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仪眼睛还在恢复中,等她有些起色后我们就安排?”烈颜手里仍保持着端茶的姿势,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着。
炮仗震天而响,过了今夜,又是新的一年。
清仪在烈颜的央求下和大家一起吃了年夜饭,围着火炉坐下,一片欢腾和睦的景象。
今年是亥年,殷天照的母亲是回回族人,不论身在何方,在亥年除夕这天都要回到出生地祭礼,以表忠孝之心。沧州距离京城并不算远,殷大人爱妻,随同共去,殷天照的大哥殷天行远在幽州,二姐殷天蕊年前刚刚出嫁,竟只剩殷天照一人呆在尚书府。程将军常年驻守,程南啸每逢过年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内独自看书。殷天照兴起,好说歹说把程南啸拽到了宰相府,司徒大人也聚到宰相府,同喻大人共过除夕之夜。
宰相府一时来了这么多人,大有不到天亮不罢休的意思。几个年轻人围火而坐,玩起了酒令。
“多日不见颜儿,喊她出来吧!”琼树止住众人的玩笑,认真的说道,“我知道她也是玩心很重的人,这么好的时候怎么不叫上她?”
“是呀,我都好几天不见颜姐姐了!”司徒尚在一旁应和着,少说也有半个月,这段时间他不经常留住宰相府,但依着他所了解的颜姐姐那爱看热闹的性子,这么欢闹的场合怎会少了她?
一行人的确马上停止了玩笑,都看着琼树,唯有烈颜眼睛看着火苗,目不斜视。
“都看我干嘛?清仪,我看你刚来就与她走的亲近,你们住在一间屋里,你怎么也不喊上她?”琼树起身作势要去找烈颜。
清仪急忙抓住琼树的衣裙,面带窘色,“姐姐你就饶了她吧,她……”清仪示意琼树先坐下,附耳轻声说道,“她正赶上了,捂着肚子在屋里打滚呢!我们还是别惹她眼馋了。”
琼树一副心下了然的样子,烈颜此时正盯着清仪,看她的嘴形也猜到了悄悄话的内容,当真舒了口气。清仪与烈颜同住一屋,她的话谁能不信?抬头正好看到对面四人也好奇的看着清仪,既然自己能从她的口型中辨出内容,他们不也是轻而易举?连忙低下头,双颊羞得绯红。
琼树不再追究,继续同大伙游戏。烈颜无意间瞥见程南啸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竟忘了应对刚好轮到自己的题目。
“要罚哦!”琼树拍手称快,今晚第一个受罚的人出现了,正是堂堂狄喻大人。“商量商量,罚些什么?”
“要我说,喻公子不但长相俊雅,声音也是清澈,歌喉一定更为不同了!”清仪甜甜笑道,眼里露出得意之色,在烈颜看来,她是为刚才替自己解围提出回报呢。
复明
为了让清仪放松心情,烈颜想尽办法为她解忧,也不乏在她的央求下一展歌喉。很小的时候曾在田野里跟着展歌唱过,看展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再也没放开过嗓音。前日经不住清仪的软磨细泡,破例唱了一曲《木兰辞》,其中更表达了自己的无奈,冥冥中似乎和同样女扮男装的木兰有惺惺相惜之处。烈颜唱完,心脏“砰砰”跳得飞快,哪知清仪竟呆坐在原处不发一词,许久才面带喜色,拍手称赞。
“这个主意好!我们都没听过展歌唱歌,今日正逢佳节,也算是除夕礼物了!”琼树在一旁起哄,不停晃着萧封踏的胳膊示意他配合。
“是啊,见识见识?”倒是程南啸一发话,引得萧封踏和殷天照也眼中闪光,直逼烈颜。
“快些吧,不然我可就要难过了。”清仪故作难过之色,双手捂着胸口,眉头紧皱,虽然夸张,但烈颜也不忍她真的伤心。
“咳,咳!”烈颜故意清了清嗓子,翻着眼看着众人,除了清仪,都感受到烈颜此时的眼神,每翻一下眼皮,就好像射出一支冷箭,恨不得每个人都被这等暗器刺伤。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一曲《长相思》,曲艺悠扬,歌喉婉转。不似平日说话时的冷冽之音,倒是多了分柔美之色,末尾的哼吟更是与平常不同。若不是当面看着烈颜张口发声,辨别出这是她的声音真有些意想不到。
曲毕,烈颜急忙噤声,四处打量着众人,心里早已是激石乱点,狂跳不止。可惜除了一张张惊讶的面孔,瞧不出任何怪异。
“嘻嘻,”清仪捂嘴轻笑,烈颜这才感觉到周围还是有人气的,众人也是被这句嬉笑找回了元神,“如何?我正是因为前日听她唱过,才想分享一下这曼妙的歌声!”
