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清策马一路东行,来到了上京一处草场。这是上京除了皇林外唯一一处草场。也是她儿时跟着云逍学骑马的地方。此时正值深秋,许多草色已从青绿变得泛黄。她骑在马上,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迎面而来的风呼啸而过,所到时,衣袂飘飘,疾驰中的她惬意而潇洒。
绕着草场跑了许久,终觉有些乏力。她握紧缰绳,喝停了马,人却没有下马。她坐立于马上,眺望着远方。远处有山峦起伏,有依稀农舍,还有一条小河。一切便似从前。
她微微一笑,下了马,坐在草场中央,手上随意抚弄一株枯黄的野草。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染上一丝神秘的昏黄。几缕余光穿透薄薄云层,照在身上,便依稀觉得有些暖意。
“思清?”不知何时,陆风站在她身后。声音带着疑惑,似不敢相信那个背影就是她。然而,那声音里亦藏着惊喜,惊喜他还能在这里见到她。
“陆大哥?”孟思清转过身来,似也不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虽说明日才正式举行仪式,然而,皇帝却要在大典的前一天领大臣们祭天、地、太庙。因此,大臣们在此时都该是忙碌着的。
“礼拜完了,我便出来走走。”陆风似乎知道她心中疑问,笑着说道。
他看着她带着白色面纱,不禁问道:“思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从前我与二哥便时常来这里。那时跟着二哥学骑马,我怎么也学不会,经常摔下马来。”孟思清回忆着过去,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不过,如今我却骑得很好了。”
陆风点点头。他看到她的笑颜,总觉得那般美丽。只是,这种藏不住的笑意却是在想到别人时才有的。他想起在洳疆之时,她听闻云逍孤身跃下城楼与敌硬拼时,她一路纵马,飞驰而出,连他也差点未追上她。
“喝酒吗?”陆风不再去想那笑容里的深意,突然问道。
“有酒吗?”她笑问。
陆风将手伸入袖中,拿出一瓶梨花酿。
“只是没杯子。”陆风叹气。
“我有办法。”她找来两片大叶子,将叶片裹成杯状,然后递给他一个。
陆风将两个“酒杯”倒满,笑道:“难得今日天气晴好,正是喝酒的大好时机。”说罢,一饮而尽。
孟思清亦一口饮尽。她本不大会喝酒,这梨花酿亦有些辣,一时竟“咳”了出来。
“思清不会喝酒便不要喝吧。”陆风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才想起他并未见她喝过酒。
“一人独酌,怎比得过二人对饮?更何况,陆大哥一人饮酒似有些矫情。”她玩笑着说。只是,在她心里,她或多或少知道他何故如此。因此,她不愿看他一人借酒消愁。从离开京城去洳疆以来,他一直在她身边默默地守护她。她不是不知,亦不是看不到他,只是她心里已容不下别人。如今,他竟饮酒,便陪他醉一回吧。
哪知,陆风却心思一沉,默默地看着她。他本是一个人来这个地方独自饮酒的,哪知会遇到她?矫情也罢,他难得矫情一回。
他们默默地喝着酒,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
不知喝了几杯,陆风突然道:“你若是后悔,我带你走。”他知道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她选择留在他身边,那么,她会遇到很多困难。
此时的孟思清面色泛红,醉意已然浮于表。她璀璨一笑,摇着头道:“陆大哥……不能走……二哥需要你……我也……”
话未说完,她已倒下。
只要他需要你,你就不会走吗?陆风突然觉得原本香醇的酒酿变得苦涩。只是,他甘愿饮尽杯中酒,尝尽酒中涩。
谁家酒酿,化英雄豪胆入百断柔肠?点滴尽,情已醉……
他抱壶而饮。轻轻搂过她,她在他怀里呼吸均匀,睡得安稳。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能这样接近她。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她酡红的脸庞,嫩滑的触感让他心思微怔,竟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她额前轻轻一吻,却不敢再深。
心思不能言,只叹此生缘浅;纵是此生缘浅,亦要修得来世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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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逍一身黄袍,俊逸的面庞不掩帝王威严。孟思清凤冠在首,清丽绝颜却遮不住凤仪光彩。他携手牵过她,面向文武百官。百官垂首跪拜,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二人相视而笑。
笑看日光灼华,愿醉秋风清凉。人生几何,难得秋风一过,心思不老。
两手相携,便是万里河山。
第三十九章
自孟思清进宫以来,她便住进了正和宫。正和宫是历代皇后的寝宫。整个宫殿大气、奢华,处处彰显着一国之后的威仪。当她第一次来到正合宫时,不由一叹。后来,她将内殿的摆设稍稍换得温馨了些。只有外殿还保留着皇后寝宫的样子。除此之外,她还在正和宫外面种了些梨树。那满树的梨花清绝独世,是她的最爱。
在她身边侍奉的人也多了些。除了小茜,还有两名宫女——碧桃及绿柳。二人年纪相仿。碧桃十六,绿柳十五。长得均是眉清目秀,做事也细致。孟思清并不习惯这么多人侍候着。因此,平日里,她们二人便是在外殿候着,只小茜一人在内殿伺候。
正和宫内殿,幔帐轻垂,秋风卷帘,惊起纱帐轻舞。几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殿内,增加了丝丝暖意。女子一身素白单衣,如瀑长发垂至腰间,静坐案前。她双眸澄澈,看着那架木琴,似有万千思量。微微垂眸,十指轻捻,便又是一曲琴声悠远。
云逍远在正和宫外便听到琴声,心里微微一诧。这是他第二次听她抚琴。他以为她不会在人前抚琴。那悠扬的琴声中是淡淡的哀愁。他眉头微皱,心随琴音跌宕而起落,竟有些闷闷的。他快步进了殿内。外殿的碧桃、绿柳二人正欲行礼通报便被他悄声阻止。走进内殿,小茜一脸惊喜,正要作声,见他“嘘”声动作,含笑退了下去。
孟思清心有所思,未觉身边已伫立一人。一曲终了,她似在发呆。良久才慨叹一声。正欲起身,却被一人从背后轻轻拥着。
云逍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清儿,怎么了?”
