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心慈面露迟疑,车夫见她警惕,便笑道:“小姐放心,我们是正经人家,我家主人是女子,不妨同车的。”
恰时,车内传出一声悦耳的女声:“姑娘上车吧,入夜后坊门都关了,没有人送,你是出不去的。”
闻言,宋心慈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只好谢过了这对主仆,拎着裙子,低头小心蹬上了马车。
稍一停顿,马车便驶向下一条街,宋心慈不知,她的人生就在这个街角,变了方向。
遗玉回房时候,李泰已经换下了常服,坐在灯下,摆弄着桌上几样或方或圆,奇形怪状的木械。
遗玉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玩意儿,脱下外衫,递给平卉,笑吟吟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一边伸手去探他额头,一边佯作疑惑道:“王爷怎么那会儿就退了席,是哪儿不舒服么?”
李泰捉住她贴在额上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眯起眼,低声道:“是谁的主意?”
“什么主意?”遗玉看他反应,心里发笑,脸上却装糊涂,又抬起另一只手去摸他额头。
李泰这回没去拉她,任她放肆地在他额头上摸来摸去,目光沉淀在她含笑的脸上,神情严肃道:“那张图,你们是从何时开始准备的?”
早晨她同他打赌,他就知道她肯定早有后手,等到宴会一半,文学馆那边果然找过来,他本来打算,不管是不是紧要的事都会过去看看,好衬了她一回心意,可他没想到,她会在她生辰这一天,送他一份大礼。
一张十七尺见长的全唐图,天下十道三百五十余洲,跃然纸上,江河海湖,山川平原,一目了然,细节之处,用不同的线条和颜色标注,尽管仍然有待琢磨,各别地域划分粗糙,还只是雏形,但这么一张气势恢宏的巨幅地图,在此之前,李泰还从未见过,当时便有一种心胸辽阔之感油然而生。
若将这张图细化,再精致下去,用在军政之上,可想而知其作用。
遗玉见李泰口气变了,便也撇了玩笑,放下手,正经解释道:“我早有找人绘一份详尽的地质图画的打算,去年在安阳得了空,孕时就琢磨一些细节,坤元录中是已将各地方圆尺寸都收录详细,我们只要用特殊的尺子找出比例,将全国上下分成几块描画,最后拼凑在一起,缩小在图纸上,做出一张详尽的全唐图,并非难事,今晚给你看的,还只是草图,有待完善。”
李泰将手中的一块三角形的扁板举到她面前,疑问道:“这些形状奇怪的木板是尺子?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遗玉也从桌上挑了另一块三角尺子拿起来,递给他,用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对他解释道:“这些的确都是尺子,不过不是我想出来的,你知道我不擅长术数,但是杂书看的许多,记得早年有一篇文章,叙到一个瓦匠盖房时候,常用两块形状不同的半角测量,盖出的房子坚固直挺,我从中得到启发,才做了这些角尺。”
“角尺?”李泰新奇地看着她手中的尺子,又拿了桌上一块半圆形地给她,“这个也是拿来丈量地图的?”
“这个是做角度用的,”遗玉见他感兴趣,便让平卉去取了纸张和她在安阳时开始用的炭笔,趴在桌上,将每样尺子的作用都试给了他瞧。
李泰很聪明,一盏茶后就弄清楚这大大小小的尺子都是做什么用的。越是清楚,就越是感慨她的用心良苦。
“你想要什么?”
“啊?”遗玉还在给他演示角尺的作用,忽听李泰这么问,恍了一下神,才又想起来早晨两人赌约,便放下手中尺子,一手撑着脑侧,趴在桌上回头瞄着他,眨眼道:“那张图本是补你前年的生辰礼物,不过咱们愿赌服输,你今日犯规谈了公事,这样,就罚你明天陪小雨点玩上一整日。”
李泰并不以为她会要什么金银珠宝,或是提什么不知分寸的事,但是带孩子?
“不要皱眉,”遗玉伸出食指压住李泰眉间涌起的褶皱,怕他反悔,又故意反问道:“王爷该不会同那些自尊自大目中无人的男子一样,以为亲近子女不是丈夫之举吧?”