烈颜本因为在众人面前唱歌已经倍觉难堪,又听清仪这么一说,双颊更是羞得绯红,站在原地无所适从,当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啪啪”“啪啪”
殷天照张开双手,清脆的两声。烈颜抬头,将要对上那双灼热的眼睛,就见殷天照已经拿出七孔玉笛,贴紧双唇,双臂缓抬,修长的十指逐个落下。口中缓缓清气,正是刚才烈颜所唱之曲。
同为《长相思》,殷天照的意境却比烈颜更为凄婉,悲凉却不乏执着,无奈却实有坚持,结尾处更是铿锵有力、坚韧不拔。
一曲完毕,众人转头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殷天照身上,烈颜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恍惚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殷天照也已经看了自己许久。
都说尚书府的三公子文韬武略,今天才露冰山一角,烈颜呆了半晌,才默默在心里叨咕,难怪江如月对此人如此痴迷!
“好!”
萧封踏大喝一声,领头鼓掌,烈颜等人才纷纷拍手喝彩。萧封踏给每人都斟了一杯酒,举杯共饮。
烈颜终于整(。。)理好刚才窘迫的心情,盘腿重新坐下。刚一坐稳,忽觉头顶射来道道寒光,烈颜没有抬头,方才对上殷天照的眼神只感觉到浑身一暖、如沐春风,现下顺着这道寒光,猛然看向程南啸,果不其然,虽然已有准备,但还是着实冰冷一下。多少已经喝完一壶,烈颜借着酒力,头一回没有躲闪程南啸那寒冷的目光。
又是那抹浅笑,嘴角十分吝啬的只上扬一个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
身后又绽开一朵烟花,五彩缤纷,簇簇落下,迎着光亮众人仰头大笑。
“真美!”清仪柔声说道。
烈颜闻声,惊讶的回头望向清仪,双眼瞪得溜圆,墨色的眼珠在夜里显得更加漆黑,干张着嘴“啊”了半天没有说话。
清仪就在身旁,听烈颜“啊”了好几声也没说一句,偏过头面对着烈颜,看着她质疑的表情笑问,“怎么了?”
“你的眼睛!”烈颜大声叫着,连着跳了三下,赶紧挥手也不管旁边是谁,抓着那人的衣袖高喊,“清仪,清仪的眼睛!”
清仪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四处张望,急迫的看着众人。头戴棉帽、身穿驼色貂裘的烈颜,莹黄短袄的琼树,藏青棉袍的萧封踏,大红狐肷褶子大氅的程南啸,玄色外袄的殷天照,另一个深墨莲藕缎锦花团棉服的陌生男子就应该是这几日很热情的司徒尚了。
漆成墨绿的铁树矮腿八角桌,桌上杯盘狼藉,足可见刚才一干人等觥筹交错的景象,门口两顶红彤彤的灯笼随风慢摆,月亮在漫天的烟花中显得格外娇艳——好一派其乐无穷!
此时清仪独自站在一侧,其他人站在另一侧,两侧互相对望,清仪一一喊出每个人的名字。每说一人,烈颜都使劲鼓掌大声叫“好”,直到最后轮到她,看见清仪眼中闪烁的泪花,换做默默的点头,在清仪唤出“喻展歌”三个字的时候,禁不住泪水上涌,止在眼眶中。
“萧封踏!”烈颜高喊,充满期待的看着萧封踏。
“我尽快安排!”
初一这天刚过,夜晚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吹来,大片的雪花落在手心,被掌心的温度融化,化成一小摊的雪水顺着指尖淌下。清仪歪着头看着雪水滴答落下,眼睛眯成了月牙。
“雪人!雪人!”白头又尖着嗓子叫道。
烈颜拍拍手,一双雪白的手套上拍下簌簌雪花。摘下手套,右手放在嘴边吹了个响哨,乌金叼着一颗黑豆飞来,踩着雪人的头把一颗黑豆嵌入雪中,又飞回去重新叼了一颗嵌入。
清仪端着双手盈盈转身,刚要开口说话就弯腰打了个喷嚏,起身看见烈颜着急的眼神,拈出手怕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就说让你多穿些,北方不比南方,刮起风来直透脊背,过会我给你熬碗驱寒汤,你快回去添件衣——衣,阿嚏!”烈颜正说着,紧接着一个喷嚏把她的话打断。
“呵呵,”清仪笑出了声,看着烈颜一副纯属偶然的表情,过来拉着她的手,“怎么,换成烈颜,就一副小姐体质了?”
