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就像被没有预兆的拔了电源的音响,嘴巴还微微的张着,维持着说话的状态,声音却突兀的被掐断,双眼一眨不眨的瞪视着眼前的一张捐献证书——几乎就在她说出目的的同时,郑曦便不紧不慢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了一份证书,然后将证书郑重的拿在手里,举到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份将独创的中医秘方无偿捐献给国家的荣誉证书,时间已是十几年前,即使保存得十分精心,但是那外皮透明的塑封看起来还是有些微微发黄。
看着刘敏脸上的表情从震惊,难以置信慢慢转变成羞恼,愤怒,郑曦心里却感到一阵的悲哀。
将自己一生的研究成果无偿捐献给国家,以造福更多的患者是叔爷爷去世前做出的决定。
其实对叔爷爷毫不关心的郑立国并不清楚,叔爷爷的医术高明到何种程度,他并不只专精治疗糖尿病,在很多方面也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郑立国关心的大概只是像旧小说里所写的那种“独门秘方”这个招牌,有了这纸捐献证书,便不再是“独门”了,对他来说,那些秘方大概也就失去了意义,变成了废纸一张。
让人感慨黯然的是除了获得这么一纸薄薄的证书之外,那些秘方本身却并未获得相关部门的重视,叔爷爷一生的心血此时不知被压在哪个文件柜的角落里落满灰尘。
“……我……我不相信,你从哪个卖假证的手里弄来这么个破证书想糊弄我们。”刘敏半晌才从震惊和失望中回过神来,一边摇头尖声的否认一边抬手就要从郑曦的手里将证书抢过去。
“是真是假,你们尽可以到相关部门查证,自然就知道了。”郑曦将手往后一抽,又将证书郑重放回背包里。
“当然,我们当然会去查,怎么的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你!”刘敏悻悻的收回了抓空的手,满心希望之后的满心失望,其中的巨大落差和随之而来的愤恨,刺激得她几乎双眼充血,一股邪火堵在胸口急欲找个出口。
反正看来日后在这小子身上也是难以讨到丁点便宜,不如干脆就撕破了脸皮来个解气,念头一转,她索性直接咬牙切齿的对着郑曦狠狠骂道:“还是你爸爸说的对,你这个小崽子就是个天生属白眼狼的,怨不得打在娘胎里就得了个先天性心脏病,你根本就是个方人败家的刻薄玩意,显示拖累得你爸你妈成天吵架吵得要死要活的离了婚,又方得老叔那么个神医也早早的病死,活该你爸你妈都不要你,哪个吃饱了撑的嫌命太长才会要你这么个生下来就坏了良心的东西……”
她额这番口不择言,原形毕露的大骂让对这一连串变故本就看的发愣的吴成和摄像师又是一阵的咂舌不已,彼此对视了一眼,心说,我靠,这女人怎么跟那小说电影里披着人皮的妖怪似的,之前看着还是挺贤良淑德的一中年知识女性啊,这怎么转眼之间,脸皮气质就都不要了,那一张嘴还不如街边上卖鸡蛋的大妈厚道。先不说谁是谁非,单论这变脸的程度,一点预兆都没有直接就从小白羊变成了大灰狼,也太那个了吧?
郑曦却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刚想推起自行车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断喝,声音大得活似什么人在四人的耳朵边上点燃了一支小钢炮,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一飞冲天的气势,“砰”的一下炸开“你胡说! ”
151。宝贝
白晓棠气坏了。
脸上涨得通红,指尖发凉,死死的攥住拳头,浑身微不可见的打着哆嗦,愤怒像火一样在胸口烧着,烧得心里又闷又疼。
她觉得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生气过,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讨厌过一个人,讨厌到甚至想对她暴力相向。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恨不得变成前世的模样,先扇这女人一翅膀,再往她脸上狠狠的叨两口,最后还要玩命的挠她两爪子……没办法,这就是运动白痴的悲哀,做为人类的武力值甚至还不如当初是一只小鸟的时候强悍。
刘敏被白晓棠那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怔了一下,待看清了说话的不过是个十八九岁,毛都没长整齐的小姑娘时,轻视之心顿起,眼角一斜,故意要笑不笑的拿眼睛慢慢的把白晓棠全身上下扫了一圈,脸上添了几分世故的油滑刻薄,唇舌更加的不老实起来:“哟,小姑娘,看你这么护着他,别是这小子的小对象吧?”
不给白晓棠出言反驳的机会,她紧接着冷冷一笑,咬着牙根一字一字说得飞快:“劝你一句,离他这种缺心少肺,坏了良心的人远点。指望这种连自己亲爹都不认,禽兽不如的畜生对你好?别做梦了,这种人就活该没人理没人要,一辈子……”
“你闭嘴,闭嘴!!”
