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一年来她心里的不安、他的痛苦呢?
「西门家的少爷,您身子骨真的好啦?」妇人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她微微侧脸,瞧见阿碧对她悄悄做了一个口形——王师婆。
「托您的福。」他微笑道。瞧见南京城有名的王师婆穿著一身的法衣,显然不是刚做完法,就是正要去做法。抱著祝十五的左臂不动声色的缩紧,将她紧紧地护在自己怀里。
「说是托老身的福,不如说是托令夫人的巫术吧。」王师婆哼声说道:「一年多前令夫人跳的祈福舞是有目共睹,是真是假不言而喻,如今您身体康泰……赵将军对令夫人倒是挺看重的。」
「赵将军?」
王师婆从怀里掏出符箓来,大声说道:「哼,我听说一年多前西门府将镇宅避邪之物一律搬走,以为有了祝氏一族的後人,连那些守护的东西都不要了吗?我王师婆在南京城里做了二十多年的师婆,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事情,我倒想瞧瞧令夫人与我的咒与哪个厉害?」
语毕,像要表示自己的威风与厉害,正要将符纸顺手贴上,想起西门恩是南京城里的大富,将来少不得要拉拢关系,便随手将符纸往他怀里的女子贴去。
才要抬起头的祝十五一瞧见,与西门恩同时大惊,她吓得连忙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西门恩则立刻以衣袖护住她的头。
符咒不小心贴上他的袖袍,王师婆错愕了下,瞪著他撕下符咒,当著面揉成一团後才交给阿碧。
「遮种东西可不能乱贴的。」他淡笑道。
怀里的祝十五隐隐发抖,他向阿碧使了个眼色。西门义从另一头脱身走来,一瞧眼前场面,心里知了几分,转开话题说道:「恩弟,你身子刚好些,别出门在外太久,就先回去吧……你这少年有点眼熟……是聂十二?你来这里做什麽?想要刺探军情吗?哼,就凭你们聂家……」
西门义接著在说什麽,西门恩已没在听,在她耳边低语:「咱们从包子铺後门走,那儿没人,你别怕。」
几乎半抱著她钻进包子铺里,回头瞧了一眼,瞧见西门义正抓著少年不知在说什麽;阿碧正尽忠地退到後门口,不让任何好奇过头的人通过。
走出後门,空气顿时清新不少。小巷中无人,他拉著她的小手,柔声说道:「十五,你怎麽这麽快就来了?我以为你要逛完大街才来。」见她没有抬起头来,他眉间微皱,语气却显取笑道:「你低著头,是地上有什麽好玩的吗?」
「我怕你吓著。」
果然。心叹,脸却笑道:「要吓也不是由你来吓,方才我差点以为城内所有的人都来跟我争一口气。」
说到那些人,她抬起脸,脱口:「那些人是怎麽了?明明不关他们的事啊,为什麽他们连我不知道的事都说得像是亲眼所见……」
注意到他微笑地望著自己,连忙又垂下脸。
「十五。」
「我……我的脸是不是……是不是……」变鬼了。
掌心轻轻地被掐了下,听见他柔声说道:「我没被吓跑,自然是什麽事也没发生。」
她偷偷摸著自己的脸,好像真的没有变化,才慢慢地抬起脸,看他仍是带著笑,她痴迷地望了一会儿,才喃喃脱口道:「我真希望我是人……」不必怕自己随时「变脸」,不用一见符就害怕。
西门恩的笑颜更迷人了,让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害怕,直到香气扑鼻,她回过神,才见他撕了一小口的包子馅递到她的唇前。
「方才顺手拿的,你尝尝看。」
是祝八做的,她不要。她撇开脸,低声说道:「我不吃,你吃就好。」
「八姐的包子并不差。」
八姐、八姐,他始终遵礼,叫祝八一声八姐,是为了她,她知道。
她望著他,张嘴让他喂进那口包子馅,趁机使力咬了下他的手指。他楞了下,只能苦笑连连。她的习性不改,反而还有加强之势,心情一受波动就拿他的手当肉啃。初时他体弱,她不敢用力,近来她一口牙愈来愈利,不在他的臂上留下齿痕,是不会松口。
咬到满意了,她才松开,让他吃著剩下的包子。
「我臀不大也不圆。」
才到喉口的包子差点呛住了,西门恩惊讶地注视她。
「你怎麽突然……」忽想她必是听到话了,他俊脸微红,咳了几声才道:「那些话,只是说笑,对方都还是小女孩呢,我要个小女孩做什麽?又不是带回家当女儿养,何况……」
顿了下,像是及时收口,不想再多谈。牵起她的手,走出巷外。
「还早,咱们去逛大街,我带你去瞧瞧以前笑大哥带我走过的地方,这儿就交给义三哥。」笑道。
巷外是另一条街,人不多,许是都集中在包子铺前的街上,没人认出他是谁来。
他看穿她的想法,俊美的脸庞露出微笑:「你长年住在族内,来城里的一年全浪费在西门府里,自然不知道一般人的想法。他们只是好奇,好奇我是如何逃出鬼门关的,过一阵子就没人会在意了。」
她闻言,先是奇怪他用「浪费」来形容他养身的一年,後来又被他的话吸引,边逛边问道:「既然如此,你不该出门的。」还让祝八逮著最佳机会宣传她自己的铺子。
「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门吧?」他笑道:「八姐这样做,也没有什麽不对。正好为我铺路,虽然带来一时不便,好歹也让城里的人知道我身体健康,无病无痛,一扫外头对笑大哥他们的谣言,何况……既然我与常人差不多无异了,不该再仰赖兄长他们,该我接手的我当然要接下,趁此机会,与城内的人打好关系,只有好处,再者我已经有——」他笑了笑,没说话了。
祝十五仰起脸,瞧著他清俊的侧面,心里有些不安。他愈来愈能顶天立地了,条件上已远胜过许多男子了,而她……始终没有变,是一个可怕的恶灵。
她没忘了姊姊曾说,她一生一世都无法为人祈福,因为自己的体内拥有的不是与神明亲近的善魂,而是凝聚怨恨的恶灵……一个恶灵连为他人祈福都不行了,何况会有自己的聿福呢?
