱弦之矢,直刺三戒禅师背心。
三戒禅师听得身后金风破空之声,不敢待慢,身形斜刺里跳去,抽出挂在墙上的戒刀,转过身来,喝道:“什么人?竟敢来佛门圣地撒野!”
廖展雄道:“你这淫僧,效力阉贼,欲害忠良,不守清规,淫人妻女,还奢谈什么‘佛门圣地’?在下特来取尔项上首级,为地方除此一害!”脚尖点地,纵身前趋,剑锋去处,宛若掣电迅雷,连刺三戒前身九处大穴。这是九华剑法中的精妙招数:“梦笔生花”。
三戒禅师瞿然一惊,心道:这小子功力当真了得,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竟能一剑九式!试想当今武林能一剑九式者,又有几人?别看他躯体肥胖,身法却是敏捷,斜飘三尺,堪堪躲过。
廖展雄也是一惊,暗道:这厮竟然能躲过我这招“梦笔生花”,倒也不可小觑他了。既占先手,左刺右斫,连进五剑,幻起朵朵剑花。
三戒禅师一上来便让对方占了先机,虽给他坏了好事,心中恼怒,但也只得小心应敌,在闪展腾挪间,却也还了三刀。但见一片刀光剑影,阵阵寒风冷气,只吓得那花枝般的秋菊,缩于房角一隅,面色青白,哆嗦不已。
正酣斗间,忽然三戒禅师虚晃一刀,跳出圈外,喝道:“且住,阁下可是九华派门人,师承是谁?”他已从廖展雄的招数上看出来了。
廖展雄冷笑道:“凭你这淫僧也配问在下师承!”又连攻三剑。
因这三戒禅师系秦岭派门人,而秦岭派与九华派是世仇。本朝初年,秦岭派横行中原,肆无忌惮,抢掠奸淫,无恶不作;先后被武当派祖师张三丰、三绝大侠褚镇远(后为九华派华渊禅师),打得亡魂丧胆,龟缩秦岭,不敢出头。张、褚二人仙逝后,武当派、九华派则高手隐居山林,少涉红尘,由是秦岭派又重蹈中原。其间虽曾两次受挫,表面上有所收敛,却在暗地里积蓄力量。眼下秦岭派与衡山派一些弟子联手,依附东厂、锦衣卫,竟欲横行武林,但所顾忌者,唯武当、九华两派。现三戒禅师见九华派弟子中有如此高手,故而要问个明白。
廖展雄的轻蔑态度,激起了三戒禅师压在心头的怒火,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自来找死,休怪老衲,看刀!”他虽知廖展雄武功非同一般,却也没把他看在眼里,仗着自己数十年的功力,欺身而前,使出秦岭刀法中的一招“兀鹰搏击”,戒刀夹着劲风,连肩带背砍去,意在一刀秦效,气焰甚是嚣张。
廖展雄故意激怒三戒,趁他神躁气浮之时,给他一个下马威,道声:“来得好!”躬身右移,平举右臂,宝剑一式“横云断峰”,迎戒刀推去。移身进剑,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当真是快如电光石火。
三戒禅师但见一道白光卷来,情知不妙,硬生生地止住了下砍之势,疾撤戒刀,终因对方进剑太快,撤刀却是迟了一点,刀剑相碰,金铁交鸣,戒刀被削断八寸,落地有声。经这一击,三戒禅师给震得手臂酸麻,惊叫道:“青霜剑!”
廖展雄也给震得虎口微微一热,心道:这淫僧功力确是不弱,而且使出的招数似是秦岭刀。秦岭派与九华派是世仇,今番将是一场恶战!欺身疾进,剑光闪处,挽起一朵剑花,在三戒禅师面门一晃;此乃虚招,招行半式,突然剑走偏锋,利刃已移至三戒禅师胁下。这一招有个名堂,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虚招乱对方眼神,在虚招的遮掩下,进攻对手胁下的“愈气穴”。
三戒禅师见面门一亮,忙向右偏头,左胁下正好露出空档,而晃于面门的剑锋,此时正好刺向这个空档,若被刺中,无疑要血染僧袍。好个三戒禅师,当真了得,在惊异之际,突然向右来了个“大弯腰,斜插柳”,硬是给他躲了这一招;但他那左胁下的僧衣,却给剑锋拉了一个五寸长的口子,不禁惊叫道:“好险!”