“……明日我有事,”李泰看着遗玉蹙起眉头,鼓起腮帮子的不满之相,也伸出一指去压住了她的眉头,低笑道:“后天。”
遗玉先是被他的笑容晃了下眼睛,随即便眉开眼笑,凑上去搂了他脖子,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好”。
喜怒哀乐,他并非没有,只是很少有人会给他体味的机会,她十分庆幸,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陪伴着他,慢慢地教会他。
第346章 贞观十八年
贞观十五年七月四日,太宗在以魏征为首的一众朝臣的反对声中,坚持册立了庶子魏王李泰为东宫太子,官文下达十道百州,昭告天下。
贞观十六年九月,旧太子李承乾于黔州病故,讯回朝中,太宗心痛,为其罢朝一日,同人谓不记其罪也,后以国公之礼葬之。
同年腊月,被逐在外的原汉王李元昌死于郊野骑射,薄葬。
贞观十七年,正月,魏征病故,太宗命朝中九品以上官员赴丧,赠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后同臣子谓魏征为明镜,常以其照自得失。
二月,太宗为怀念两朝功臣,于三清殿旁修建凌烟阁,命工部阎立本绘二十四功臣肖像,概以追念。
同年九月,新罗与高句丽连兵攻打百济,阻绝百济通往唐都道路,百济向唐求援,太宗派使带信高句丽,告诫其停止对百济用兵,高句丽王相莫离支不听劝阻,一意孤行。
次年,七月,太宗命洪、饶、江三州造船,发兵出击辽东,九月,高句丽莫离支遣使入唐献贡,太宗不受,并拘留使节。
贞观十八年,九月。
东宫。
西庭花园中的一条长廊上,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尚人,领着五六个粉衫花钗的妙龄宫女从此经过,这几名沿途悄悄顾盼的宫女,显然是从别宫刚刚调来的。
一行在长廊尽头转了道,老尚人将她们带进清安殿侧,一间不大的橱厅里,才转过身,神情漠然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平司薄来,再安排你们作息。”
说罢,不再多瞧她们一眼,就抄着袖子往门外走,有两个模样娇俏的宫女在她背后偷偷撇嘴,不想那走到门边的老尚人竟是突然回了头,正好将她们这点怪相看在眼里,吓得这两个人僵了脸,仓皇低下头去。
“东宫非是别处,不要随意走动。”
留了这么一句话,老尚人又看了那两个刚才做鬼脸的宫娥一眼,才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她这么一走,屋里安静了好半天,大概是确定了她不会再折回来,这才响起几道嘘气声,有人小声嘀咕:“什么呀,咱们可是被调来伺候太子殿下的,怎么弄了个老奴才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有人抽了帕子铺在毡毯上,蹲身坐下,斜着眼睛娇笑道:“呵呵,妹妹可是没见识了,刚才那位季姑姑,可是太子妃殿前掌事的老尚人,能来接待你呀,已经是给足你面子了,难不成你还想要平彤平卉两位姐姐来亲迎你不成,真还当自己是什么稀罕人呐?”
先前那个抱怨的宫女被她嘲笑的满脸通红,蹬蹬两步走上前,一手指着对方鼻子,羞恼道:“你、你怎么说话的,知道我是哪座宫里的么!”
坐着的那个冷笑道:“我管你是哪座宫里出来的,到了这里还不一样都是奴婢,想爬太子殿下的床,可别牵连别人,姑娘我就是来当下人的,侍候好主子,才叫本分,有本事你哪天升做了贵人,再来对我大呼小叫,不然就闭上你的嘴。”
这人一看就是个厉害的,那个被羞了的宫女也是个欺软怕硬之辈,见她比自己更凶,就弱了气焰,没敢再继续同她争吵,只忿忿瞪了她一眼,便扭着腰去到对面坐下。
旁边另外几名宫女也都是从不同宫里来的,冷眼旁观她们争吵,见她们安生了,才各自寻了地方坐下来静等人来。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敞亮的门厅外,突然跃进一道黑影,“咚咚咚”在地上弹了几下,溜溜滚落在厅中。
几名宫女同是看见了那滚进来的东西,定睛一看,然是一只漆了金红两彩,玲珑小巧的皮球,众女面面相觑,先前那个伶牙俐齿的宫女先起身去捡,拿在手里摸了摸,眉眼飞扬地对着四下道:“这莫不是瞧咱们等的闷了,还送了东西给咱们解闷的。”
有人笑而不语,有人接话道:“是从外头落进来的,不如出去找找,看是谁丢的东西?”
“可季尚人说了不许我们随意走动,等等吧,待会儿可能就有人来找。”
正说着话,忽有人“咦”了一声,伸手指着门外,道:“我刚才看到有人在门后,一晃眼就不见了,好像、好像是个小孩子。”
众女闻声看向空荡荡的门外,头一眼是没瞧出什么来,再看,就不难发现,那日光探照的门槛上,投着半道细小的人影,明显那主人是躲在门后头。
“谁在哪里?”拿着小皮球的宫女歪了脖子,往外瞧,见那门后头躲藏的小人儿动了动,却不肯出来,于是眼珠子一转,将手中的皮球拍的咚咚响,大声道:“这小球做的真好,可惜被人丢了,若是没人要,我可就拿去玩儿了哦。”
这招果然见效,她话音落下没多久,便见那门边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扒在门框上,随后慢慢探出一颗小脑袋,只露了一下,便又缩了回去。
大概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还是不妨有人看清楚,道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那葡萄珠子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太过漂亮,叫人看上一眼,就没法不记住。
“呀,你们看见没,真的是个小娃娃!”
