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锡残每次都是夜晚进府与喻大人商议裁事,而今天不避外嫌,正大光明地走进宰相府,一定是有要紧事相告。
“父亲,母亲,孩儿急着过来是想让你们放心,颜儿绝对没有大碍。”喻大人将风锡残和烈氏领进书房,刚一进门,风锡残就开口安慰道,“抓获颜儿的拨川王为人急躁,嫉恶如仇,若是在他手中获刑下场一定最为惨烈,怎么可能将这块玉佩完好的送回?颜儿一定是遇到了故人,得他相救,这块玉佩是想告诉我们,颜儿现在很安全!”
萧封踏和殷天照看到喻大人手中的玉佩,脸色更加暗沉,可并不多时,二人脸上都露出一记轻松的笑容。
“喻大人,送玉之人是几时离去的?”殷天照掩藏不了眼中的光亮,话语间已经略显激动。
“方有一个时辰了。”
萧封踏和殷天照相互对望一眼,眼中的默契不言而喻,当下不作一丝停留,大步向外走去。
“你若真的难忘,就不要在这犹豫不决!”
萧封踏的脚步渐行渐缓,走出宰相府,殷天照站在他前面,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却凶狠。
“要么守着她,要么去找她!”
原以为烈颜乐此不疲的跟在萧封踏身旁会等到她想要的快乐,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一次次的伤心。自从那名叫琼树的女子来后,她面对萧封踏的时候脸上的笑越来越少。他不是没有想过把她抢过来好好爱护,可是她的心不在他那里,这样做只能暂时蒙蔽住她看着萧封踏眼睛。所以他要让她好好看清,却不想,会让她如此伤心。
此恨无绝期,缘尽情已断。梦长君不知,生死不相欠。
多少个夜里,他梦见她独自一人面对着伤心悲伤泪流,梦见她在敌人的牢狱中遭人虐待,梦见她带着决绝战死沙场。
那句话说给萧封踏,更说给自己。萧封踏出于对琼树的愧疚不能迈出自己的心,而他的心里却还放着一个江如月。如月为了他倾其所有,更是因为他才受人践踏,这个债,他永远还不起。
夜里的江宅一片宁静,殷天照站在墙头看着屋内的人儿忙着收拾,月光洒满庭院,一袭白衣的他显得更加俊朗孤寂。
如月慢步走无房间,今晚也许是她在汴京的最后一晚,真想把家里的一切都看个仔细。看到墙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一声惊呼,喊醒了那个僵立许久的人。
她没想到在临走前还能看到他,这个她心心念念、记挂一生的人。她并未把自己要走的事情通知别人,更不可能告诉他。于他,仍有一丝不甘。
“你……怎么回来?”如月道。
“还好么?”
“嗯。”
“要走?去哪里?”
“扬州,”如月抬头看着殷天照,这一眼,她一定要把他看清,刻在心里记一辈子,“爹在扬州的生意需要人打理,可京城又是在放不得,明天我便启程。”
“何时回来?”
“不会回来了……”如月的眼中盈盈闪着泪花,她在这里认识了他,燃起她心中爱火却终生不能与之相伴的人,没有任何资格!她不敢再看他,转过头擦干眼角的泪,“开始我崭新的人生。”
“如月,我……”殷天照开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以前是我太幼稚了,也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我,对你胡搅蛮缠,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我才明白,太过盲目的追求只会让自己……”如月想到自己曾受到的屈辱,眼泪已经布满了整张脸。“殷天照,你为什么那么优秀,让我陷在里面看不清!”
“对不起……”终其所有,他只能对她说对不起。
两人默默无语,整个院落寂静无声,就连平日里窸窣的昆虫都噤了声音。
“你可曾对我动过心?”如月娇柔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中带了些哀求和无助。
对面的白衣男子始终没有回答,也许曾经有过,不然怎么会深夜探望?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出于对她的怜悯还是真的有所动摇,只是,单纯的来见她一面。
如月淡淡的笑了一声,她还是太过执着。
“都过去的事了,还是不要太追究。”脸上的泪已经干涸,敷在脸上,整个面部有些紧绷,如月不想让表情过于僵硬,用力的扯出个笑脸看向殷天照,“我已经想通了,明天将会是我新的生活的开始,过去种种只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故事,过了今夜,将会有一个全新的江如月!殷天照,从此,我们还是做陌生人吧……”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平静的说完那些话,也许是真的看透了。在她转身的时候没有再去看他一眼,她怕眼前人太过夺目,瓦解她最后的坚定。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看着她微笑转身,心里始终是愧疚的。可既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助她完成心中所愿,是他最后也是唯一能帮到她的事情。
烈颜已经在赫连的官府别苑呆了两天,两天里除了如厕和洗澡,几乎没有一刻不在拓跋澈龙的身边,当真是他的贴身卫兵。
“夏国的皇子都是用男人跟在身旁的呀?”烈颜没好气的的嘟囔着。虽然自己在宰相府也是用人服侍的,可毕竟自己不是娇生惯养的,跟在这个人身边抱怨倒不是因为要为他人使唤,只是因为是对着他,不免有些别扭。
“哦?看来你是想当丫鬟了。”他坐在案边看着图纸,头也没抬的说道。
烈颜站在外间冷哼一声,换了个姿势倚在门边。
拓跋澈龙不准她进内间,也许是不想让她看到夏国的版图。已经两天,在赫连城外的镇北将军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不只是赫连城,驻扎在武胜城的抚远将军也是毫无举动。一直以来都是夏国率先挑起战事,难道这回也是在等夏国发出战帖?
