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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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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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以为,皇帝在朝堂之上,需要处理应付那许多的复杂境况,平时所看的书必然也侧重经史。以礼御人,以史鉴今,方能透析治国方略,应对风云变幻,成为子琰口中“极厉害的人”吧。

然而在我抱回的那些个诸子百家诗词曲赋典籍中,却时常见得他一星半点的批注。

他的字清峻飘逸,写意风流。

寥寥数语,却总深得我心。

有时便会迷惑,这个人,是子琰所说的那个人吗?

将一本《乐府杂录》归还架上,指尖正掠过旁边的那本《文心雕龙》,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飞快的将其取下。

愕然回首,却是一脸促狭笑意盈然的钟子琰。

我也微笑起来。

“可有一阵不见你了,一来却就欺负上我!”

钟子琰笑道:“非也,怕你抱着这些书册吃力,我来帮你做苦力是真。”

于是又挑了几册书卷,和钟子琰一起离开御书房,往彤华宫而去。

未走两步,遇见一人踱步而来,若有所思。

此人身着蟒袍玉带,应是极荣宠显贵的身份。

看见我们时已走的很近,似是一惊,然后顿足行礼。

“微臣钟祁连见过皇后娘娘!”声音嘶哑如漏锣,听起来有些不舒服。

“原来是钟大学士,免礼。”

我微笑回应,转身离开。

钟子琰看一眼他的父亲,微一颔首便跟上我的脚步。

转弯时,才发现钟祁连却还在那里看着我们的方向,眉头似是皱着的。

=奇=于是取笑钟子琰:

=书=“你父亲看到你我在一起,似乎很是困惑啊。”

=网=钟子琰无奈摇头:“父亲平日谨小慎微惯了,想是担心身为皇后娘娘的笑彤为难子琰吧。”

放下书册,我取出皇上新赐的西湖明前龙井为子琰泡茶。

钟子琰是我真心相待的朋友,这龙井本是极品,对我而言自然比我粗制的井水梅瓣更值得予好友品尝。

钟子琰不以为然,却道惟井水梅瓣更见风雅。

我失笑:“以后子琰兄多带些个好茶来换我的梅瓣吧!”

钟子琰一口答应,仿佛是他占了我多大便宜。

龙井茶叶在青花瓷杯中上下沉浮,缓缓舒展,汤明色绿,清透喜人。

我们喝的很慢,享受这一刻品茗时光。

日头渐渐往头顶移动,钟子琰把杯子举起,放下,再举起,再放下。

我看着他渐渐凝重的脸:“子琰兄有何为难之事?”

钟子琰放下杯子,定定的看着我:

“笑彤,关于你想知道的真相,我查到了一些。”

我也放下杯子,认真的听他叙述。

“当年,张丞相和先帝君臣同心,过从甚密。后来丞相似乎是无意中知道了先帝的某个秘密,先帝为了笼络丞相,不得已赐婚与你,允诺你父,‘继王位者,为汝夫。’”

我轻抚颈间的白玉如意,想起老皇帝曾经和气的抱我在膝上吃糕点,想起爹爹曾经得意的对我说:“这白玉如意是爹爹以为最可以给你带来幸福的东西。”,想起在披上嫁衣前曾经听过的这一句“继王位者,为汝夫。”

这些尊荣与幸福的背后,竟是如此虚妄。

“后来,张家一夜被灭门,也是因为那个秘密。”

钟子琰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有悲悯,也有担忧:

“所以笑彤,如果你再去触及那个秘密——

我担心,你会有性命之忧。”

******

我在庭院当中舞剑。

今天天阴,没有朗月当空,亦没有宁和心绪。

出剑便难免失了章法,随心而至,随意而飞。

看见师傅的时候,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今天是十五了么?

师傅站在院子里,淡淡灰色的长衫轻轻摆动,和灰色的夜隐在一起,面目模糊。似乎下一刻便要消失。

我急急的扑过去,抓住师傅的胳膊,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师傅的身上有一些些酒气,他的眼神幽深,我看不懂里面的东西。

只一瞬间,又恢复往日的亲和温熙,仿佛刚才完全是我眼花。

“笑彤,你的剑术没有精进啊。”

我低头:“因为师傅好久没来指点笑彤了。”

师傅摸摸我的头:“宫中寂寞,只要你高兴,那些章法全丢了也没关系。只要你高兴……”

他微微扬首,声音却低沉下去。

经过一个春天,庭院中小片竹子已经修长茂密。没有月光的暗夜,它们本身就是剪影,风吹过左右摇曳,仿佛皮影戏里虚化的人儿在向我轻轻摇首。

有一丝悲伤。

是因为师傅更为清减的缘故吗?