“看见了看见了,就在那门后头,这么高一点儿,眼睛大大的,三四岁的样子。”
“啊,我没看清楚,真的是个小孩子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厅里响起一阵叽喳声,那映在门槛上的影子又缩小了一些,拿着皮球的宫女看见,怕那漂亮孩子被吓走,赶紧竖起了手指比在嘴唇上,对着四周“嘘”了两声,待人静下,才抱着皮球,轻手轻脚地走向门边,快到门口时候,突然快走了几步,探身出门外。
躲在门后头的小不点躲藏不及,被逮了个正着,瞪大了眼睛瞅着突然冒出来的大人,又看看她手里抱的小皮球,似乎是犹豫了那么一下,才没转身跑走,而是鼓起勇气,伸出小手飞快地指了一下她怀里的小皮球,背起了手,仰着脖子,奶声奶气地说道:“球球,小雨点儿的。”
被这么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那宫女心都软和下来,脸上不自觉地挂满了笑容,弯下腰,对着这个高度还不及她大腿的小娃娃,软声问道:“这球是你的吗?姐姐叫琴萱,你是叫小雨点呀,真好听。”
听出对方是在夸奖自己,小雨点眨眨眼睛,刚才气势一下就没了,低下头去,脚尖搓了搓地面,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此时屋里的宫女们都已走到门边来看动静,琴萱正要再对小雨点说点儿什么,忽听见南边有人在紧张地高声呼唤,她直腰,扭头看见长廊那头有几个身着宫装的女子朝这边跑来,片刻就近了。
她认出为首那个正是太子妃跟前服侍的大侍女平卉,平司言,心思突地一动,再低头去看一旁瓷捏一样的小娃娃,脑子里刚刚冒出一个念头,就听平卉快步上前,就在她身边蹲下来,喘了两口气,紧张兮兮地对那小娃娃唤道:“小郡主,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可是吓坏奴婢了。”
几名将才被送到东宫来的宫女一听,哪还有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娃娃身份的,当即就噗通通跪倒成一片,伏地拜道:“奴婢参见郡主。”
她们刚一喊出声,小雨点就藏到了平卉身后,扯着她的衣裳袖子,好奇地从她背后探头,看着这群陌生人。
平卉站起来,扫了一眼这群外面来的宫女,因知道她们来历,便没什么好脸色,“都起来吧。”
说罢,转过身又成了笑眯眯的模样,弯腰对着小雨点道:“太子妃回宫了,正在找您,小郡主同奴婢回去吧。”
闻言,小雨点一下亮起了眼睛,乖乖地伸出手给平卉拉着,一反方才羞怯模样,主动地拖着平卉的手要往回走。
琴萱见她们就要离开,连忙出声唤道:“小郡主,您的皮球。”
平卉和小雨点一起扭脸,看见琴萱手中的彩色小皮球,平卉又皱起眉,正要让人去把东西拿过来,手却被人轻轻拽了拽,她便弯下腰,去听小雨点说话。
琴萱竖起了耳朵,也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就见平卉听完了小雨点说话,扭头看她两眼,脸色是比刚才好上一些。
“你叫什么?是哪座宫里来的。”
被平卉问道,琴萱赶紧低头答话:“回侍人的话,奴婢叫做琴萱,原在贵妃娘娘宫中做事。”
平卉记下这个名字,才将害羞的小主人的意思转达:“郡主看你喜欢这只彩笼,就送给你了。”
听这话,琴萱恍恍想起来刚才为了哄人出来说过的话,没想这孩子不但听了进去,还因此将东西送给了她。
平卉见这宫女傻愣愣的站着,也不知谢恩,因急着把小主人带回去,就没责怪,只是摇摇头,便拉着小雨点离开了。
众女低头恭送,待她们走没了影,才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第347章 宫里宫外
李世民册立李泰之初,东宫花了半年时间重新修葺,太子居住之所,从琼华殿换做了新建的崇光殿,占地不足五十亩的崇光殿,并非是东宫最高最大的建筑,然它南傍湖泊,左临东花园,右立承天书楼,确是这皇宫之内,最为雅致的一处居所,原本一片富丽堂皇的东宫,也随着主殿的迁修,换做了风雅之调。
“……下一季的衣裳食料今日也都发放下来,尚食局新送桑落、菊花、松醪酒各二十坛,药材三十匣,火炭一百二十担,金丝炭二百斤,尚工局新送襦裙衫披,六色一十二套,玉珠钗钿五匣,金件一匣,仪局新送了三色六套账帷,扫具、伞扇、毡毯各十二套,此外,贺司苑晓得您爱吃新鲜蔬果,又单送了十二筐瓜果,奴婢见有主子喜欢的梨子和胡瓜,就做主让收了下来。”
内殿中,早晨才新换上了一色秋香金幔,室内室外薰着清甜的苏香,一纵身穿粉襦绿裙的宫女们抱着将才从花园折下的花枝,排着队悄声走进殿内,更换着花瓶花架里的枯物,内室里断断续续传出来大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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