白晓棠被眼前这个不停用刻薄狠毒的言词攻击着郑曦的女人气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嘴唇都有些泛白。
今天她也是下午班。
出了公车站,拐入小街的入口,远远的便看到了郑曦被三个人围在中间,有些好奇,便慢慢的走了过来,却不想刚走到近前便听到了刘敏的那句:“……活该你爸你妈都不要你,哪个吃饱了撑的嫌命太长才会要你这么个生下来就坏了良心的东西……”
她对郑曦的家事其实了解得很少,不知道这个女人跟他是种什么关系,更不知道所谓的“不认亲爹”是怎么回事。
如果换了一般人也许还要略微迟疑一下,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在不了解情况的前提下,别人的家事也不太好过多的参与。
但是白晓棠虽然转世投胎了一回,做人也做了足足二十来年,要说这经历也真够丰富的,只可惜那点心眼全用在吃喝玩乐上了,论到做事看人的标准却没有半分长进,骨子里还是当初的那只小小禽兽。
在她的心里没有那么些忠奸善恶人常伦理的标准,往好里说是不染凡尘始终如一,往糟里说是善恶不辨是非不分。说到底,别看外表披着一张人皮,内里却还是这么个混账玩意,标准的衣冠禽兽。
哪怕你说得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哪怕完全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任你给郑曦套上人世间的千般标准万般条框,往他身上泼血洒墨再踩上一万只脚,在她那禽兽样一根筋的脑袋里,认准的,记住的,,也唯有他对她的好。
别说今天只是个完全陌生,嘴脸难看的女人站在这里骂郑曦没有良心,不认亲爹,禽兽不如,就算是蹦出个身穿制服,证件齐全的人民警察来说郑曦杀人放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真到了关键时刻,哪怕是袭警,白晓棠这只三观不正的禽兽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此刻作为一个人类,一个运动细胞极度缺乏的人类,白晓棠平日的能说会道全用在了勾搭美人调戏揩油上来,真到了吵架骂街的时候,根本废柴,完全做不到出口成脏的水平,真是武力值攻击值统统为负,笨蛋到家。
可是,废材也是有志气的,笨蛋也是有尊严的!
正所谓输人不输阵,对面的女人已经滔滔不绝的喷了一火车皮的恶毒咒骂,被她气得两眼通红,直想要哭同时却也发了狠的白晓棠更紧的捏住了拳头,咬着牙,毫不示弱: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骂人声大么!
比气力足,比嗓门大,除非你把国家歌剧院的人叫来,否则她怕过谁,当她白晓棠十几年的童子音乐功白练的么?
“你胡说,你骗人,你撒谎,你厚脸皮,你无耻,你坏蛋……”
就见白晓棠气沉丹田,昂头挺胸,气也不喘一下的扯着豁亮亮,脆生生的大嗓门骂了回去,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势十足,拉风异常。
不过糟糕的是,该色鬼的甜言蜜语那是张口就来,一说一车,可若论起所掌握的,勉强能说得上是骂人的词汇,其数量就实在是少得可怜,相当有限。好容易搜肠刮肚的凑合上那么几个,刚说到这里就有点没词了。
不过俗话说得好,狗急跳墙,人急生智,兔子急了还能扑上去啃两口。
值此关键时刻,平日里迷了迷糊,经常脱线跑调的某饭桶这会儿也急出了点机灵劲儿,只停了三秒不到,她又接着折回去,再从头骂起来:“你胡说,你骗人,你撒谎,你厚脸皮,你无耻,你坏蛋,你胡说,你骗人……”
不是词儿不够吗?没关系,我循环着凑。
反正我越骂越响亮,越骂越流畅。不把你骂得哭鼻子,咱今儿没完!
如果一中的唐老太太张老师听着了白晓棠此时这一连串气贯山河,声冲霄汉的车轱辘式长骂,八成会相当的欣慰……得,这循环念经,无缝对接的独门绝技终于是后继有人,发扬光大,创新改革了。
还别说,她这大嗓门循环念经的功夫一使出来,站在一旁的三个男人耳朵里就只能听到她那没完没了的声音,至于刘敏娜尖利嘶哑的怒骂则忽如江流入海一般,不闻了声息,只见一张涂着口红的嘴空自勤勉刻苦的一张一合。
郑曦心头刚升起的那几许愤怒之意,顿时被一阵的哭笑不得给冲了个一干二净:真是……难为这丫头怎么想出来的……
郑曦看了一眼发财梦破灭之后,失态得几若疯癫的刘敏,淡淡的勾了勾嘴角,单手按住白晓棠的肩,阻止道,“好了,棠棠,我们走。”
不是他好脾气的不愿计较,也不是他不愿惹人注目而忍气吞声。
其实最让刘敏这种人难受的方法就是用你的理智冷静来反衬她的羞恼失态,对她撕破脸皮的咒骂不屑一顾,把她丢在脑后,让她骂无可骂,满腔的怒火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却又挥之不去,郁结于心,远比与她对骂来得省力又见效得多。
“干嘛?!”
