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智没像昨日那样以输赢为目的同她下棋,而是每走一两步便对她讲解一番,遗玉虽然耐性不错,但如此过了两刻钟,颇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卢智眉头一皱,“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嫌无聊了,昨日下棋时候不是挺有精神的,我还当你真是转了性子,喜欢起棋艺来了,该不是只有那么半会儿的劲头吧。”
遗玉捏着手里抓了半天都没能落下的黑子,小声道:“下棋和学棋又不一样。”
说来也奇怪,同样是被指点棋艺,那日晚上同李泰下棋时候她就没有犯困的感觉,反而精神集中的很,李泰不像卢智这样,每隔一两步就停下告诉她该如何走才好,他只是提供几处落子的位置让她记忆,至于落子在哪出,全凭她自己选择。
她棋艺的基础不好,最容易跳脱出章法,李泰似是给她画了圈子,让她不至于跑偏,却也不限制她自己思考,许是因为这样,少了被操纵的感觉,她才觉出趣味。
“大哥,你看这样行吗,你只把可以落子的地方告诉我,让我自己选。”遗玉觉得,还是用同李泰下棋时的方式她进步比较快。
卢智也发现用自己的方法,讲十句她顶多听进去两句,还不见得能用得上,听她提出来这么个法子,略一思索后,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对她点头道:“好,咱们试试。”
两刻钟后,卢智一手摸着下巴,扫了一眼棋局,眯眼看着正盯着棋盘记忆的遗玉,问道:“你同魏王下棋时候,就是用的这法子?”
“嗯。”遗玉应声后,已经记下位置的她,捏着黑棋落子。
卢智落下一颗白子,然后指出了五处可供她挑选的落子处,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得不对李泰生出那么点佩服来,能够准确地揪出遗玉不喜下棋的症结,然后想出这么个方法,先引起她的兴趣。
遗玉肯定不知道,若是李泰随便指出几处可供落子的地方,根本就对提升棋艺没有什么作用,只有纵览棋谱之人,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指出最有效的几处落子点,每五六步形成一个套路,让她在记忆那些看似无用的位置同时,记住了棋谱中的精华。
阿生亥时来喊人的时候,兄妹俩一盘棋刚刚下到一半,遗玉入棋正酣,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狠狠盯了几眼下到一般的棋,然后被卢智拉着到小楼东屋。
说实话,在一个时辰前刚刚捋了李泰这只老虎的须后,这么快又要同他共处一室,遗玉实在是有些尴尬。
阿生站在半开的屋门边,保持着一手引请的姿势,看看立在门外呆住不动的遗玉,小声唤了她一句:“卢小姐?”
遗玉扭头望向卢智,后者正立在走廊边上把玩着刚才从书房带出来的两颗白色棋子,对她挑了挑眉,似乎在说:吃饭那会儿你不是胆子挺大的。
她小脸一耷,转身走进屋里,阿生将门掩上,退到走廊边上,卢智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站在老位置上,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低声说起话来。
一刻钟后,遗玉就屋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思索,正在艰难地同卢智“聊天”的阿生,顿时松了口气,看着两兄妹离开的背影,心里琢磨着明日晚上这个时候,是不是要事先点了自己的哑穴才好。
遗玉和卢智回到西屋,便坐在案前继续先前下到一半的棋局,半局完后,平彤从客厅走进来,询问遗玉是否要铺床休息。
遗玉先问卢智:“大哥,你若不困,咱们再下两局。”
卢智点点头,扭头对平彤道:“去准备些茶点,拿条薄被来。”
平彤应下,出去和平卉一同准备,卢智见她将帘子放下,才出声询问,“刚看你从东屋出来时候,脸色不对,魏王难为你了?”
按说出言干涉一位王爷惩罚下人,的确是有插手王府内务的嫌疑,李泰就算不难为她,也应该不给她好脸才对,可让遗玉奇怪的就是,刚才在东屋两人独处,李泰就像是没有发生过晚上那件事一样,照样同她说了几句话,便沉默到睡去。
“没有,”遗玉身体朝前一趴,托腮靠在案边,眼神有些茫然,“大哥,你觉不觉得,王爷似乎对我有些不同?”
一次两次,她不是傻子,不管李泰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他对自己的不同,只要仔细想想别可以感觉到。
卢智映着烛火的目光轻轻跳跃了一下,哼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哪里有不同,魏王的毒因为你才能解,你受到礼遇也是正常。”
“……”可关键是,她在帮他解毒之前,他便待她有些不同啊!
