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将已经晾干的旧衣服收回来,迅速换好,将册子揣进怀里,假模假样地走到伙房,盛了碗粥吃掉之后,对小厮说继续回去睡觉了,不要去烦她。小厮点点头,阿植便低了头往回走,到了卧房门口也不停,径自往后院的小门走了。
从后门出去的这一条路她并不认得,街道右侧尽是小宅子小院,长得都差不多模样。阿植低着头匆匆往东边方向走,拐了弯再向南走一段,才出了这后巷子。
她估摸着算了下时辰,想着天黑前应是能赶回来的,便不由地加快了步子。这一路走着,竟让她想起年初时候,独自一人进京的模样。如今近一年过去了,街道上的人似乎还是那些,然自己却与先前大不同了。
她走着走着,忽地怕自己回不去,竟有些后悔没有留张纸条子在房里。顾不得那么多了,从城门口再折回去,这趟就白出来了。怀里揣着的册子还在,她便放心地过了城门。
她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往裴府走,没有问路竟顺利走到了府门口,像是走过了许多遍一般。大门是关着的,门口有些许冷清,阿植再确认了一遍,走过去敲了敲偏门,良久才有人来开。那人看着有些眼熟,阿植眯眼慢慢道:“福叔?”
福叔站直了身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笑着戏谑道:“哎唷,小人瘦了这么许多小姐还能认得出来,真是好记性呐。有什么事吗?”
阿植揣摩了下用词,最后却没头没脑地唐突问道:“裴先生出去了吗?”
福叔打量了她一番,回道:“没呢,先生身体不舒服,今天歇在家里头呢。曹小姐……有什么事吗?”
他一直堵在小小的偏门门口,一副很是警觉的样子,阿植想进去都进不得。
阿植咬了咬下唇,回道:“我要见他。”
福叔神色里闪过一丝犹疑,最后却让了过来,让阿植进了门。他关上门,又迅速走到前头,闷闷道:“曹小姐来之前,怎么不先知会一声呢……”
阿植无心回他,低头看着这落了满地的秋叶,沿着走道一直延伸到对面那间小小耳房,微风吹过,还不时有梧桐叶子继续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四周静寂,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响声。心尖儿像被悬吊着一般难受,各种滋味让人些微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
43
43、逼急了也会跳墙 。。。
一年的时间迅疾得可怕,还来不及回头细想,就将被推入下一个年份。阿植眼眶有些发酸,突然喊住福叔说:“我就在前厅等先生罢,不往后头走了。”
福叔倏地停住,转过身叹了口气:“曹小姐,小人实话跟您说罢,先生昨儿个病倒了,就一直在卧房里没出去过,还是带您去后院见他罢。”
阿植眼眸黯了黯,又问:“夫人呢?不在府里么?”
“夫人近来一直很忙,总是早出晚归的。”福叔摇摇头,“以前夫人在娘家的时候,小人可从没见她这样操劳过。”他说着说着便转过身往里头走了。
阿植跟在后面默默听福叔继续絮叨,踩着一路的落叶,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后院。时间蓦地漫长了起来,好像很久很久才挪过一小格,以前秋天时,总要做许多许多事,她越是想偷懒,先生便催得越勤快。那时候阿植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林子里的小动物,到了秋天,就拼命攒粮食,好熬过每一个冷得会死掉的寒冬。
晚上的时候,先生会在伙房里准备第二天早上的点心,她就窝在灶膛前,看着柴火噼噼啪啪费力地烧着。火苗不停地往上窜,她的脸和手烤得通红,可背后却仍是冷的。
她压压唇角,想让自己远离这些事。然越不愿意去回忆的事,才是最牵挂最不想忘记的事。
福叔看到她怔在卧房门口,便喊了她一声:“曹小姐,我替您敲过门了,您进去罢……”
她站在门口,良久才将手抬起来,她看看福叔,福叔朝她点点头,忽地转身走了。又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推开了门。
她不出声,大致扫了一眼这间卧房,忽听得床榻上的人哑着嗓子轻问道:“有事么?”
先生大抵是将她错认成了旁人,阿植不应声,良久才走近了,在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裴雁来浅阖着双目,眉头紧皱着,神色疲倦。她在一旁默默看着,心底里忽地泛起一丝酸软情绪来。
原来先生也是会生病的。
她从未没见过先生生病,更未见过他躺在床榻之上如此无助的样子。眼眶酸胀得发疼,阿植用力揉了揉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床上的人叹道:“先生怎么也病倒了呢?天气转凉须得更注意才是。”
床榻上的人面色上忽地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费力撑开眼皮,双手支着身体坐了起来。他偏头问道:“小姐过来做什么?”
