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尸体中间,蹲着一道浅藕色的人影,停留在一具被揭开披布的尸体前,一只带了一层青绿皮膜的手上正抓着一只生有紫斑红块的尸臂翻看,另一手却去拨了那死者的眼皮,弯下腰凑近去瞧,殊不知那白皙的透明的侧脸,同那可怖的尸体摆在一副画面中,是何等的诡异,但偏偏她露出的眉眼唇颊,干净的不染一丝浊色,叫人不禁怀疑她面对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本书,或者别的什么。
奇特的画面,总是会叫人印象深刻。
“你在做什么?”
遗玉正在这安静的让人发慌的死人堆里,察看这棚中的尸体是否有染毒的迹象,渐渐入了神,突地一句人声插进来,险些让她心跳停止,僵着脖子抬起头,看见立在棚口的人后,愣了一下,随即便侧头呼出一口气,心跳又恢复正常。
“韩王爷。”她并未有被抓到的慌张,虽然昨晚才见过李元嘉,但她直觉这男人不是个多嘴的。
“你在做什么?”李元嘉侧身进来,几步便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蹲在地上的娇小女子,又问了一遍。
遗玉仰头看他一眼,虽不觉得这流窜着异味的棚里是说话的好地方,但还是答道,“检查尸首。”
他既然能到这里来,便是该知道文学馆发生的事,她眼下这副模样,再编别的理由显然可笑,倒不如实话实说,怎料她话音刚落,眼前这男人秀气的眉心便一下起了几道褶子:“谁让你来做这种事的。”
这种近乎质问的口气,让遗玉觉出一点异样,但还是客客气气地答道,“文学馆一夜死了这么多人,说是过劳猝死未免牵强,我怀疑他们另有死因,这才前来查看。”
“魏王府没人了吗,要你来查尸,”话一出口,他自己便觉得管的过宽,遂将后半句咽了下去,不赞同的目光却依然落在她身上。
遗玉对这头一眼像极他大哥的男人,很难生出恶感,但也没有向对方解释她药术过人的本领,不置可否地一笑,便转头将眼前的尸首盖好。
她在地上蹲的久了,一下起身头晕眼花,身子一晃,好险被从旁伸来一手托住肘臂才没有摔倒,等站稳了脚才去道谢,一扭头便发现两人站的过近了,她不着痕迹地抬手脱开了他的搀扶,又在这狭窄的地方后退了一小步,有些为难地看着挡住路的李元嘉。
她今早出门前没忘记换下了那身红,这会儿着一件藕色的半臂小衫,略显宽松的束裙也是素净的颜色,头上钗环红粉尽去,只留两朵并蒂白玉小荷簪在鬓后,清丽地好似一枝开在雨后的栀子。
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她站在这里,却能叫人一时忘记身外,就连那难闻的气味都缓和了许多,李元嘉又看了她一眼,方后退几步让出路来,看着她神色松缓,从他身旁走过,又去了下两具尸体之间蹲下,手上套着一双奇怪的皮膜,一句“得罪”之后,掀开灰布,又同刚才他进来时看到的一样检查着尸体,而他则是被她彻底地无视在一旁。
他这倒是冤枉了遗玉,这种非常时刻,没准儿下一刻就有人进来撵人,她哪里来的时间同他寒暄,她便干脆凉他在一旁。
李元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掌,轻握了拳头背在身后,又将目光重移动到她身上,道:“刑部的仵作已将尸首查过,过劳猝死,你不必多此一举。”
遗玉正在翻看死者的手掌,听见他话,头也没抬道,“可他们错了,这些人是毒杀。”
她认真的模样,隐约透着拒人于外的味道,李元嘉沉默下来,将有关李泰在宫中被禁一事按下,没再打扰她,就静静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她,直到她将这棚中尸首查看一遍,而外头也多了几道人声为止。
“好悬、好悬,房大人和韩王怎么会突然过来,”齐铮在一旁小声叨叨着,遗玉想着方才一行所得,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他说话,平霞因没能在李元嘉来时及时通风报信,一脸羞愧地跟在她后头。
从尸体的种种迹象来看,都像是过劳猝死,甚至没有半点中毒的痕迹,可是遗玉却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这些人是在中了某种特异的毒药之后,才会导致猝死,让她不解的是,这些人是通过什么途径中毒的,不是食物,不是水源,也不是暗器,是什么?