卢智见她眼神失焦,伸长手臂,曲指在她脑门弹了一记闹崩儿。打断她的思绪,“别乱想了,等梦魇毒解,咱们就离开。”
遗玉点点头,她大哥说的对,等梦魇毒解,李泰就会回他的魏王府当他尊贵的王爷,介时怕是一年也难得见一面,的确没什么好想的。
过了一会儿,平卉便端着热茶和点心掀帘进来,将茶点放在两人手边,平彤讲薄被盖在遗玉腿上,又拿了件外衣给她披着,以免坐久了着凉。
遗玉和卢智喝了热茶,继续对弈,直到子时过半,才各自回屋去休息。
长安城,昭华府。
半夜,平阳公主沐浴后,躺在软榻上翻书看,公主府的副管事急匆匆地打门外走了进来,躬身对平阳低语了几句。
“为本宫更衣。”平阳听完她的话,皱着眉头让侍女为她套上外衣,随意地搭上披风,大步朝外走去,屋外守着的几名侍女连忙提着灯笼跟上。
一行人穿过小花园和游廊,进到后花园,沿着花园中的小径朝深处走去,拐了几道弯,路面一宽,便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栋花树环绕的阁楼。
平阳还没走到楼下,便听见楼中传来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少女的怒骂还有隐隐的哭声。
“公主息怒……”
“哭什么哭!若不是你们多嘴,本宫今日就能出去……谁敢躲,本宫回头就向姑妈要了谁,扔到西郊喂狗!”
平阳脸色一黑,大步走到阁楼外,守在楼外的两名侍女远远见着她来,连忙躬身行礼,在她推门进到阁楼后,两人抬起头相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自从这阁楼里住进那么一位,她们都接连好几日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二楼小厅,高阳翘着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挂在墙上装饰用的马鞭,一下下地鞭打在跪倒在她跟前的两名侍女背上,这马鞭虽细,但真使力的话,抽在人的身上是既痒又痛,因此两名侍女身上虽不见血痕,却都难受地哭出声来。
平阳上到二楼时候,见到的正是这幅场面,原本就黑掉的脸更是带上寒色,在毫不察觉的高阳又一鞭甩下后,冷声斥道:“李玲!”
第200章 闲听八卦
“李玲!”
突然的一声厉喝传来,高阳持着鞭子的手抖了一下,扭头朝着出声的地方看去,见到平阳公主站在楼梯口冷脸看着她,五指一松,鞭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姑、姑妈。”
高阳有些慌张地站起来,脸色发苦,她从尼摩塔出来没有几日,便被进宫的平阳撞见她对宫女用刑,直接请了旨,把她带回昭华府管教。
头三天高阳表现的还不错,在平阳面前都乖乖的,但晚上回到阁楼后,却会拿下人出气,原本国子监开学她就能回宫去,可屋里两名侍女却把她夜里责打下人的事情抖到平阳那里,于是平阳连学里都不让她去,将她拘到昭华府里,非要磨下她的戾气不可。
今夜她也是晚上多喝了两杯,才会忍不住又对下人动手,却不知道平阳早让守楼的盯着,再遇上这样的事就第一时间告诉她。
平阳大步朝她走来,肩上的披风在背后翻着滚花,在离她两步远的时候,一手高高扬起,带着破空声,朝她脸上扇去。
“啊!”高阳被她吓得双手捂头缩起脖子,但这一巴掌却在离她头上只有一寸距离时,停了下来。
“你们都下去。”平阳出声让小厅里的侍女都退下,于是不管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都赶紧拎了裙子,从楼梯退出去。
平阳眯眼看着高阳慢慢从手臂间露出半边脸偷看她,沉声问道:“怕吗?”
高阳抿着唇,一边点头,一边朝后退了一步。
平阳环视了一圈屋里被摔的凌乱的摆设,最后又回到她的脸上,冷声斥责:“你也知道害怕?我看你是白被关在尼摩塔三个月,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你当我为何要把你从宫里领出来!”
高阳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也就被她父皇打过一次,之后还赏赐了好些东西补偿,平阳是第二个敢她的人。
第一次是当着众人的面掌掴了她,事后她到皇上那里去告状,反被训斥了一顿,第二次是在宫里遇见,被平阳拿茶杯砸了肩膀,皇上就在一旁看着,连句安慰话都没说。自那以后,高阳便知道,就算能对皇上撒火,可面对平阳的时候,她必须得老老实实的。
说实话,她只当平阳是看她不顺眼,才处处找她麻烦,这会儿见她没有对自己动手的打算,便一语不发地撇过头去,想着最多被她训斥一顿,再关上几日罢了。
平阳一眼就看出她这是半点教训都不吃的模样,眼中掠过忧色,忍住叹气的冲动,收敛了冷面,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当我是故意与你不痛快么,你父皇这般放任你,你以为是好事?你是一位公主,不是江湖上耍狠斗凶的恶人,你性子原先只是娇蛮一些,近年却愈发残暴了,长安城的人背地里都是怎么形容你的。你知道吗?就算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李玲,你代表的是整个皇室,不是你一个人!”
