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女人望着周明,声音嘶哑地缓缓开口,“周大夫,谢谢您昨天的悉心,在我来接我妈之前,一直陪着她……但是我现在,一定要让您给我说明白,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明愣了一愣,飞快地瞧了瞧周围,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瞒你,是廖老师特地跟我说,不用跟你说太多,免得你担心……”
“免得我担心!”那女子突然大笑,眼泪却迸流,再重复,“免得我担心!是不是她不说,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是,以后再也不用给她担心了……再也不用……”
“怎么了你妈妈呢?”周明走前一步,颤声问,韦天舒,李波以及好几个廖克难主任教过带过的,与廖主任关系不错的大夫,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她却站着只是流泪,一分区护士长叹了口气,低声开口,“廖主任,没了。”
“没了?!”李波只觉得耳朵翁的一声,眼前略有些模糊,就在这一分钟,好像回到昨天的手术室里,廖主任一边行云流水地做着剖腹产手术,一边对他说,“李波,患者年轻,之前身体不差,在梗阻发生之前,全身情况还不错,我有信心她能挺得过这一关。”
“我昨天把她接回去,她只说累,什么都不说,我不放心我知道一定出了问题,她这么多年,那儿有让家里人接她回家的时候?问,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后来,说一切明天再讲……我睡得并不踏实,一大清早就起来我想给她量量血压,但是她躺在那里不应声,我觉得不对,我过去,她……她已经没有反应……我叫120,120的人说,已经……我不信,我坚持要他们送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的眼泪漫了整张脸,她不断地摇头,周明已经走到她跟前,却被她突然抓住手腕,“谁是凌院长?请问谁是凌院长?”
周明一愣,回过头,凌远站起来,看不出来脸上的神情。
“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她紧紧地盯着他问道,“我妈妈什么都不说。我之前也不敢问。但是我知道这一段一定出了事。我前几天看见了一份材料,关于撤销我妈妈妇产科主任以及院内处分的材料。今天早上,那份材料就在她的手边,昨天她回来之前,却一定不在床上的。所以,她昨晚一定还在看。我现在想知道,我妈妈,一辈子,把工作看得天大,可以错过我家长会甚至错过了我哥结婚,错过她第一个孙女儿出生的我妈,她到底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于是要在退休之前,撤职,处分?否定了她的一辈子呢?”
“廖老师现在在哪里?”凌远站起来,向门口走过去,在廖主任的女儿面前停住。
“廖老师还在心内科抢救室。”护士长低声道,“程副院长和产科的几个老主任,几个副主任,都在那儿。”
“我问了程阿姨。我问了程阿姨最近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怎么会要处分我妈妈。昨天晚上又是怎么回事。”于白月望住了凌远,哑声道,“程阿姨说,只有凌院长您能解释清楚。所以,我请程阿姨替我在那里陪我妈一会儿,我要过来,问问您。”
“我去看看廖老师。”凌远缓缓地道,看不出任何的心思,转头对李波道,“你们继续。开完会跟手术室打声招呼,把我那台肝血管瘤挪到明天一早。李波,你去亲自帮我跟家属解释一下。”他说罢,向于白月点点头,正要朝门外走去,却见韦天舒已经大步地跨过了长凳,朝门口走过来。
李波望望四周,所有的人都盯着门口的凌远和于白月,以及大步走过去的韦天舒,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的病例,讨论和争论。
“韦大夫,”李波定定神,在他身后叫,“下面是您病区的病例讨论。”
“侯宁替我。”韦天舒头也不回地道,“我要过去。我要看看廖老师。”
“你并不具备行政职务,并不需要这个时候,参与这件事情的处理。”凌远淡淡地道,“尤其是与你的工作有所冲突。”
韦天舒站住,冷冷地瞧着凌远,一动不动地,足足有几分钟,旁的人俱都愣愣地望着。