她是精通药理,可也不能做无米之炊,至少要找出毒源,才能应证这些人是毒杀,替这些亡魂摆脱那可笑的过劳猝死的定论,不让坤元录因此蒙上一层污浊,护全李泰的声名。
会在大书楼和房乔正面遇上是遗玉意料之外的,她并没多余的心思去怀念往事仇怨,揣着从大书楼和尸体身上顺来的几件可疑物品,面色如常地同他们一道从侧门离开。
守门的高德安对这多出来的三个人很是疑惑,但被房乔几句话安抚了,也就没有刻意想着往上报。
“韩王殿下,房大人,告辞。”离侧门走开一段距离,遗玉就向两人道别,打算回王府去,看看宫里是否传回来了李泰的消息。
遗玉觉得今天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在文学馆外吩咐了齐铮去打听死者的详情,领着平霞刚往南走没几步远,就又碰上一个她不想见的熟人。
“卢小姐?”长孙夕立在桥头一棵青翠的柳树下面,人美景美,说出的话却有些煞风景,“不,该是叫你一声魏王妃。”
两人都没想会在这里遇上,一个先开了口,一个自然不好当做没瞧见她,遗玉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绕道去乘马车,却被身后一段笑语定住脚步。
“成婚将才三日,四哥便出了这样的祸事,看来卢小姐这倒霉劲儿是一路从娘家带到了夫家去。”
遗玉扭头,看着那树下人比花娇的少女笑吟吟地口吐恶言,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长孙夕撕下那张脸皮来同她说话,不由沉默了一下,便见对方歪了歪脖子,脸上露出一对甜窝,摆出一副让人难以生厌的可爱模样,伸出一只柔夷,边数边笑声道:“克死了祖父,克死了兄长,克丢了娘亲,克败了卢家,眼下你又要去克四哥了吗?卢小姐真是厉害,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哪家女子命硬到你这样的。”
第136章 王妃来了
长孙夕的恶语相加,怕是脾气再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恼火,遗玉静静地望着那树下的毒舌美人,神情微微怔愣,落在长孙夕眼中,正是一副被打击到的模样,让她心情说不出的畅快,莲步轻移,便朝着遗玉走来,直到她身前两步处,一双美目带着讥笑和玩味的笑意自上而下将遗玉打量一遍,一手搭在她肩头,微向前倾了身子凑到她耳边,全然一副闺蜜私语的亲昵的模样,开口却用着连后头平霞都听不清楚的音量,轻声细语道:“害了那么多人,你自己都不觉得可耻,不觉得羞愧吗?还真是自私自利地叫人作呕,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厚着一张脸皮嫁给四哥的,为何你这样的祸害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但凡你还有些廉耻在,早该了断自己这条贱命免得再连累旁人,你这样的人就该去死啊,你怎么就不去死呢?”
婉转的语调落下最后一个上扬,长孙夕后退开,笑靥如花地拂着口吐恶言的娇艳红唇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遗玉,轻轻拍了拍她肩头,用着安慰的语调道:“总有一日他会后悔的,在这之前我会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看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你就努力挣扎吧,别太快就不行了,我还等着多看几出好戏呢。”
“你说完了吗。”遗玉回过神,拨开开肩头上的手掌。
“咯咯,”一笑,长孙夕冲她眨了眨眼睛,“生气啦?”
回应她的只有遗玉转身留下的背影,长孙夕脸上笑意不减,同样转身朝着刚才那棵树下走回,从魏王府大婚那日便积压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畅快的她打算找人好好喝上几杯才能庆祝。
他早晚都要后悔,他们全都要后悔。
“主子,您没事吧?”平霞担心地上前扶住遗玉。
“没事。”阳光照得人眼疼,走过树荫下才好些。
“你都没有脾气么?”
遗玉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抱臂倚在树后的青袍男子,稍一作想,就知道刚才长孙夕前头几句话八成是给他听去了,正要敷衍他两句走人,可目光一接触到那双似曾相识的清澈眼眸,心中一钝,到了嘴边的话,不禁变成一声苦笑。
“笑什么,她那样诋毁你,为何不生气?”李元嘉朝她走近一步。
“谁说我不生气?”遗玉反问道。
“可比起她来,我更气的是自己。”大概是这人同他大哥有几分相似的气质让她放下戒心,在脸上露出几分自嘲来,看的那男人一皱眉头。
没有门庭的相护,没有娘家的扶持,更没有受人拥戴的名气,甚至无意中屡屡为李泰树敌,在出了这样的大事之后,她能替他做的,真的少的可怜,她气自己没能力保护他,就像是当初她救不了她大哥一样。
她神情中的落寞让人不忍,想起她一个女子在恶臭的凉棚里检尸的画面,李元嘉眼中浮起一抹愠色,道:“作为长辈,本王有几句话奉劝,大书楼的案件自有人会查,再不济也轮不到你一个女子出头,世事无常,祸兮旦福,这些都不是你需要承担的,何况你能做的并不多。”