脑中忽地闪过他与阿碧站在一块的模样儿,心里生起奇异的情绪,随即小手被拉,听见他笑道:「十五,瞧,那是西门家的茶肆,是义三哥三年前开的。这是唯一一间他不先问赚不赚钱而开的茶肆,里头幽静淡雅,如入山间,专供文人雅士品茶论文。他会这麽做,是存心跟南京聂家杠上了,这三哥,真是。」顿了下,见她的视线落在附近铺子上头的八卦镜与避邪物,他拉紧她的小手,柔声说道:「我常听他们提,虽心生好奇,却不曾进去过。在外用饭,若遇见识得我的人,一定又没了清静,咱俩到茶肆里吃,你再告诉我方才你在街上逛了什麽。」
祝十五收回视线,望了那茶肆一眼,那茶肆的门口连个镇宅之物都没有;她再看看西门恩,知他心意,便露出笑,点点头。
现在,她似乎可以理解了为何当年族人要将她关在地洞里,一辈子不见天日了。
第八章
「恩弟,你去哪儿了?我差人在街上找你,没见个人影。」入了夜才回来「十五呢?她与你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怎麽不见她?」
西门恩正拿著书本往守福院慢步走去,闻言转身,瞧见西门笑快步走来。
「十五累了,先回房歇息去了。」他微笑!「笑大哥找不著我们是理所当然,我跟她一下午都持在茶肆里。」
「茶肆?谁家的……啊,我怎麽问这种话,可别让义弟听见,就算你去聂家茶肆,也要说去咱们自家的,别让他知道,不然准有一顿念的。对了,十五睡了,阿碧煎药了吗?你喝了没?」
瞧他心情颇好,似有意聊天,西门思不扫他兴致,笑道:「早喝了,笑大哥,你别再担心了。」
「是啊,我总把你当过去的恩弟,现在你也不需要我担心了。」西门笑笑容满面:「今天下午,至少也有五、六个媒婆上门来,全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今天你出现在街上,可让多少人吃惊不已啊,想想以前,人家都说得靠强买一个姑娘,你才会有妻子的,如今只要有女儿的,瞧见你了,都想将女儿嫁给你。」
「我有妻子了。」他柔声答道。
西门笑闻言,看了一眼他揣在怀中的书册,温声说道:「最近我听阿碧说,你房里的烛火很晚才熄,是在看书吗?」
「是啊,以前身子不好,没看一会儿就不得不休息,现在有体力了,自然想多看点书。」
真是个好理由啊。西门笑迟疑了会,像在思索如何开口。
「恩弟,你是西门家唯一的血脉……我知道你要说什麽,我与其他兄弟虽姓西门,但毕竟只是义子,西门家还是要靠你。义父他纳了许多妻妾,都是为了能延续血脉……我不为你做决定,要不要纳妾,都随你,不过你也不小了,若是不喜欢十五——」
「笑大哥,你怎麽会有这种想法?」
「还没有圆房,不是吗?」
西门恩微楞,随即俊脸染上薄薄的红晕,轻声说道:「我并非不喜欢十五,只是,我还在想——」
「想什麽?你身子都已经康复了,没病没痛。」以往无力行房可以说得通,如今他如常人,还有什麽阻碍?「你是我兄弟,十五是我弟媳,这一年来她待你极好,这点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可不要辜负她啊。」
西门恩听出他话中颇为怜惜十五,心里为她感到高兴。十五虽与姊妹没有什麽情分在,兄长宽厚的性子却能给她亲人的感情,而非一味只顾著自己的兄弟。
那一夜,谁都看见了,却没有人说出口。
「我会有分寸的。」他答道。
西门笑见夜色的确深了,不忍让他再外逗留,正要离去,忽地想起一事。
「对了,今儿个来访的不少,王师婆也来了。」
「王师婆?她来做什麽?」
「你别紧张,她不是来除妖驱鬼的。」西门笑笑了笑,道:「她进府里,东张西望的,还奇怪咱们府前没有镇宅物,府内连个避邪之物都没瞧见,竟然没有妖鬼寄居府中。」
「大哥!」
「我没别的意思。」西门笑解释:「她说了,我也才注意到这一年来,咱们府里好事不少,最好的就是你奇迹似的康复了,我到今天都像在梦中似的。」
西门恩闻言垂下眼,像在沉思什麽。
「对了,王师婆来府,是为了十五……一提十五,你就著急,听我说完。前几个月,我不是提过有个告老还乡的将军吗?」