没等凌远说完,韦天舒突然两手各自抓住白大衣的一边衣襟,双手一扯,扣子崩开,两枚扣子骨碌碌地滚落在地,而这时候,他将那件白大衣脱了下来,走到凌远跟前,一松手,那件白衣从手里掉落,铺在了地上,他又从脖子上拽下听诊器,丢在了白大衣之上,向着凌远掸了掸双手,一字字地道,“我现在要去看看廖老师。当年在去我们县招生时候,跟我说,‘当医生好啊,你的双手,可以给别人把幸福给找回来’的廖老师。我耍无赖说,我没有鞋,不去那老远,她当即领着我买了双白球鞋。我的第一双球鞋。她用那双球鞋把我带来北京,这个学校,这个地方。现在她走了,我要去看看她,我要看看,在我心里穿白大衣最好看的人,她现在什么样儿。她后悔不后悔。”
韦天舒说罢,也不等别人,自己大步地出了门,凌远脸上的神色依旧平淡,对护士长道,“陈护士长,麻烦你把衣服和听诊器帮韦大夫送回他办公室。”然后冲于白月道,“我们过去。”
第十六章 2
中厅的门,在凌远身后和上,李波想要说话,张嘴,没有出来任何声音,他定定神,自己回身在饮水机旁边拿了纸杯,接了半杯冰水,缓缓地咽下去,冰水淌过喉咙,似乎让节律不太正常,每一下跳动,都有种窒息的难受的心脏,恢复了些正常;李波垂着眼皮,象每一次要进行一个难度很大,且是第一次进行的手术一样,让自己稳定心神,然而,在从前,哪怕是第一次独立手术之前,都能让自己迅速地进入无任何杂念的状态的方法―――深呼吸,在心里过一首很简单的歌的旋律,这时却没有明显作用。
胸腔里,心脏跳动的节律,依旧让自己不舒服,而脑子里,怎么也不能让昨天夜里的那些零碎的画面在眼前消失,仿佛还在手术室中,廖主任低头手术,她的不好的脸色和流畅的动作,她说起来不返聘了,就这几天,干到退休就去看孙女时候,眼底的向往失落和茫然。凌欢怒极失去理智的大喊大叫,几分钟前,于白月完全不能置信的神色。
李波不由自主地望向周明。从前的许多时候―――从住院医时候第一次主刀一台最基本的手术,主治医时候第一次抢救高处坠落伤的患者,又或者是,走上基本功大比武的擂台,虽然那些时候他不再指点他,却因为周明在附近,他习惯了望向他的方向,然后,以十足的信心,走向自己的那个新的挑战的战场。
然而今天,他望向周明,后者却是弯下腰,捡起来被韦天舒丢在地上的白大衣和听诊器,低头专著地,把白衣抻平,缓缓地,那双在无影灯下,血泊之中,纷乱的血管之间,永远稳定的手,居然有些抖。
李波再度把杯子里剩下的冷水强灌进喉咙,抬起头,将喉咙里梗着的那个硬块强压下去,走到方才韦天舒的位置上,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几本病历,在脑子里回忆了前天与病区主管过危重和疑难患者情况时候的记录,从中拿出两本,翻开,抬起头,不疾不徐地说道,“17床胆囊癌胰头转移的患者,管床大夫来把患者几本情况和所作检查的结果,讲一下。”
管床的住院医生言平显示愣了一下,见李波望着自己,慌忙站起来,拿了病历走到白板前,开始一边讲,一边把重要数据,用标记笔,记在白板上面。
会议中厅各处细碎的议论的声浪,终于在这个时候变淡以致消失,只有言平讲病历的声音和标记,水笔与白板摩擦的声音。4分钟的简单介绍之后,他习惯地望着几位主任,他们却都没有反应,一夜不眠的争分夺秒的紧张,一个太突然的意想不到的消息,这消息前前后后,所相关联的一切,以及方才韦天舒的断然而去……似乎让这里的很多人,一时间失去了往日的专注,疲累沉郁与不安,写在了每一个人脸上。
李波才想说话,却见郁宁馨举手,他看向她,郁宁馨拿着笔记簿站起来,“言大夫讲的病例,我有几处有点问题,想弄清楚。”
李波点头,“你说,”然后,目光掠过在座的一众年轻医生,“会诊讨论,并不只是主管大夫汇报,专家给治疗意见,这也是年轻人学习的宝贵机会。大家有任何不清楚的,都提出来,趁着各位教授在,一起讨论。”
郁宁馨将问题提出来,言平有的详细解释,有的记录在白板上,打上问号;周明深呼吸了几次,甩甩头,走近几步,就其中两个问题从基本概念结合往患者的实例讲了讲,李宗德开始给出一些建议。
李波暗暗地长出了口气,而眼前,终于逐渐将那些不该属于此间的画面压制下去,只剩了眼前这些属于普通外科疾病的诊断治疗的一切。
会诊查房在30分钟之后结束,门打开,几位需要10分钟后上手术的大夫匆匆出门,而站在门口的医务处葛主任笑呵呵地走进来,身边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却是身穿了考究的深灰色套装,胸前别了胸牌的谢小禾。
“凌院长呢?”葛主任目光在屋里搜寻,“h社的谢主任要就昨天的抢救情况再需要一些补充资料。今天晚上的新闻联播之外,还要再做个1小时的专题节目。市长和其他领导同志非 常(炫…书…网)肯定我们的工作啊!―――凌院长呢?谢主任已经到了20多分钟,坚持不愿意打断咱们大夫们的工作,一直在门外等着。”