白晓棠的语气不善,细眉倒立,本就大的眼这会儿更是凶巴巴的瞪大了两圈,就连脑袋后头的那根马尾辫都气得恨不得要竖上一竖,正全心全意的跟刘敏比嗓门,听到有人打断她的念经大法,还在气头上的白晓棠感到相当的不爽。
扭脸一看,却是郑曦,她这才老大不乐意的慢慢合上了嘴,恨恨的瞪了那女人一眼,就连一旁意识到事实与他们之前所了解得相去甚远,此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吴成和摄像师也被她归到了欺负郑曦的行列里,一并得到了她愤怒的白眼两枚。
直到郑曦好笑的在她那快要炸开了毛的脑袋上轻轻的摸了两把,某色鬼这才气咻咻的,重重踱着步子,跟着那个在她心里饱受欺侮的哥哥走掉了。
午后的小街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一片宁静,街边的树木和建筑物都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
有时候,白晓棠觉得这个时间的小街就像街边树下坐在摇椅里的老人,懒洋洋的眯着眼,晒着太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两人就在这样安静的午后小街上肩并着肩默默走着,将刘敏三人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郑曦知道经此一事,大概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再见到这位婶婶和她的丈夫,自己那位血缘上的父亲了。
他的步子不徐不疾,走在他身边的白晓棠则用力的踱着,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未尽的怒气。
一直走过了咖啡店,走到了中医院门口,郑曦站住了脚,和声说:“好了,哥白尼,我没事,你也别生气了,去上班吧。”
白晓棠的脸上仍带着怒气未消的绯红,就连眼圈的红色也还没褪去,听到他的话,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要去“安然”打工,于是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她没走几步,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折回脚步,跑回到他的面前,郑曦刚想开口问她,是不是忘了什么,白晓棠却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重重的抱住了他,用手拍抚着他的后背。
与她双臂的劲道十足相反,她的手格外的轻柔,仿佛他不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男子,而是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孩童。
然后,他听到她那犹带怒气的声音在他的胸口处忿忿说道:“哥哥,咱不生气,那女人胡说八道,你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郑曦怔了一下,接着缓缓弯起了唇,无声而愉悦的笑了起来。
这世间,有那么一个人能不问青红皂白的护着你,爱着你,信着你,疼着你,哪怕你在别人的眼里,是罪大恶极也好,落魄困窘也罢,她都不会因此而改变。
人的一生不论贫穷还是富贵,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便已是足够。
生气?
不,傻丫头,这个下午,他其实特别开心。
郑曦的开心,白晓棠自然是不知道的,一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的惦记着他,让店里的熟客们小小稀奇了一把,难得这个一年四季都笑得春暖花开的丫头也有这种时候。
第二天是周六,这一天既没有课,也不用去打工,遇上这样宜人的好季节,又是晴朗的好天气,白晓棠从不会简单放过。
即便不去爬山,也要拉上自己的美食好友们四处的大吃大喝,哪怕偷了小美人弟弟徐挺出来,一起去广场上吹吹风,喂喂鸽子,再吃个甜甜的冰淇淋,也决不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只是这一天,白晓棠却没有那个心情吃喝玩乐,一大清早便爬了起来,顶着一对巨大的黑眼圈跑到了郑曦的宿舍。
昨天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郑曦简略的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虽然他看起来神情平和,似乎对来自亲生父亲的逼迫和算计毫不在意,可是,白晓棠的心里却觉得特别的难受。
她想象不出如果有一天,她的坏爸爸那么对待她的话,她会怎么样。
单单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觉得难过得不行,她甚至不敢去想象一下郑曦当年和此时的心里感受。
那座说话都带着回音的小楼,每到年节便更显得死寂一片的小院,那些撒了一地的药丸,当年郑曦发病时青紫的脸庞以及无数次在她梦里萦绕不去的救护车充满不详的鸣笛声……那些往日的,被压在记忆深处的片段再一次在心头翻腾着。
整整一夜,这些景象在她的脑海里来来回回的转动着,怎么也挥之不去,让她再床上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
不只是心疼,不只是怜惜,不只是抱不平,又酸又涩,既气愤又疼痛,却又哭也哭不出来……
让人坐卧不宁,抓心挠肝,在心里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