西门恩点点头。从小到大他虽身处病榻间,笑大哥却从未让他与世间脱节,不仅西门家买下什麽、改变什麽,连城里大事、朝廷政局有什麽风声传出来,也会让他明白,偶尔徵询他的意见,才会让他在走出府外之前,便对自己的将来有了全盘的规画与适应,不致脱节得严重。
兄长们的恩情,已非自己能用任何的东西来报答,只能将思融进亲情,一生一世地惦在心头,永保手足之情。
西门笑不知他的想法,继续说道:「那将军近七十旬,他的一生几乎在战场上度过,自然避免不了血腥,他自告老还乡後,不知何因,夜夜作起恶梦来,梦中有鬼在追杀他;」见西门恩蹙眉,他叹道:「所以,找上十五了。」
「南京城里已有王师婆了。」西门恩微恼道。
「但,你的康复、她的事迹,已传遍南京城了。」
所以,还是不能平静地生活吗?如果他仍像过去久病不愈,是不是对十五比较好?身侧的拳头微微紧握,想起她望著避邪镇宅物时的神情。
「没有办法……推掉吗?」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赵将军虽告老还乡,却还有将军的脾气与权势,他要王师婆与十五在他七十大寿那夜除他梦中的鬼,说是借机试一试谁才是真正神明附身的巫女,若真置之不理,只怕累及西门家。」
也怕除成了,从此麻烦不断吧?
现今方术多被视为迷信,主因冒充巫蚬者极多,所施法术多与人心信仰有关,难辨真假,少有如他一般活生生的实证,若那赵将军真当十五是巫女,只要他金口一开,将十五引荐至宫中,当今追寻长生不老之道的皇帝爷必不会轻易放过她——西门恩的心思一向缜密,行到房前,已不知想到多远去了。他的眉头愈皱愈深,正要推开房门,忽然脑中闪过前几日他一进房,就见十五在沐浴,当场吓得他连连退步,在院里发呆许久才敢进屋。那一夜让他根本无法入眠,十五的身子缠在他身上,让他呼吸急促,不敢闭目;一闭目,便瞧见她令人胡思乱想的胴体……
他舔了舔唇,聆听了一下,确定没有水声,才轻喊:「十五,你睡了吗?」喊了几声,没听她的回应,想必是睡著了。他才安心地推开房门。
房内一盏油灯还亮著,是她留的。她却已经趴在床榻上熟睡,白色的单衣极薄,几乎贴著她凹凸有致的曲线,裸露的藕臂落在枕上,长发掩去她的芙蓉脸,却依稀见著她的纤颈,他的呼吸又有些凌乱,急急撇开视线,走到桌前,收敛起心中的遐想,静心读起书来。
半梦半醒之间知道自己是在等恩哥,他近日不到深夜不会回房,她心中虽有疑惑,却不主动询问,只是习惯他的体味、他的怀抱,要她独睡反而难入眠啊,抱著棉被神智浮浮沉沉的——归来兮……归来兮……
远处忽有声在唤,她暗叫声糟,随即身形下沉,已然从半梦半醒之间坠进梦世界。
「到底是谁?为什麽一直出现在我梦中?」她喊道。
这人的声音不像恩哥轻柔拂面的温吞嗓音,但也不觉得陌生啊,脑中一一过滤西门府里所有人的声音,同时好奇地踏前一步。
天地之间是无穷无尽的黑,她不怕,因为曾有数年身在地洞的经验,也练成她眼力极好,在黑暗之间能隐约视物。
那……为什麽她的心狂跳不已,浑身发颤?
明明是梦啊……她知道这是梦,知道这是数月来让她惊恐的恶梦,知道将会看见什麽,但为什麽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忽地,微弱的光打在前方,仅仅刹那,她已惊骇得瞧见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
此物面若兽,嘴巴张得极大,露出长长的血舌,无数的小鬼正遭其吞食……
她倒抽口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滑去。
归来兮…,归来兮……
不要!她不要被吃掉!不要被吃掉,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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