“对,我能做的的确不多,”遗玉语调一沉,不知是被他哪句话激到,方才不小心流露出的软弱霎时消失不见,全成了一种他从未在女人身上见到过的坚毅,或者说是固执:“但哪怕只是极少极少的一点,只要是能帮到他,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这不是苛刻,是我自己不想后悔。”
她了解他一路走来的艰辛,想要保护他的心情,不会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弱,不知不觉间,已经强到不能忍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伤害他。
话说完,她看见李元嘉脸上复杂又困惑的神情,方觉她同这位还算陌生的“皇叔”说的太多了,遂压下波动的情绪,点头一礼:“若有失言还请王爷勿怪,告辞。”
“等等,”李元嘉抬手叫住她,清秀的面孔虽然迟疑,但还是开口提醒道:“听说参与修撰坤元录的学士们都被刑部带走提审,所录口供难免有所出入,你最好是寻到杜长史,让他尽快到刑部去一趟,阻拦他们过早定案,将这一桩凶杀当成普通的劳死案来对待。”
遗玉得这重要提醒,连忙谢过他,一边暗道自己还是缺乏处事经验,一边匆匆离去找杜楚克商量。
李元嘉目送她走远,才掉头朝远处的桥下走去,待过流水,便见那柳树下等候的倩影。
“嘉哥哥,你好慢,约了人家过来,自己反倒迟了。”长孙夕拨着身侧垂下的嫩绿丝绦,嘟着红艳艳的小嘴抱怨,一副纯真娇憨的女儿态。
“没大没小,叫我十一叔,”李元嘉轻斥道。
“你只比我大几岁,夕儿才不要叫你叔叔,”长孙夕上前轻拉住他衣袖摇了摇,踮脚看了他背后,娇声道,“你从那边过来的?可有看见一个穿藕衫的女子?”
“没有,是什么人?”李元嘉任由她亲昵地拉着自己袖子朝前走。
“嘻嘻,是魏王爷新娶的妃子,啊,对了,她受过莫夫人指教,摹着夫人的善体写了一手新字,我知嘉哥哥好书法,本来是买了她同杜大哥的合作的一幅画,可惜后来弄丢了。”
“即是摹他人之作,何谈新说,如此技法,不看也罢。”
“那就不说她了,你才回京城,夕儿带你到处逛逛,中午咱们上天霭阁用膳,算是替你接风。”
遗玉没绕远路,就在马车驶过文学馆前门的时候见到奉旨来协助查案的杜楚克,他正在安抚门前一群吵吵嚷嚷进不去馆内的学生。
“杜先生,听说馆里死了二十个人,是真的吗?”
“王爷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些人不让我们回馆?有人说文学馆要被封了,是不是骗人的?”
“诸位,诸位,”杜楚克站在台阶上,身边两名职官陪同,义正言辞地大声道,“刑部是在这里查案,文学馆只是暂时封禁,至于死人一说,希望大家不要道听途说,等事过之后,杜某会给各位一个解释”
“杜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晚待在大书楼的同窗们当真是被王爷劳役过度猝死的吗?是不是?”
“王爷是有强迫他们日夜赶进修书吗?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杜楚克管的是工部,私底下就不是个多会说话的人,几句话没能平复下面骚动,有几个故意挑事的混在人群中,他就是想揪人一时也找不出来,却更惹得人声鼎沸起来,他左右一衡量,想着还是先去大书楼看看,先不管这群闹腾的人,他刚刚侧头去吩咐随行的官员,对面的人声就陡然少了一半。
“借过,借过。”平霞走在遗玉前头引路,围观的人群虽不认识这对主仆,可文人本性都在,一群男子里面冒出来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妇人,多半是压了嗓门,暂停了嚷嚷。
“杜大人。”遗玉走到人群前头,文学馆门前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站了。
“王妃,”杜楚克没想她会跑到这里来,略皱了眉头,先回了一礼,又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这口气不多尊重,遗玉也没空和他计较,上了台阶,轻声道,“文学馆的事我都知道了,还请杜大人借一步说话。”
杜楚克却不理会,只是将遗玉看做添乱的,忍住不耐烦,道:“杜某还有急事要处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王妃先回府去等吧。”
“杜大人——”
“魏王妃,是王妃。”下头有人看见两人互礼,听见杜楚克称呼,便又一下子又闹腾起来。
“王妃,王爷去了哪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王爷人?”有人先起一嗓子大喊道,下面一片应声,遗玉回头去看着人群,寻着这人声音,锁定了人群一角。
“对啊,王爷呢?不是说大书楼里编书的文人都因劳猝死了吗,王爷怎么不来?”
别说遗玉还不知道李泰眼下被禁在了琼林殿,就是杜楚克这知道的也断然不会说出去,李佑那件案子眼下还是暗查,要让这么多人知道李泰涉嫌谋害亲弟,这还了得。
“王妃,杜某派人送您回府,”眼见下头愈发闹腾,杜楚克也没了好脸,心中暗责眼前这女子不懂事,挥手便要招来门前的文学馆护卫,却听一声厉喝乍然响起:“住口。”
这声音并不响亮,概因身为众人焦点的女子横眉冷脸,环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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