突然什么都不想再问。

“师傅,带我出去走走吧。”

我急于打破从前不曾在师傅身边感受过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压抑。

师傅定定的看我一眼,转身向外。

却没有出宫。

师傅携我飞掠皇宫大殿,朝向重重楼阁深处而去。如两只夜禽,我们衣带翻飞,无声无息。只有皇宫里那些巨大无边的建筑,仿佛暗夜里无边的怪兽睁着灯笼大眼静静的注视我们。

落脚处是皇宫南北角一片静寂的荷塘。

季节未到,虽荷叶纤纤,初成气势,荷花却都不曾露脸,只得一两朵荷苞悄然出水,影影绰绰看不清颜色。新荷的芬芳随风飘来,香气净远,清雅淡然,如一熨清凉的抚慰,沁人心脾,心境渐渐平和。

师傅在荷丛中伸手一牵,居然牵出了一条小木船。

不禁微笑:“师傅也会变戏法呢!”

师傅自己先跳上船,而后伸手将我也搀上小船。

小船看似闲置许久,船上却干干净净,颇合我心意。向荷塘中心驶去一小段距离后,师傅收起桨,任由小船随波漂荡。

水波轻漾,一点一点银亮起来,有一团变幻的光影,看不真切。仰首看去,阴云已散,月亮高悬天空,像一弯寒若秋霜的银勾。

我没有记错,今天不是十五,是初七。

师傅怔怔的凝视着某一片荷叶,亦或荷花。

感觉到我的注视,师傅转过头来,在他的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悲伤。

“今天,是我母亲的祭日。”

我睁大了眼睛,师傅是第一次和我说有关他的事情。师傅却转过了头,继续凝望连碧荷叶。

“父亲要了她,却不怜惜她,生了我,却不承认我,是不是有些可笑?”

他轻笑,声音中却带着凄凉。

从来都是师傅包容呵护我,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的悲伤,只有缄默。手却伸了出去,轻轻的握住了师傅的。

师傅似乎怔了下,而后反手握住我手,一时无言。

我也想起了母亲,画像上的她温柔娴静,还有我威严却慈爱的爹爹。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有着和今夜一般银亮的月。

似乎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可还是会痛,在心里。

抬头,对上师傅带着些许迷离的漆黑瞳仁。

“师傅能否告诉我,当年相府的……,和皇帝有关吗?”

师傅别转了头去,良久才答:“笑彤,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一支含苞新荷随着小船的随意漂转缓缓出现的眼前。伸手轻抚:“师傅的母亲,一定长的很美吧!”

师傅也看过去,声音温润而低沉。

“我只见过母亲一两次,除了记得她最喜爱荷花外,竟然想不起来其他。”

风细细的吹来,师傅的头发轻轻扬起,遮住了我的视线。靠在师傅的肩上,我闭上眼睛:“以后笑彤为师傅种一园荷花,可好?”

师傅轻揉我发,微笑中透着一丝倦意:

“笑彤,师傅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答应师傅好好照顾自己。等师傅办完一些事情后,再来看你。到时候,师傅一直陪着你,我们种上一大片荷园,一起看赏荷观月。你可愿意?”

我重重点头,长生观早有千株梅树,师傅也曾为我种下一株。我便在旁边种上大片荷园,再栽上些杨柳秋桐。梅花耐冬,柳丝迎春,绿荷消夏,桐叶惊秋,漫长一世,陪在师傅身边,我们有四季的美景可以慢慢观赏。

师傅踏荷而去。

合目躺下,任由小船随波漂转。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长生观。那里没有高高的宫墙,虚妄的尊荣,也没有噬人的秘密,沉重的忧思。还有你,我的师傅,在长生观的岁月,即便看不见你面具下的真容,我也心静如莲。

可是现在,是什么悄然无声的在你我之间竖起了一道心灵的屏障?

喃喃轻问,四下早已静寂一片。

一滴清透珠泪,无声坠落。

******

暑气渐渐侵入宫墙,午后时分,正是宫人走动最少的时候。

我在皇宫南北角的荷园,准备引一两枝回去种下。

还是那只陈旧小船,还是那片僻静荷塘。

心情却不是一样。

宫人给彤华宫送过一缸红莲,但不是我要的品种。

我喜欢这里的荷花。最寻常的粉荷,却亭亭净值,淡香清远。阳光下碧叶盈翠,粉荷娉婷。轻划几桨,小船很快被一片粉荷碧海覆盖。

荷塘水并不浅,引种荷花的想法看起来很难实施,索性放弃了。小船悠悠,碧波轻漾,身畔心头一片清凉。摘一片荷叶覆在脸上,放任自己在轻摇慢摆的小船之上香甜好眠。

梦里师傅又来看我,一身白衣负手而立,含笑说,笑彤,为师教你一首曲子。

那个清晨在竹林里吹笛的身影,光晕中恍如嫡仙。

荷香清雅,笛声悠扬。梦耶?非耶?

睁开眼睛,夕阳西坠,彩霞漫天。

已是黄昏。

笛声却还在,虽然不如梦里那般柔美。

细细听下,便知道了那人是谁。

起身划桨,深深荷塘中小船分荷逐叶,缓缓靠岸。

笛声嘎然而止,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个湖蓝身影站了起来。

跃上岸时,一双有力的手稳稳的扶住了我。

“请问仙驾,您是荷花仙子?还是海螺姑娘?”