语气微弱,却透着明显的生硬,阿植听着有些恍惚,却答得很是流畅:“有些事想找先生问一问,先头不知道先生病了,就这么唐突地过来,叨扰了。”她不想多作逗留,看也不看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本蓝皮册子,抬首问道:“先生,这本账簿虽然是抄本,但却并不是曹家的账。单单孝明二年八月份,梅府和容府的往来就有这满满一册子,里头的账项……”
她对上的裴雁来的眸子:“很是可疑。”她略作停顿,又道:“我想问,先生何必在府里存着这个东西,且还备了抄本?”
裴雁来紧皱着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蓝皮账册,唇角抿得紧紧的,良久才道:“小姐何必为了一本无关紧要的册子,将屋子翻个底朝天呢……这些事,同小姐一点干系都没有。”
说罢他伸出手去:“将册子给我。”
一双手骨节分明,阿植只瞥了一眼,便察觉到先生近些时候委实瘦了太多。她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紧紧抓着手里的蓝皮册子,不徐不疾道:“若是那时候当真是容府的人毁了曹家,那从这梅府和容府的往来账册上看,梅家那时的立场和身份便是帮凶。先生手里若是有这本账册,既不利于容家,自己也不安全,况且这本册子的存在,还威胁到梅府的利益。一个行贿,一个受贿且帮着行贿,且连受贿官员的名册都一一在录,这样的东西……先生轻易留下抄本,不是在招祸么?何况先生如今娶了梅小姐,按理说这样对梅家并不好的东西,应当好好收着才是。”
裴雁来眸色一沉,看着她手里的账册道:“以为光凭这个就能扳倒容家么?小姐想得太容易了。”他忽地停住,忍下咳嗽,皱着眉继续说道:“我说过了,同小姐没有任何干系,小姐不要插手这件事。”
阿植早就猜到他会这样说,先生真是无趣透了,如今总是将话说得这样绝。
她看着他的眼眸慢慢道:“先生总说这些事同我毫无干系,可这分明是给曹家正名,给我父亲正名的大事,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不是曹家人吗?”
裴雁来神色十分难看,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阿植忍下心里的酸楚,暗吸了一口气,偏下头看了一眼床边的案桌,伸手过去取了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我同随国定是有些乱七八糟的联系,可我想不明白,也没有人告诉我。你们都将我当成小孩子,觉得我被蒙在鼓里就安全无虞了,可我每天都在想着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或是又有什么人要离开。所有的事情都超过我的认知了……很多事我一知半解,糊里糊涂,每天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活着,还不如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事情原委再去死。”她忽地伸手握住了裴雁来的手,干燥又微温的久违触感让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为何要和先生分得这么远远地各自过活,为何每时每刻都得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过去呢?所有的事情,本可以不这样的。
然裴雁来却及时地抽出了手,掩唇咳嗽了许久,缓过气来才说:“小姐还是回去罢,我累了。”他太清楚阿植了,照她的性子,若是彻彻底底知道了原委,才不会如她所说的那般无所作为。她这个人,总是认准了什么事,便要走到头走到死的人。
阿植看着他这副病容,虽已经动摇,却是心一横,鼓足了气道:“我今天来,就是求一个答案。先生不必将所有的事一一告知,你只需要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如果先生不说,我会去问老夫人,甚至拿着这册抄本去梅府找知道真相的人问……兴许,不必出这个门,我等着梅小姐回来,便可以问到答案。”
阿植撑到最后,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她看着先生的脸色愈来愈差,数次想要停下,却还是一口气说了下来。因是说得太快,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周遭静得出奇,似乎满世界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忽地鼻腔一热,她皱起眉抬手便要去擦,却晚了一步。鼻血一滴滴落在她膝盖上,一点点地渗进布料里。她索性懒得去管,甚至低了头看着鼻血往下滴,好像濒死的人看着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向另一个世界。
裴雁来的手微微发抖,他故作镇定地从一旁拿了帕子递给她,一滴血却落在他的中衣袖子上,在白底衣料上显得分外刺眼。
阿植看了他一眼,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她有些犯晕,却漫不经心地说道:“先生,我觉得我要死了,所以我想明明白白地死。”以前耍小聪明时,说谎话信手拈来,她想,虽然不大体面,且以后指不定会遭报应,但再多说一次谎话倒也无关紧要。
心提到嗓子眼焦急地等一个回复,却听到一阵敲门声。
声音清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紧随而至的便是一声淡淡的询问:“雁来,好些了么?”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了。
阿植连忙将账册收进怀里,鼻血仍旧一滴滴往衣服上掉,她就低头擦衣服,一遍又一遍,越擦越模糊。
梅方平快步走过去,看她满手的血,吓了一大跳。
“曹小姐,怎么了?”语气很是焦急。
阿植浅笑了笑,仍旧低着头,眼泪落在衣料上,将原先的血迹晕染得更厉害。
“没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捏住鼻子看了一眼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裴雁来,“先生真是狠心,竟忍心看着别人糊里糊涂地去死。”
梅方平看了看这两个人,原本就舒展不开的眉,蹙得更深了。她看了一眼裴雁来:“你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呢?”