高阳垂眼盯着地面上一小摊茶杯的碎片,将平阳的话左耳朵听进去,又耳朵丢出来,目光中泛着淡淡的冷意,只想着等出去后,怎么把这阁楼里的侍女弄出去,折磨一番。
平阳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一握,心中抽痛,只觉得这孩子的模样愈发像记忆中的一道身影,同样桀骜不驯,同样残暴狠厉,同样——听不得劝。
深吸一口气,平阳语气再缓,“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总也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是不是凡事都由着性子来,是不是动不动就想发火?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现在改还来得及,我不是不让你发脾气,但凡事要三思后行,心胸要宽广一些,才不至于做错不可挽回的事情。”
“……”回应平阳的仍然是一片沉默,从她说第二句话开始,高阳的思绪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压根没有注意她在讲什么。
高阳的这种态度。平阳公主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大多数时候她会应上自己两声,却都是面子上地应付,有时真把她说的烦了,就会像现在这样一语不发,等事后却要拿别人来出气。
“你……”平阳是训也训过,劝也劝过,从没想过要放任这个孩子,但今夜,却陡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胶合在一起的疲惫和无力感。
“……你现下的日子过的开心吗?”
高阳听她训斥多了,从没听过这种问话,便收了神,扭头看向平阳认真的面孔,想也不想便瓮声答道:“在姑妈这里,我不开心,在外面,我才开心。”
平阳猛然闭上眼睛,好半天才重新睁开,长长叹了一口气,将脑中的疼痛和责任感甩去,再看向高阳的眼神,已经变得淡淡,“罢,那你就过你喜欢的日子吧,明日一早我就派人送你回宫。”
她平静地望着高阳在听到她的话后,霎时有怨便喜的小脸,她将这张带笑的面孔完整地记记在心中,整了整肩上的披风,而后转身下楼。
清晨,卢智和遗玉用完早饭后,便拎着书袋出门,走到院中时候,见到正在给银霄喂食的阿生,卢智同他打了招呼道:“昨晚拜托你的事情,可别忘了。”
“嗯,你放心。”
“多谢了。”
遗玉蹲下来摸了摸丢掉早点晃到她跟前的银霄,仰头对他们问道:“大哥拜托了阿生哥什么事?”
卢智冲她一笑,“下学回来你就知道了,走吧。”
遗玉不满地冲他撇撇嘴,向阿生道了别,被银霄一路送到前院门口,两兄妹上马车后,它还立在门边探着脖子张望着。
到了国子监,因为身边有卢智陪着,虽然好多人望着遗玉的眼神都是跃跃欲试,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找茬。
遗玉在书学院“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心里却在想着要不要下次让他一路把自己送到教舍去。
没了卢智这张“护身符”,遗玉刚进到院子里,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她动动嘴皮子打发了两个人后,才快步走到教舍,结果里面还有一人在等着她,又让她废了些口水。
一路过关斩将回到自己座位上,教舍里的正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的同学,才又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扭头继续眉飞色舞地聊天,坐在她身后的赵瑶跟前也围了两个人,遗玉一边从书袋里面掏书,一边听着她们说些什么。
“早就听我爹讲过了……这还是咱们入学后,头一次五院艺比。”
原来是在谈论五院艺比,遗玉了悟,伸手从笔架上取了两杆毛笔,挑着笔尖上几根有些脱落的细毫。
“对啊,真想日子过的快点,我都迫不及待看看了……啊,也不知道咱们教舍有没有人能入选……”
十月一开学,就能遇上五院艺比,对多数喜欢凑热闹的学生来说的确是好事,参赛的就那四十五个人,去观赛的可是整个国子监的学生都可以。
“你傻啊,长孙小姐是绝对会入选的,国子监若论琴艺,谁能同她相比!”
遗玉将顺好的毛笔重新放在笔架上,拖过被洗净的砚台,将砚池中浅浅的水倒在案上的一只小筒中,从墨盒里取出一块新墨放在砚中,加水之后,以重按轻推的手法慢慢将它研开。
“对哦,我觉得二公子也很有可能入选,他御艺可是我见过最好的,不管是单骑,还是御车。”
这教舍里只有一个二公子,是在说杜荷无疑了,看样子他御艺很好,御车是京中贵族们喜爱的一项运动,同驾车差不多,但也只有骑马厉害的,才能驾驶的好,遗玉研墨的手顿了顿,突然又想起那两张害的她挨训的小纸条来。
“那就说不准了,书学院又不是只有咱们一间教舍,想参加的人多了去,只要不做那最差的去垫底,日后同人提起来,那也有面子啊!”
上课前听一听这些学生们的八卦和闲扯,是遗玉这两日才发现的一项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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