来人退后一步,一揖到底,墨玉般的瞳仁满含笑意。

我皱起眉头故作严肃:“学艺不精,为师当初是这样吹的吗?该如何罚你?”

他很是配合的作出愁苦状:“仙子师傅当时只用一片柳叶吹奏,流汐如何能听得那般准确?不若就罚流汐将这杆玉笛送与仙子师傅,再罚流汐重听一遍如何?”

我莞尔,会作出这样表情的流汐,出现在一帮踩高跷的少年中间也不奇怪。

玉笛通体洁白,玲珑剔透,隐隐有光晕流动,更显神韵,绝非凡品。

我也不推辞,轻轻吹起那一曲《长相守》。

笛音清越,荷塘透澈,有两尾红鱼追逐嬉戏,欢快相随。若我也是红鱼一尾,这一生,是否能有它们这样的相伴相依?

我看着红鱼,流汐看着我。

一曲终了,我将笛子递还于他。

流汐伸手挡下:“这支笛子原本是为你所制,今日该物归其主。”

细看一眼,丝穗系处,果有两细小阴文篆字“笑彤”。

“那天在河边看你以柳吹曲,便以为妹妹是会吹笛的,今日听闻,果然高天流云。这玉笛遇上妹妹,是它的幸事。”

我淡淡一笑:“齐王说笑,这妹妹的称呼并不适于我。”

流汐却目光灼灼,“流汐愿带妹妹离开皇宫,给你一个幸福未来,如何?”

我骇然:“齐王忘记我的身份了么?”

“你是冷宫中的皇后,为什么不能走?皇兄既然不宠爱你,大可废后另立,我去求他。纵不能许你做齐王正妃,总好过在冷宫里寂寞残生。”

仿佛理所应当。

我无语。

流汐并没有错,和这世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只是想要得到他喜爱的东西而已。他以为这样的喜爱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只是笑彤纵然不愿在冷宫寂寞终老,却从未想过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藩篱。

流汐似以为我的沉默是一种默认,上前一步拉住我手:

“和流汐一起,好不好?”

“王弟!”身后传来熟悉男声。

转身见皇帝一身青衣静静的立在繁花绿叶间,面色如常,不知站了多久。

我退后一步。

流汐上前端正一礼:“臣弟流汐参见皇上!”

“免礼。”皇帝伸手示意。

流汐却不起来:“臣弟斗胆,恳请皇上……”

“暑气湿重,王弟要小心身体。太后这几日凤体违和,有空你多去佛堂看看她吧。”皇帝打断了他,言语之间皆是关怀。

流汐与皇帝虽非一母所生,却同是太后抚养,听得太后身体微恙,不免着急,行礼后匆匆而去。

风吹过荷叶挤挤挨挨,波浪一般绵延,荷花轻摆,香气便阵阵飘来。

“这片荷塘美则美矣,它的主人却已不在,未免凄凉。”

我以眼光探询于他,皇帝却没有再接下去,转身摘下一朵荷花,递于我手:

“笑彤若是喜欢荷花,以后我为你种上一大片荷园,我们一起看赏荷观月。你可愿意?”

仿佛不久前的一个夜里,听过同样的话,心为之一动。

皇帝微笑如霁月风光,牵住我的那只大手似乎传递出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却抽出手来,转身背向他,故意道:

“荷花纵然清雅美丽,出淤泥而不染,却终究避不开秋雨侵蚀,灰暗颓败。残荷听雨,最是凄凉。”

“荷花虽谢了,却留下芬芳的莲子,莲子落了,又有鲜嫩的莲藕。生命的魅力不在于追忆过去的美好,更在于无论处于哪一个辰光,哪一种生命形态,都恣意快然,活出它当时当刻的价值与芬芳。”皇帝的声音自然清朗,一派磊落。

“可若是外力强加于它,让它混沌茫然,不得欢颜,又当如何?”我接着再问。

“世上之事,无外乎三种: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和老天爷的事。一切自己能安排的皆属自己的事,当尽力去打理好;别人主导的事情皆属别人的事,管不了也改变不了,当学会淡然接受;人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都属于老天爷的管辖范围,不应过多操心。”

皇帝转到我的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继续道:

“雨雪风霜、季节更迭是老天爷的事情,不能去改变。选择以混沌还是明媚的心情去面对却是自己的事,是自己可以主导的。这荷花为何要将自己的混沌忧伤归咎于外力的作用呢?”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如果有一天,笑彤考虑是继续留在皇宫还是离开,皇帝以为这是笑彤自己的事还是别人的事?”

皇帝目光湛湛,唇边漾起微笑:“是笑彤自己的事,不过我希望,笑彤会选择在我身边。”

我想起,七年前,他也不过十六少年。

暮色降临,月亮悄悄升起。

******

雪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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