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对他说。
那是回来取落下的琴谱的林念初。那是在这之前,被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所有哥们宣布要追到手的林念初。那天她陪了他很久。没有追问他怎么了,没有罗嗦他,但是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的一只凳子上,直到他那阵痉挛过去,缓过了口气,喝了热水,一句话也没跟她说就自行离开。
这么多年,竟然一倏忽,就过去了。如今,他经历了比当时震惊了他的事实更狰狞的真实,看不见任何伤痕地作为青年专家,院长,走在当年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路上。而她,他全心地爱和依赖过的她,曾经得偿所愿地嫁给了她爱的人,成就过当年他们口中的爱情童话,却又将童话破碎,散落了一地的鸡毛。
他忽然觉得幸运。他或者她。固然内里,也许并没有别人看见的外表的光鲜富丽,然而,却毕竟还是离狰狞很远。还是能从容地活着。
一路一直到在小苏州坐下来,上了茶,凌远才望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觉得,是徐淼因为精神状态的问题,虐打了孩子?”
林念初垂着眼皮,半晌才抬起头坦然道,“只是直觉。我不是这方面真正的专业人士。又因为如今徐淼涉及杀人罪,这个精神状态的问题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那么虐打孩子的证据,必然会是警方会调查清楚的。调查过程,可能简单可能复杂,如果复杂的话,我想一定会很不愉快,如果让你作为他的医生,免不了地知道了解甚至涉及过程……我很不愿意你会重新重温一些很挣扎的记忆。是啊,未见得你没有彻底地放下,但是也未见得,一定要你做他的医生,他才能得到最合适的治疗。我们……何必呢?”
“未见得。”凌远淡淡地重复,闭了闭眼,再重复,“未见得。”
然后,给自己斟了杯茶,杯子在手里飞快地转,却没有半滴茶水泼出来,他的目光,只是落在那飞转的杯子上。而林念初,招呼了服务生,点了菜,安静地等菜上来,一道一道,齐了。
“她在德国国立精神病院去世之前,她抓着我的手问,小远,这里为什么有道伤疤。我回答她,我小时候淘气,上树掏鸟蛋,摔下来时候,被树枝戳伤的。因为不敢告诉父母怕被责备,没有及时治,所以伤疤很难看。她后来就没再说别的。精神病医生也不能确定她最后的精神状态……虽然她反反复复的,经常可以达到认为稳定的标准出院。最后她是因为心脏的问题,普通医院又不能接受,还是回到精神病医院住到去世。我也不知道我心里还恨她多少,怪她多少,或者是否已经原谅她了。才这样回答的。我不知道。”
“小远。”
林念初柔声道,“还是那句话,一切的一切,你是最不需要负责的那个人。无论做多做少,又做到什么地步,都已经够好了。”
凌远突然将转着杯子的手停住,将已经冷了的茶喝干,对林念初笑了笑,“是。坦白讲,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再度面对一个很可能是精神有问题的患者母亲,这个人毕竟又不算路人的情况下,会将自己的心情影响到哪个地步。只不过这个病人我已经决定接了。就象很多其他事情,不见得都能容我理智地取舍。念初,我已经短信严斌,我们会一起跟他,好好谈谈。如何在这个时候,尽量将已经一塌糊涂的状态,理清楚一点头绪,不再变得更糟糕下去,而且,都是命,命到谁头上都得认,”凌远声音忽然变得冷淡而讥诮,“他再倒霉,只要没有能彻底不负责或者说有勇气到给自己一枪的地步,就还得担下去。”
第十三章 3
“邝镇扬当过兵,最优秀的兵;立过功受过奖,本来是破格提拔准备送去军校的对象,却‘生不逢时’…………因为学历不够,也是关系不够,赶上百万大裁军,遗憾退伍,之后不甘心做机关,白手起家,从小包工头赶起,肯拼肯吃苦脑子灵活有眼光,又算得上时机恰好,很快在诸多小包工队中脱颖而出,4年之后,成立了百来人的装修公司,干了这些年,他看准京城的房地产必然会升,狠下赌注,投资于房地产,此后在商场上一日千里;而大赚之后,却又思想解放,改革管理,引进人才,学习先进规范的公司管理体制,公司很快上了轨道,逐步发展成股份制的大型集团公司。娶许楠的时候,他已经是数得上的地产商,当时正投资京郊度假村,名气不小。他前妻是跟他少年夫妻,他一穷二白时候就跟了他的。跟他熟悉的商场朋友或者以前的老战友都知道,他一直很尊重他前妻,生活上不算太乱。应景儿的女人也有,据说不太当真。不过他前妻身体很差,很早就去世了,之后,很多年,一直到许楠之前,他都没有再娶。至于对许楠,他应该没有任何对她事业的提携,当时她确实正在筹备一个唱片,做一套mtv,但是不但不是他支持或者投资,且许楠跟他结婚之后,这套唱片,mtv就停止不做了。并且邝镇扬给当初跟许楠的签约投资方按合约赔偿了4倍的违约金。他也没有把许楠关在家里,她照样参加一些纯专业的比赛,照样做原来大学的音乐教师。李波,这就是我们当时查到的所有。没有其他了。如果你还不满意,你自己去问也好,去找也好,去打扰别人的生活也好,看你的本事随你的便。”
