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算是要紧的事,还是说一声的好。”他说得不急不忙。
阿植翻书的手停了一停,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之后,良久又问道:“你这么一走千里,梅府中的事就都管不到了。若是以后府里出了什么事,或是需要你在的时候,你又偏偏回不来……会懊恼么?泽越说得对,随国与京城相距万水千山,一来一去都要耗费不少时日,若是真的在意,或是……”
阿植嘴里被塞了一块点心。梅聿之无谓地吹了吹手指上粘着的点心屑,回道:“就算不去随国,也会被迁调到其他地方。反正都要走,走得更远一些,不过是百步与五十步的差别罢了。以前没有被所谓选择烦扰过,现今也不会,以后更不会。既然做决定的是自己,那么就算后悔懊恼,也都是自己的事。何况,懊恼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为已经发生过且无法挽回的事而难过,一点用处都没有。”
待阿植将那块点心咽了下去,他又接着说道:“你无非是觉得我做这个决定是被你牵连,你担心自己改变了我所谓的人生,觉得承不住这样的负担,便总想我会不会后悔。”
阿植像被戳穿心思一般埋着头,手搭在书页上动也不动。
说到底她还是懦弱的,这种心里总存着的为旁人着想的立场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梅聿之伸手替翻了一页书,说:“放宽心,下辈子我会讨回来的。”
阿植抬头道:“那下辈子你得记着我才行,我记性不大好,只能等着你来讨了。”
梅聿之轻笑出声,在这秋末冬初的寒冷时日里笑意却是暖和的。
这样的天气总是显得天光特别长,一天的时间都在或大或小的雨声里消耗了过去。阿植的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偏头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已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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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上,梅聿之带着管仪留给他的案卷回了一趟御史台,陪着当晚值宿的景峪喝了些酒,夜有些深时,景峪喝醉了,他便拿了钥匙去后面的卷宗室。万年不变的灰尘味道浮在空气里似乎永远也散不去,他将带来的案卷放回了本属于它的那个位置,静悄悄地走了出去,锁上了卷宗室的门。
这些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若是有人要追究,要翻案,自然会找到它。若是没有人再提孝明三年那一桩旧事,那便让它永远沉睡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卷宗室里罢。
管仪说的对,哪里有人可以周全所有事呢?退一步,所有的人都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
一路走回去,谯楼的更鼓声在身后不急不慢地响起,月色明朗,影子落在地上分外清晰。出了皇城,闻得幽幽竹箫声,萧瑟怅然,其中滋味怕也只有奏者才知晓。偶有犬吠声从巷子尽头传来,其后便是一片静寂,四下悄然。
尚有几间屋舍的小窗隐约亮着灯,或有轻咳,或是絮叨,或是沉默,皆是深夜之中的清醒人。然这毕竟少数,并非所有人都夜不能寐。万籁止息时,正是为人最孤独之处。
二十岁的人生,终于能够以自己的方式继续走下去,做出选择,最后付诸实施。许久之前也只是想想而已的事,如今都越发明朗起来。
他回到府里时,管事还没有睡。见他回来了,便悄悄同他道:“上回那个自尽的,他家里人都死了。街坊说昨日见到几个生人去了他家,晚上就发现他家老老小小三个人全死了。”
梅聿之轻叹一声,泽越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她如今发觉诡计败露,又要想其他法子吗?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让管事先去休息,便径自往书房去了。
容夫人一向聪明,泽越私底下做的这些事,却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他犹豫了好些时候,写了一封书信,最后也没有落款,便装进了信封里。若是现在再不阻止泽越,想必以后阿植会有更大的麻烦。
他将信封收好,打算择日送到容夫人手中。
然就在他和阿植收拾着行李,打算跟随容夫人一道去往随国时,驿馆却来了人。
驿馆的小吏说出了些事,容夫人得再留几日,恐怕不能按着原先定的日子出发了,因而让他们也略等几日。
阿植听闻此消息,皱了皱眉问小吏道:“可知出了什么事?”
然小吏闭口不谈此事,便匆匆告辞。
梅聿之第一个反应便是,容家出事了!