他看了眼立在外间的烈颜,在这里多待一刻,她的危险就多了一分!
门外卫兵回报,央国两万军士已经行到城门外三十里处,在那里安营备战,五皇子已经候在大堂,等着七皇子前去商议。
拓跋澈龙听闻后立刻放下手中的笔,脸上的阴霾骤然散去,大步走出里间,笑看烈颜一眼,声音中带着一丝愉快,“跟我去大堂。”
五皇子拓跋浚龙是七皇子拓跋澈龙的亲哥哥,样貌忠厚,礼贤下士,深受朝中将臣们敬仰。只是他对领兵打仗深感疲乏,厌恶战场上的厮杀,所以这次驻守赫连城的虽然是他,可一旦两军交戈,七皇子才有最终裁夺权。
“你可清楚?明日亥时央军若是还没有动静,夏国的军队就要对其进行袭击,你要时刻保护好自己,趁乱逃到全军侧翼。看到‘迅风’,它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迅风是那匹赤兔,那晚他就是因为有它才一路平安的逃出羽林军的追捕。
他拿出月华剑递给烈颜,“到地方后把这把剑拿出,便会有人知道你是我的人,安排你回汴京。”
烈颜随着拓跋澈龙从大堂回来,便嘱咐这些,虽然表情依旧冷冷的,但烈颜心里却暖暖的。
殷天照快马加鞭,出了京城一路西行,过了静州调马北上。只是靠玉佩传递消息,说明烈颜仍在夏国境内,书信往来极为不便。而被捕后仍可靠信物传递,帮助烈颜的这位旧识来头应该不小。殷天照一身大央装扮,想要混进夏国官府很难掩人耳目,而此时既有夏国人又必须存在大批央国人的地段,就是刚刚被夺去的赫连城。
□良驹奔驰,从静州到赫连不过半日。
两天两夜的疾驰,马匹已经换过三次,而马上的人却不见丝毫疲惫之色。不论如何,烈颜始终还在危险中,他不敢有一刻耽搁,只能不停地飞奔,继续飞奔。
虽然赫连为夏国人把守,想要躲过几十名卫兵的看守潜进城内,对殷天照来说并非难事。
大央人口稠密,尽管现在赫连已经落入夏国囊中,但街道上往来的行人多数还是央国民众,身上穿戴均为央国服饰。街道两旁的小铺各自为商,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因为战争而留下的惶恐和悲痛,反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派祥和。看来驻守在这的军队还算很得民心。
“让开!让开!”
两旁的行人纷纷退向两侧,留出很宽的一条道路,远处闻得众多马匹行走的声音,殷天照站在行人中间,也很好奇的探身张望。
“哎,听说这位拓跋澈龙是当今的七皇子,对大央的战术算无遗策,从没失败过,这是又有战争开始了,他从兴庆府过来,帮助五皇子守住这里的。”
“我也听说了,他可是个传奇人物,幼年好像流落在央朝,几月前才回到夏国的。”
“哎呀,要我说,还打什么仗啊,这里本来就是大央的地方,他们拓跋氏居功自傲,非要建立自己的夏朝,几代过去了,还不是只有这么一片属地?这一代国君不知怎么了,非要扩大疆土,可苦了我们这群百姓。”
“是啊,他们做官的就知道谋权!不过还好守在这里的是他们的五皇子,为人宅心仁厚,不然像咱们这种被抢来的小城,能留命到现在做个买卖养家,已经谢天谢地了!”
“快看快看!这就是那位七皇子!”
众人仍在不停的探讨着,有说七皇子如何威勇,有说央朝此次如何起兵,有说夏国王室内部如何争斗。可是这些殷天照已经听不进去,他的眼睛只能盯着眼前这个寒气逼人、一身凛然的男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小同自己一路成长至今,多少欢乐苦痛一起承担的人,竟是大夏国的七皇子——这个助大夏国威、连破三军的拓跋澈龙——程南啸!
程南啸一身贵胄,骑在浑身血红的赤兔马之上,神色不怒自威,气势锐不可当。身后一干将士肩扛战旗,威风凛凛。浩浩荡荡的一群勇士向城门方向走去。
逆着人流,殷天照紧随其后。若是程南啸在军中,烈颜一定就在不远处!