这一条不算短的手机留言,留言人徐竞先的语气平淡,从始到终一个声调,仿佛交待一项实验报告…………不,听留言的李波很确定,她在交待工作事宜的时候,语气都远没有这么平淡。
能够让从来喜怒都形于色,最不善掩饰的母亲,如此这般地说话,且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那只能是,她失望到了根本不愿意跟自己再讨论再交流甚至再发脾气的地步。
李波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整个胸腔,让那种说不清楚是烦乱,还是愧疚,还是委屈,还是茫然的情绪,四处乱撞得闷痛。
他终于从留言信箱里退出,然后干脆把这个只用于家人朋友的手机彻底关了机,仰头靠在椅背上,呆望着窗外,直从天边尚有亮色到漆黑一片,他看看表,已经是快八点钟,他直起身子想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拿两份晚上要看看的资料回家,把一本在最上面的病历拿起来,里面没有粘好的化验单却掉落出来;李波闭了闭眼,那股烦躁却越发强烈,把面前办公桌上,各种要发的文章,打印的资料,需要给凌远过目的试行性报告,一股脑扫到了一边,一个已经喝空了的一次性纸茶杯,被他的手腕碰倒,骨碌碌地滚到桌沿,他在它要滚落桌边的瞬间抓住了,团成了一团,照着门口的纸篓丢过去,却使力太大而又失了准头,几乎砸中了正往办公室走的人,却又被来人轻轻巧巧地抄手抓住。
李波尴尬地抬头,才想说句抱歉,却在看到来人的脸的时候愣住。
蒋罡在门口站住,将手里那团揉皱的纸杯丢进纸篓,望着李波笑道,“我想问你,你以前提到的一个吃老北京特色菜的地方,给你打电话,直接进了留言信箱,我实在无聊,也没有什么在北京长大的朋友,恰好昨天凌欢也留了电话给我,我……我就打了给她,她说她也不太清楚你说的哪家,她说好像你还在办公室没走,也似乎没有手术,没有在忙……”
“走吧,我请你吃饭。”李波站起来,干脆桌上的东西什么也没带,只脱了白大衣丢到了椅背上,将车钥匙和钱包外衣一起抓起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见她似乎并没有缓过神来,尚半张着嘴瞧着他办公桌的方向发愣,便在她身边略等了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她跟他并肩地从办公室走出去,迎面,今天晚上值班的三线杨立新吃了晚饭回来往办公室走,站住了跟李波打招呼的同时目光落在了蒋罡的身上,迟疑着问道,“这不是那天送被歹徒扎伤的老太太的……”
蒋罡微笑道,“谢谢大夫,我后来给大妈的儿子打过电话,说手术做特好,当天中午就能喝粥了。”
“这种不复杂的处置,还行。再危重复杂些的,就得请示李大夫了。”杨立新瞧瞧旁边的李波,不太自然地客气道,这时再度打量面前这位曾经被片儿警,老太太的儿子,手术室护士津津有味地讨论了好长时间的‘巾帼英雄’。那天只在匆匆了解伤者情况的时候看了一眼,却就是眼前一亮,心里惊讶了一下,只觉得这样漂亮的姑娘,居然是制服歹徒的英雄,实在有些传奇,所以此时打了照面还识得;而如今在眼前的蒋罡,黑色的军款双排扣大摆长风衣束着宽腰带,肩背挺拔而腰肢竟是极纤细,短发偏分,完全不施脂粉的标准瓜子脸,笑起来,甜美得有些象女儿最喜 欢'炫。书。网'的老动画片……花仙子里的小蓓;她与李波并肩站着,一个挺拔俊朗斯文温蕴,一个高挑英爽容色如花,连一向对李波有着那么股放又放不下,说又说不出的苦酸情绪的杨立新,都暗暗地在心里觉得实在好看。
杨立新与蒋罡颇寒暄了几句,李波倒是并没怎么插话,之后一直走到停车场的一路,碰见了好几拨值晚班的大夫护士,俱都是跟李波打招呼的同时忍不住地上下打量蒋罡,尤其是手术室的梁护士长,跟李波关系甚好又直爽惯了的,才打了照面,便就瞄着蒋罡将李波抓到了一边去,‘低声’说,“呦,你可是有日子没跟女孩子一起同进同出了。这姑娘是谁啊?”