他对阿植道:“你待在家中不要出去,我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
然他方要走,阿植却倏地抓住他的手,说道:“你若是要去津州,就带我一道去。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你是想去津州找先生,你想知道若是容家出事之后,梅家是不是会受牵连。我不过是想去看看,先生为了置容家于死地到底做了多么危险的事。”
危险到……连她都要瞒着,不惜将她彻彻底底推出去。
其实,就算到了今日,还是有一丝的不甘心罢。
55
55、桂树底下女儿红 。。。
梅聿之叹了口气,扶着她的肩,低声道:“我得先去朝中确认到底出了何事,若是没什么事那便最好。若是出了什么事,或是需要回津州,我会带你一道回去的。这些事急也没有用,你暂且留在府中罢,我很快便回来。”
阿植压了压唇角,点点头。
梅聿之俯身抱了抱她,低声道:“这次,不要再一个人回去了。”
阿植暗暗一惊,他早就知道自己独自回去过了么?
也对……那时她形迹可疑,辩词拙劣,不被看出来才奇http://。345wx。怪罢。梅聿之放开她,又叮嘱了几句,便兀自出了门。
待他走了,阿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发了会愣,转过身便是府里一条走廊,自南向北,不长不短,顶部花架上的藤蔓都枯槁,偶尔还有几片深褐色的藤叶落下来,寒风卷着这个季节仅剩的零落枯叶往前翻滚,十分萧索。
阿植闭上眼睛,一步一步往前走。
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她走得小心翼翼。即便什么都看不见,她也顺顺利利地走到头,在一堵高墙面前停了下来。 她倏地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这条走廊,想着世事也不过如此,走到头了,再看一眼,觉得彼时黑暗与茫然,都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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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弯了弯嘴角,忽听得敲门声传来,迟疑了片刻,便看到管事已经匆匆跑到大门口,同外头那人稍稍说了几句,便又急急忙忙关上了门。
阿植有些奇http://。345wx。怪,快步走了过去,问管事道:“方才敲门的可是认识的人?”
管事回道:“是来找梅大人的,既然大人现下不在府中,小的便让他走了。”
阿植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她转身刚要走,却觉得左右都不对劲,便走过去开了大门。她往外走了两步,看了看街巷东边,又扭过头看了看西边。
她愣了愣,微微张了张口,看着那清癯背影犹豫良久,才道了一声:“先生。”
那人闻声停下来,不急不忙地回过身。
深秋薄暮,日光惨淡,空中划过今年最晚一批候鸟的身影,几声凄冽的叫声落在这逼仄狭窄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枯冷。
阿植觉得自己的心都是皱巴巴的,好像搁在火炉上烤得过了头,已经回不到原先的鲜活模样了。
站了许久,脑袋里空得很,阿植本想问的那些话,竟然一句也记不起来。
“先生有什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她语气平缓,十分淡然。
裴雁来站在原地没有往前走,阿植亦没有往西边再走一步。中间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倒也恰到好处。
“没什么要紧的事,我改日再来。”他淡淡回道,“天气冷了,小姐还是回去罢,冻着了不好。”
“大老远地过来,只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好似不大像先生的作风。”阿植略顿了顿,“回府里喝杯热茶罢,否则就这样让先生走,显得有些太怠慢了。”
阿植说完等着他的回应,良久听得他慢慢回道:“好罢。”
她不落痕迹地微垂了垂眼睫,等着裴雁来走过来。她这两年似乎没有长高,同先生站在一起,还是与当年一样,只到他下巴的位置,仍是差一个头。
过往那么多零碎琐细的事,都可以平静地一一数点,也并不会觉得难过或者遗憾。
她淡淡笑了笑,走在前面领着裴雁来往正厅走,耳畔只剩下逐渐变小的轻轻风声与脚步声。
穿过花架时,她寒暄一般同裴雁来道:“上次去先生府里,看到花花草草都长得很好,让人想起很多年前,曹府草木蓊郁的样子。可惜府里如今越发冷清,没有人烟气息了。”她不急不忙地絮叨着:“想来盛衰枯荣轮回乃世间常事,也不知道那间大宅子,到哪一年会恢复昔日的热闹。”
裴雁来静静听她说这话,然她却突然停住了步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突兀地问道:“先生,西院那棵大桂树下埋的酒呢?”