大夫们陆续地出了中厅的门,周明经过谢小禾身边,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现在凌远肯定走不开”,也就走了出去。
谢小禾一愣,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发愣,心里略微地有点意外和担心。
“凌院长暂时有点急事处理。”李波走到跟前,冲谢小禾抱歉地笑笑,对葛主任道,“程副院长一时恐怕脱不开身,言副院长和书记应该在,要不您带他们去休息室跟他二位先聊聊。”
“哟,李波,你也开始使官方版乾坤大挪移啦?”谢小禾展眉冲李波笑,见着他,心里有几分亲切,“放心,我们今天不是来找麻烦。再说,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如果要是找麻烦的事我可早就打发别人来了,决不自己讨人厌………不用老象躲瘟神似的吧?”她身边儿的俩同事都乐了,李波尴尬地赔笑道,“凌院长真的有急事,刚查房讨论着匆匆茫茫地走的,待会儿的一台原定的手术都要推后,我这还得去给病人家属解释。让葛主任,言副院长他们先说,凌院长一空下来肯定会过去找你。”
“好好,不开玩笑了,”谢小禾笑道,“既然凌院长忙,我们就等等。我们这次是要追加采访一些抢救细节问题。希望能采访到没有脱离专业的专家,最好是参加了抢救的,能讲得专业一些,当然我就是希望得到凌院长亲自接待,他表达能力特别强,总能把很专业的东西讲得生动,让没有什么医学常识的我们也能听明白,还更想继续听下去。我们加这部分采访,一个重要目的,是想在热点栏目,逐渐加入一些在老百姓生活中会发生的意外,比如突发事故,疾病,我们希望专家把相关的医学常识,尤其是在最关键时刻,在急救人员到达之前,普通人可以为亲人朋友做到的,对抢救生命有利的一些知识讲一讲。以往我们也请过专家,开过节目,收视却不理想。我调研的结果,觉得老百姓,工作生活压力之余,不太有耐心再去‘听课’,但是这种突然发生的,比较震撼的事故,又或者是一些跟现实生活可以联系起来的一些情景,更容易吸引老百姓的目光,在目光吸引过来的时候,我们把重要的常识以浅显易懂的形式普及出去,与这种事故相联系,给观众的印象,会更深刻。我今天主要就是为了这个一定要找凌院长,他忙我知道,我们可以等,李波,你就别把我往纯行政干部那里推了,等他的功夫,我能不能随机找参加昨天抢救的医生,比如,你?聊聊?”
李波瞧着她,努力打起精神,却实在没有在此时回顾昨天算得完美的抢救过程的心情,“你说的这想法真好。我也想帮忙,不过你看,我真是一脑门子的事儿,昨天多这么多伤员出来,大部分是1周内不适合转院的,我们本来就满,还有,手术安排也得往后错,还有……”
“好好,知道知道,”谢小禾抿嘴笑,“可总得吃饭吧?中午行不行?中午我请你和其他昨天参加抢救的,今天不用在午间参加手术或者其他医疗工作的大夫吃个饭,随便聊聊,也在正式请教凌院长之前预先有个概念,成不成?”
李波才待说话,一抬头,却见周明站在门口,他微微一怔,却听周明对着葛主任说道,“我今天没有手术,参加了昨天的抢救,能够格跟xh社的同志谈么?”
葛主任瞧着周明的神情,心里打了个突,虽然想不出任何他‘不够格’的理由,本能地就觉得对xh社主管新闻工作的同志,把握新闻联播节目走向的重要媒体的同志……让他来说话,非 常(炫…书…网)不合适。与周明打得不算多的交道中,葛主任却也很清楚,他通常是个挺讲道理的人,可一旦决定要做什么,那就不是自己一个医务处主任能挡得住的,他抓了抓脑袋上不多的几根头发,才要说话,却见李波已经走了过去,
“周老师,恰好我……我这儿有几个患者,想跟你商量商量。”
“需要吗?”周明定定的看着李波。
“什么?”李波努力地迎着他的目光,心里是某种钝痛轻轻地弥漫开来,却努力平静地答,“一些细节,没来得及在会上说,我想趁你难得有空,我们细说。”
“需要吗?”周明再重复。
李波只觉胸口重滞,竟然不敢面对他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讨论患者的问题,我有过因为忙,没空说的时候?不管是疑难病症,还是你刚拿手术刀时候的问题?”
李波不由自主地抓着了身边的椅背,心里的钝痛变得尖锐,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却见谢小禾低声对俩个同事道,“你们跟葛主任去,与书记和言副院长就昨天的抢救组织工作谈谈,做好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