好在过了初一,烈颜早已狄喻大人的身份拜过了年,不管是同朝为官的还是同街为商的,忙碌了一天。
赶巧今天积了厚厚的雪,清仪久居扬州,鲜有机会看到真的雪,一早就叫醒烈颜。看着白糖一样的雪地,清仪雀跃的就像个刚满垂髫之年的孩子,捧一把雪就要伸舌去舔。为了方便和清仪在一起,烈颜换上了女装,应清仪要求,穿上了那件久压箱底的胭脂缎绣氅衣,连并梳了朝月髻。
烈颜因自小习武,身体较平常女子强许多,虽然畏寒,因为穿着讲究,更是很少沾病。今天突然打个喷嚏,确实是绝对的失误。
二人各披了一件软毛织锦披风,出门就看见烈颜刚刚堆好的雪人对她们憨憨的傻笑。
“我的杰作!”烈颜轻挪步伐,几步就移到雪人面前,站在旁边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四周白雪皑皑,风吹动树枝飘落的雪花就如天空还在下雪一般,几只家雀在枝头跳动,是那一片白色世界里唯一的几点杂色。伴着风中的雪花,清仪伸出双臂,缓慢展开,迈开两腿,莲步轻抬,在这片雪白中翩然起舞,即便穿着厚重的棉服,姿势仍是轻巧灵便、舒缓唯美。
烈颜急忙回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只形如鹅蛋的六孔陶埙。烈颜的闺房不如其他女子,花草只床后一盆玉兰,乐器只妆柜里面一只陶埙。
幼时烈颜好动,夫人烈氏想让她习得一种乐器稳定那毛躁的脾性,挑来挑去她发现陶埙样子娇小可爱,倒不是看在它本身的独特音色,只凭外貌选定而已。
已经有两三年没碰过它了,不知今日是否可以掌控。这只陶埙属于颂埙,形体较小,音色较高,相对形体较大音色低沉浑厚的雅埙来说更适合纤瘦的烈颜。清扬的曲调横空响起,石路两侧的腊梅映雪绽放,《三弄梅花》和着眼前轻舞的佳人,四周如同凝聚了春天的幻术,轻抚过的每一寸,都蕴含着勃勃生机。
许多年没有吹过埙,小时候应母亲要求曾跟乐师学过一段时间音乐,《三弄梅花》正是那段时间学的较为有成的一首,但时隔多年,难免生疏,断断续续,只能靠着自己的臆想应景改动一些,倒是与清仪的舞姿相辅相成,好生默契。
突然清仪停止了舞蹈,烈颜见她不动也放下了手上的陶埙,转身看见萧封踏正站在长廊一侧,眼睛直直的看着她们俩。
“一时兴起,看这美丽的白雪就随意舞了两下,萧公子见笑了。”清仪走到烈颜身畔,笑对萧封踏,轻声说道。
“好得很!”烈颜睁大双眼看着清仪,这等舞姿比宫里的舞女强上百倍,“萧封踏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是啊,”萧封踏低头挠了挠后脑勺,很是难为情的样子,“哦,我是来找展歌的。”说着就要往展歌房里走去。
“等等!”烈颜急忙喊住,“我去帮你喊他!”
说着,拔腿就往展歌房里跑去,清仪见状,不好意思的冲萧封踏点头微笑,“萧公子稍等,我进去给你倒杯茶暖暖身子。”语气中没有让萧封踏进屋等候的意思。
烈颜回屋匆忙换好一身驼色长褂棉袄,胡乱拔下头上的发簪,急忙束好散发跑了出来。清仪也从烈颜房里出来,端了茶壶放在石桌上,替二人倒好热茶。
“你们有话慢慢聊,我进屋去找颜儿。”清仪故意强调“颜儿”二字,暗指屋里还有一人。
“怎么样,都安排好了么?”烈颜见清仪走远,开门见山地问。
平常百姓犯了罪被关进死牢,亲属若要进去探监,必须去府衙置办一定的手续,这其中需要打点的人一层又一层,虽然宫中官员不需要这么麻烦,但清仪毕竟不属于这类。每位亲属探视时间且有所限制,想要多呆几时,还需要先去安排一番。
见萧封踏神色凝重,烈颜心知事情有变,语气急迫,“出了什么事!”
“自你进牢送饭那天后,佟员外就不进水饭,绝食七日,身亡。昨晚发现的,今早正要给胡乱埋了。”萧封踏皱着双眉,语气缓慢,边说边看着烈颜的表情,“我已经托人找个好地方安置了,葬的还算体面。”
烈颜听完,半晌没有言语。
“牢里没个死囚别人都不在意,这件事就几个狱卒知道,若我们不说,清仪不会发觉。”萧封踏轻声安慰,却发现烈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茶都凉了吧,我给你们换一壶热的。”清仪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个茶盘,“烈颜正在煮另一壶,先尝尝这个,与刚才那壶就不同。”
听见清仪的声音,烈颜才转动眼珠,回过情绪,笑看着清仪,端起新倒得一杯茶放到唇边。光是闻,就已经觉得不同了,浅尝一口,茶香沁人心脾,直通四肢,寒风中心头一暖,倍感舒适。烈颜冷笑一声,明明就是清仪一个人忙碌,却还要谎称是烈颜在张罗。
萧封踏点头谢过,清仪转身回房。温柔如水,的确让人不忍伤害。
“能瞒多久是多久,她的眼睛刚好,不能再让她受到刺激。”烈颜轻声,萧封踏心领神会。
正月初七是程南啸的生日,每年这天,已经形成惯例,不准备什么庆生礼物,一并去尚书府比试武功,切磋一下一年的长进。殷天照为人体贴,在他那里,只管人到,其他均不用操心。程南啸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把比武场合定在尚书府,权当殷天照做东,其他人捧场。
今年多了两个人,佟清仪和司徒尚。一个跟着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