廖展雄得理不饶人,如影附形,一招“三羊开泰”,分刺三戒禅师“膻中”、“气海”、“藏精”三处要穴。三戒禅师身形未稳,见宝剑又到,忙不迭一个“倒拔葱”,向后倒纵五尺,又翻了一个倒筋斗,这才站稳。
廖展雄这两招连攻,已将三戒禅师的嚣张气焰打得荡然无存,但也使他的浮躁之气平静下来,使他不得不将眼前这少年作为强敌,认真对付了。
三戒禅师站定身形,说道:“好小子,屋内施展不开,你我到外面再斗!”纵身跃出,落至当院。
廖展雄应道:“老淫僧,在下乐意奉陪!”腾身而起,自后赶来。
三戒禅师纵至当院,趁廖展雄腾身半空时,反手掷出两把飞刀,分别向廖展雄胸腹的“玉堂”、“神阙”两穴射去,叫声:“着!”
廖展雄早已提防着他,在腾身而起时,已扣三枚金钱镖在手,此时笑道:“雕虫小技,也来班门弄斧!”金钱镖分上、中、下三路抛出,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中、下两路金钱镖击落了飞刀,而上一路金钱镖直射三戒后项的“大椎穴”。
三戒禅师在听得“当、当”两响之后,仍觉有一股劲风袭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曾听师父说过,金钱镖是九华派三绝之一,而且淬有剧毒,十分利害,只是从未见过,此刻听脑后劲风带有啸声,敢情是金钱方孔被气流冲击之声,急忙身形右避,不想左肩凸露,打个正着,正好扎在肩胛骨上,疼痛难当,不禁叫出声来。
廖展雄落至院内,笑道:“你竟用暗器偷袭,也叫你尝尝在下金钱镖的滋味!”一个大跨步,挥剑疾攻,剑剑不离要害,都是致命的招儿。
三戒禅师肩胛受伤,虽然疼痛,却无麻痒感觉,知道并未中毒,于是心石落下,抖擞精神,化解剑势,伺机进招,然而因左肩受伤,行动有碍,始终处于下风挨打之势。
廖展雄连攻十来剑,都被三戒禅师化解了,想道:这厮虽受镖伤,却是刀法不乱,他毕竟在这口刀上浸润了几十年,功力深厚,急切倒也战他不下,须用智取。主意一定,欺身进剑,一招“巫山烟云”,直指三戒禅师咽喉,见三戒禅师身形摇晃欲躲,忽变式披挂两肩,一虚两实,干净利索。
三戒禅师左、右两路被剑封死,只得倒退三步,闪过这招。此刻廖展雄已平地拔起,一跃丈余,从三戒禅师头顶掠过,足跟向他的后脑勺踢去,“蓬”的一声,踢个正着,三戒禅师向前趔趄了几步,仆倒在地。
廖展雄脚刚着地,一个转身,一个起落,挥剑便斫。三戒禅师就地一滚,滚出一丈开外,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躯,但觉脑内嗡嗡作响,两眼乱飞金花,强行运气凝神,这才站稳。
三戒禅师想道:我在秦岭刀上苦练了数十年,没想到今日竟栽在这后生之手,若再恋战,凭白丢了性命,甚是不值,不如去也!身形一纵,上了东厢屋面,一扬手,抛出五把飞刀,接着跳越窄巷,落在民房之上。
廖展雄长啸一声,喝道:“哪里走!”一个“大鹏展翅”,避过飞刀,竟纵越东厢、窄巷,也落至民房之上,宝剑已然抵向三戒禅师的背心。
三戒禅师横跳三尺,转身进刀,运十成功力在那半截刀上,欲拼命一搏,一招“力劈华山”,夹着呼呼刀风,猛可地向廖展雄面门斫去,吼道:“我同你拼了!”
廖展雄气定神闲,潇洒自若,斜跨步,直进剑,忽地手臂平举内弓,手腕一按一挑,叫声:“着!”将三戒禅师的右臂自肘硬生生切下。
三戒禅师一个踉跄,“哎哟”之声甫出,廖展雄道:“淫僧,你死期到了!”剑锋上指,封喉一剑,快若电光石火,三戒禅师已项血飞溅,身躯晃了两晃,倒跌下去,显然不能活了。诗曰:
原来三戒是三贪,
作恶多端历有年。
不幸今逢青紫剑,
寺边血溅命归天。
那边厢胡宜秋与奚桥已激战多时。二人斗了一二十合,刀剑尚未接触。奚桥老道江湖,又是锦衣卫的桩头,见过不少宝刀宝剑;胡宜秋一递剑进招,紫光闪闪,在烛光之下,尤其眩目,奚桥便知是一柄宝剑,故而处处小心,避开剑锋,以免削断钢刀。
奚桥气力极大,一把鬼头刀总有二十来斤重,一路秦岭刀使将出来,如虎啸龙吟,片片白雪,初时因饮酒过多还身形摇晃,二三十招下来,酒已醒了八九分,更是气势夺人。胡宜秋虽然气力不若,但剑法精妙,又手持宝刃,拆招进招,攻守有序,倒也堪堪的打成平手。
二人从屋内打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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