阿植压根没给裴雁来机会,抢了话头说:“先生从小到大瞒着我的事情不知有多少,我这会儿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了,都不肯告诉我。现下有人说我不是曹家的女儿,先生就不想告诉我‘这是谣传,不可信’吗?哪怕继续骗我,我都是会信的!你如今不说‘是’,亦不说‘不是’,以为我猜不到吗?先生的犹豫总是默认,我如今只想知道,既然我不是曹家的女儿,那我到底是谁生的?我娘亲是谁,我爹又是谁?无所谓我是怎么到曹家的,又无所谓你们瞒着我……其余的事情我都没兴趣知道。”
她紧接着又看了一眼梅方平:“梅小姐也不知道么?那时候一见到我,便盯着我的耳坠子看,可瞧出什么来了?”
她说得太快太急躁,本来头就晕,差点就语无伦次了。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气急败坏地说过话,也没有这样抢别人话头咄咄逼人,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她真的脑子不大好了。
44
44、逝水终是不可追 。。。
止住了鼻血,阿植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裴雁来和一旁的梅方平,坐在矮墩上一动不动,一副“我就要和你们耗到底”的模样。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了,就算被当做无赖也没什么紧要的。除非先生赶她走,否则她是绝对不走的。
梅方平打破了这沉闷气氛,同她道:“晌午都过了,曹小姐还没吃饭罢。先随我去换身衣服,再吃些东西罢。”
阿植断然回绝道:“我不饿。”
梅方平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却听得雁来道:“随她去罢。”他垂了垂眼睫,十分疲倦地看了她一眼:“小姐爱坐在这里耗着,便耗着罢。”他猛咳了一阵子,躺了下来,翻身朝着床里侧。
阿植心里堵着一口气,咬了咬牙,倏地站了起来:“罢了,先生好好歇着,我回曹府找东西去了。”她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愚蠢,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梅方平立时跟上去,哪料这丫头在前头越走越快,跟有人要她的命似的。她穿的鞋子不大方便,实在追不上阿植,便在后头喊了一声:“曹小姐,等一等,我有话要同你说。”
阿植倏地止住了步子,半晌才转过身来,抹了抹鼻子看着她。
“先去换身衣服,吃晌午饭的时候慢慢说罢。”她语气缓下来,说得很是诚恳。
这倒让阿植觉得自己方才做得有些过头了,可她如今一心只求个答案,已经顾不得这么许多。
梅方平领她去了房里,小婢给她端了热水,她擦了脸和手,换上了干净衣服。然梅方平的衣服她穿上嫌大了,倒显得有些奇http://。345wx。怪。
“将晌午饭送到这里来罢,去告诉奶妈先带小钱去睡午觉,不必等我过去了。”梅方平对小婢吩咐完,默不作声地看着阿植将方才换衣服时拿出来的蓝皮账册重新塞进怀里,淡淡道,“先坐罢。”
阿植看着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漆奁,从里头取出一个平安符来,又从一个带锁的匣子里拿出一块玉佩,压了压唇角走了过来。
她将玉佩交到阿植手里,慢慢道:“这是那时你同聿之订娃娃亲时,曹家给的信物。出嫁前母亲让我代为保管,后来也忘了拿回去。现如今,我将它还给你。”她顿了顿,看着放在阿植手心里那块玉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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