裴雁来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
“就是父亲说为了庆贺我出生埋的一坛子女儿红,你知道那回事吗?我听说是埋在那棵桂树底下了,可却没有找到。”她语气稀松平常,神色也是淡淡的。
裴雁来慢慢回道:“不是在西院,是在老爷住的那间屋前面的花坛里。”
阿植呼出口气,自嘲般笑了笑:“我果然脑子不好。”
她继续往前走,到门口时吩咐小厮送茶点过来,进去请裴雁来坐了,自己这才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没有提早生暖炉,即便关了门也冷得厉害。外面的风又大了起来,阿植哈了哈手,等着热茶送过来。
这期间两个人一直沉默,直到裴雁来要开口时,小厮敲门送茶进来了。阿植接过茶盏握在手里,这才觉得皱巴巴的心稍稍舒展了些,却还是悬着一样不舒服。
裴雁来确实没什么事同她讲,想和她说的那些话,如今却也不知如何开口。就如梅方平说得那样,到了最后想要解释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事。阿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心眼,她不会回头的。先前便存了让她恨一辈子的想法,如今她倒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从十五岁,到即将而来的十八岁,她历经了被隐瞒、被欺骗、被抛弃、以及迷茫不知何处去的漫长过程。可如今看上去,却一片明朗的模样。
“先生方才要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答得亦是平平淡淡。
“先生如今看上去身体比前阵子好些了,最近天越发冷,也当更注意些。”阿植放下茶盏,想着下面要说些什么,可却毫无头绪。
她突然抬头与对面的人道:“先生我要去随国了。”
“恩。”敷衍又沉闷的回应。
她的语气却显得有些焦躁:“兴许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也好。”
阿植深吸一口气,又叹道:“先生还是同以前一样,什么事情都敷衍我,连说两句挽留或是再会的话都不肯。罢了,先生如今若是过得很好,我便没什么好问的了。”
本想着要问问他当时把她逼走,到底值不值得,转念一想,却觉得毫无意义。纠缠已经发生且不可挽回的事太过愚蠢,阿植想自己愚蠢了十几年,不能这么继续愚蠢下去。何况,一件事能够给人带来的影响,除去那些不好的结果,也应当有其圆满的一面。
“小姐若是过得很好,我也不必再问什么。”他停了停,“小姐虽然因为执拗常常吃亏,但也未必是坏事。”
“我知道,吃亏是福。”阿植随意地接了他的话,又将茶盏端了起来,接着刚才想的方向继续走神,为什么人生会因为一两件事彻底就改了模样呢?一切机缘巧合,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却听得裴雁来继续说:“小姐若是觉得以后能再见,那定会再见。人生虽不过寥寥数年,变数却颇多,不要轻易下一辈子这样的定论。”
她斜睨了裴雁来一眼,皱眉道:“先生,若是你当初就一直窝在曹府里,想来我如今还过着混沌日子,不思进取着。”她略停,“先生让我晓得,这世上谁能护谁一辈子的事,都是因缘分深到了极处。我同先生之间,缘分虽然不浅,却似乎到不了如此地步,所以……我后来想了想,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地方。”
她说完之后偏过头狠狠吸了口气,闷头将被子里的茶都喝尽了,才觉得暖和。
裴雁来默不作声地浅抿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窗子,慢慢说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小姐若是到了随国,让人捎个信来罢。”
阿植见他已经站了起来,连忙也跟着站起来,略有些急躁地问道:“先生,梅家那些账册……你还会拿出来么?”
裴雁来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闩时,阿植已经走过来,放缓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的阿植,忽然抬手摸了摸她脑袋,然转瞬却又将手收了回来,淡淡回道:“都烧了。”
他这分明是说,了结容家的事之后,这一切便都不会再深究下去了。
阿植轻呼出一口气,他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阿植送他到了大门口,看着那萧瑟背影,喊了一声:“先生,等到哪年特别特别冷,我就回来将府里那坛子酒挖出来。”
那背影微顿了顿,却又继续往前走了。
阿植一直看着那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雾蒙蒙的灰暗暮色,就这样如一把巨伞般,迎头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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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算不得正式的离别,宛若梦境。阿植后来回想过多次,觉得唯一可以证明它不是梦境的理由,便是以后再回到曹府,看看曹戎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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