已过戌亥时分,两军遥遥相望,剑拔弩张,却依旧不动声色。
突闻远处战鼓雷鸣,夏国军队蓄势待发,却见远处鼓声渐弱,不消一刻竟消然无声。
程南啸立于帐内桌案前,双眉紧锁,不出一言。
对方已经是第二次鸣鼓,第二次息鼓,是想借此耗费军中士气。
“传我命令,即刻出兵迎战!”未待对方再次鸣鼓,程南啸已经下令主动出击!
烈颜早已着好一身戎装,本来是想同夏国决一死战,没想到如今竟穿着夏国的铠甲。心中无语,只能一笑。
“按我说的做。”程南啸一脸凝重,即刻打断烈颜来不及收回的笑意,随后迈出军帐。帐帘被人撩起,他又回头看了眼烈颜手中的月华剑,冷冷说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程南啸安排烈颜在最后一批迎战队伍中,那批队伍主为垫后,队形军规较为松散,烈颜混在其中,对她逃到战场边缘更为有利。
外面一阵嘶喊,烈颜看着程南啸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火光之中,唇齿一张一合,却是没有发出一声。
集合的号角响起,烈颜冲出军帐,手持月华剑混入队伍中。用不了多久,她便离开大夏的控制,回到自己的国家。
周围的人接二连三的倒下又起来,烈颜手中的月华剑迟迟没有出鞘。身前是大央的勇士们,身后是自己掩身其中的夏国兵士,同为人命,她不忍伤害其中一人。
背后晃过刺眼的刀光,对着烈颜的脖颈挥刀砍下!
鲜血溅到她的脖子上,炽热的血流使她顿时惊醒,恍然转身,看到一脸怒气的程南啸。
又是一刀,身侧倒下两名央朝士兵。
程南啸一把抓起烈颜,用力将她拽至马上,大喝一声,迅风向外围奔去。
“现在不是你悲悯的时候!你穿的是夏国的铠甲,他们只会拼命杀死你!你若真的不忍,就马上离开!”耳畔狂风四起,程南啸的声音混在其中仍然震人心魄。
程南啸从迅风身上跳下,身后仍是一片哀吼的拼杀。穿过这片嘶喊,一声清亮的呼啸破空而来。
“烈颜——”
这声呼啸好似含蕴了一个人全部的力量,穿透万里河山奔腾而来。
殷天照挥剑砍去涌过来的卫兵,雪白的衣衫上沾满了腥红的血迹,可这并不影响那张俊朗的面庞,微笑而至,几步飞跃,来到烈颜面前。
看到殷天照,烈颜眼眶倏地一红,张口说话,言语却被禁锢在喉咙内。
程南啸看到殷天照不由舒心一笑,他的寓意终于被他猜到了!
背后“嗖”的一声箭气,短而促的一声闷哼,一支两尺黑羽已经射入烈颜左肩。
“快走!这里不可久留,迅风会带你们去!”程南啸道,“天照你也快走!”
说罢,程南啸挥剑拦下十余支飞来的箭。
殷天照翻身跨上迅风,挥臂将身后袭来的央国士兵砍下马。程南啸飞身跃上那名士兵的马匹,长臂一挥,又是十余支黑羽落地。
“天照,快带烈颜离开!日后兄弟相见,定把酒言欢!”程南啸策马奔向战场中央,最后的那句话如同峡谷间的一声雷鸣,震在心中,久久不散。
肩上的护甲比较厚,黑羽并未刺入太深,殷天照简单看了眼箭矢没入肩膀的深度,拍拍迅风的颈说道,“南啸让你带我们去的地方,要快!”
迅风一声嘶鸣,扬蹄飞奔。
不过两个时辰,迅风已经在山林中的一间木屋前停下,听到外面的动静,屋内走出一名妇人。
殷天照下马,将月华剑双手捧上,急急说道,“剑的主人让我们来到此地,还望夫人出手相救!”
眼前这位妇人身着红装,款款而立,身后的木屋内烛光盈盈,净雅别致,虽身处深林之中,但气质绝非寻常。迅风择路而来,此人与程南啸的关系想必绝非一般。
妇人看了一眼迅风,迅风发出“唾唾”的声响,前蹄“腾腾”跺了两下地。
“这位公子脸色惨白,快些扶他进屋吧。”妇人开口说道,带着一点陕北的口音,微笑面向殷天照。
因为失血过多,烈颜的脸色惨如白纸,四肢虚无使不上力气,殷天照将她抱下马,由妇人领路走进内屋。
“有劳夫人备些热水和白酒。”
殷天照将烈颜放在竹榻上,抬手按在她的手腕处,看到手腕内侧的红痣,指尖动作不禁一滞。
“反正也瞒不过你,我中了‘千日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