“梁姐,”李波低声道,“我怎么听着,您这好像是在说我变态不正常。”
梁护士长一掌打在他后背上,李波也没躲,只笑笑,抬眼见蒋罡站在一旁瞧着自己,抿着嘴唇,嘴角儿却又忍不住微微翘着,像是在笑,又仿佛不好意思,手指却在下意思地绕着自己的腰带。李波的心里有瞬间说不清是苦涩还是酸楚………更说不清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酸苦的茫然。
已经是八点多钟,从第一医院往老北京炸酱面馆的一路,已经不似1小时前那样拥堵,却也依旧是开开停停,李波一直只看着路,并没有说话,蒋罡也就沉默着,看着车窗外时快时慢地倒退着的,黑暗中亮着数不尽的街灯的京城。
炸酱面,菜码是豆芽,青蒜,黄瓜丝和水萝卜条;四样菜,三不粘,麻豆腐,溜肝尖,白灼虾,酒是老白干。李波低头看菜谱的时候问蒋罡,“喝酒不喝?”
蒋罡答,“可以喝。”
李波和上菜谱递给穿着白色对襟短褂,肩头搭着毛巾的小二,“2斤白干。”
当时小二一边答应着,一边忍不住地打量他们二人,李波微微一笑,“喝不了,我带走,你看我像不像撒酒疯闹事儿的人?”
小二一愣,赶紧拿着在这家店惯有对客户的称呼恭维道,“您客官一看就是斯文人。却原来这样海量,那是真人不露像。”
李波也不再多话,见他提着大茶壶搭着毛巾唱喏着他们点的菜往厨房去了,拿起茶杯,吹开浮茶,对蒋罡道,“我大概年轻时候是一斤的量,你随意。”
“年轻时候。”蒋罡低声重复,“你很老了吗?那么,我是不是也真得承认,自己确实老大不小?”
李波却没有接她的话,慢慢地喝茶,直到小二将酒与陪酒的花生和萝卜皮上来了,他给自己斟满,也给她斟了一钟,轻轻推到她面前,然后,两口干了自己的,再斟满,再干了,再斟满,蒋罡的心里约略地不安,而一直所在的环境,无论是在家,还是后来在部队,却并没有阻挡别人喝酒的习惯,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便也将自己的酒干了,然后,向他举杯示意,再斟满。
菜上来的时候,他俩的花生萝卜皮下去了小半,酒却是已经下了大半,蒋罡的脸颊带了些粉红,再去要给自己斟酒的时候,却被李波按住了手背,
“你从来都这么实诚,别人怎么喝,你就怎么陪吗?”
蒋罡一愣,想了想道,“你说你量是一斤。这还没到我的量。”
“你就那么确定,我说的实话,没有骗你?”
“你干吗骗我啊?”蒋罡完全不解地瞧着他。
李波一时说不出话,再次将自己的酒斟满,干了,抬起头,望着她道,“你愿意跟我交往,对不对?”
蒋罡手一个哆嗦,酒泼出来,抓过了餐巾纸抹着面前的桌子,心仿佛已经跳出了胸腔,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他。
“其实,你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对我有个好印象?”李波自顾自地吃菜,喝酒,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妈妈对我很失望,连话也不想再跟我多说。你很能干,很坚强,很大度,很有趣,而且你也,”李波抬头笑,“蛮漂亮。怎么会答应我妈跟我相亲?还是,你们工作真的太忙了?没功夫去谈恋爱,觉得因为我妈妈好,所以我可能也不太坏?”
蒋罡沉默着,并不答话。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李波微微地耸耸肩膀,茫然地望着蒋罡,“却又总觉得你,好像认识了挺久的朋友。蒋罡,讲实话,我想,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过正常人的生活,尽正常人的职责,这个人是你的话,当真是很幸运的事情。你说呢,我们,要不要,试试?”
他自顾自地说着,将先前那个酒盅已经丢到了一边,把酒倒进饭碗,端起来喝。望向蒋罡,颓然地笑。
蒋罡也将酒盅扔到了一边,抓了饭碗过来,直到满到了边沿,单手端起来,一仰头,全部喝干,李波正发楞,却见她已经抢了他面前的饭碗,酒瓶,沉声对他道,
“李波你听好,是,我曾经想跟你交往,但是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喜 欢'炫。书。网'你。我想象不出来,如果没有很喜 欢'炫。书。网',怎么能为了过正常人的生活,来尽正常人的职责。我觉得那才不正常,简直就是神经病。别喝了,结帐,把面打个包,我现在送你回家。你有什么不开心,想不开,转不出来,我愿意听你说,我可以陪你喝酒,我还可以跟你拼球。但是你没有那么幸运,我不会做跟你过你觉得正常,我觉得变态的生活。”
李波默然地坐着,看着蒋罡招手叫服务生,吩咐打包要帐单,他才要掏钱包,却听她说道,“得了,不就是顿家常便饭。别那么计较。”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