她掰开他的手,起身转头答道:“想起了娘亲。”
他有些担心,亦有些愧疚地看着她。她又想起了她娘亲的死了?其实,真要说来,她娘亲的死多少和他有关。若不是孟相为了保住他是皇子的秘密,她的娘亲便不会死。
“清儿,对不起。”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孟相亲口让她娘亲自刎的。她一直那么想念她的娘亲,若不是他,她便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孤儿。是他让她这样伤心么?
“二哥,何来此言?我从不曾怪你。我只是想到若是娘亲能亲眼见到我嫁人该多好。她一定会为我高兴。”就连她父亲,她也没有了当初的怨念,又怎么会怪他?更何况,他一直呵护着她,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她一直喜欢的人。她顿了顿,又微笑道:“看到现在的我们,她会很高兴。”
“清儿……”他轻轻呢喃,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吻向她的唇。她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子,他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拥有她这样的一番心意?
她轻轻回应着他的吻。两颗心能彼此契合,她再不图其他。
感受到她的回应,他的吻渐渐加深。绵长的深吻是两颗心的交融。彼此流连,舍不得离开那一方寸的温暖。深吻,直至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停下来,看着她。她白皙的脸上,朵朵红晕如花初绽,娇羞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与之亲近。
她原本以为快窒息了,此时正好呼吸一口空气。手轻抚着胸口,正欲理顺气息,忽觉身子一轻,她被他打横抱起,朝床榻走去。
轻舞的纱帐更加欢快地摆弄身姿。那原本透进窗户的阳光知趣地悄然离开,只留一室余温……
云逍轻抚着怀中人的发丝。此时的她卷缩着身躯窝进他的怀中,像只小猫。他轻扬唇角,俊逸的脸上尽是满足。
他想起近日的奏折以及一些闲言碎语,不由得微皱双眉。大离战乱初定,国库空虚,人心不齐,大臣们各怀鬼胎,极力想在大离站稳一席之地。
“二哥。”她见他双目微皱,用手轻抚那细细褶皱。
“身子'炫'舒'书'服'网'些了么?”他握住她抚额的手,将那些事抛于脑后,在她耳边温言问道。
“恩。”她轻轻应着,然后起身穿衣。
“起来做什么?多休息一会。”云逍又将她拉入怀中。
她反抱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口,道:“二哥不饿么?我去叫小茜备些晚膳。”
“我去,你歇着。”他扯来被子,将她盖好。然后,穿好衣服,起身出去。
她看着他离去时修长的背影,轻轻闭上眼睛。他的心事,她怎会不知?只是,有些事,她现在不想问。
左相府里,陆风脸上是一贯的温润笑颜。他笑着对坐在对面的王芝道:“芝儿难得来府上走动,真是稀客。”
“陆师兄现今已是左相,平日里都是忙着的,芝儿不敢打扰。只是,近日来时常怀念我们在洳疆比武的日子。”王芝喝了一口茶,脸上略有一些惆怅。
陆风似也想起她跟着师父来到洳疆,他这才知晓自己竟有了一个师妹。那时的她略带天真,总是吵闹着与二位师兄比试武功。他点头道:“芝儿的武艺似乎大有长进。师父酒泉之下必是安心。”
“纵是大有长进,又怎比得过陆师兄?”她长叹一口气,又道:“师父故去后,便是没人指点我练武了。不知师兄今日可否指点一二?”
“芝儿的武艺实是精进,恐怕不需要我来指点了。”他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想她来找他到底为何。
王芝并不等他答应,径直抽出腰间长剑,在院子里舞弄开来。那一招一式伸缩到位,攻守兼备,竟难找招式中的漏洞之处。陆风不由得点头赞叹,她也是得到了师父的真传。
那一袭紫衣虽是舞剑,然而,在旁人眼里却胜过曼妙舞姿。只见她右脚轻点,身子横空一跃,随即探转身子,长剑同时从身侧刺向前方。最后,如燕身姿从天而降,正欲接触地面时,身子意外的一丝轻晃。
陆风见她要摔倒在地,轻身一闪,出手接住她下坠的身体。她顺势搂过他的脖子。陆风一愣,待她站稳后,迅疾将她的手抽开。
王芝一脸尴尬道:“多谢师兄。”
“你收剑时急了些,身子才会摇晃。”陆风道。
王芝谢过他便告辞了。
“她是故意的。”
陆风转身,见小熙正斜靠着门边,一脸的深沉,说出的话竟似一本正经。他跟在自己身边已经两年,个字长高了不少。如今的他正是一名翩翩少年郎。
“小鬼,你的眼力不错。”说罢,他挥袖潇洒离开。
小熙亦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门。
平日里,孟思清除了留在正和宫,时常走的地方便是太医院及正华宫。去太医院是为了看一些医药书籍,以及同太医们讨论一些疑难病症。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她想找出彻底解出胸中毒素的解药。那时,她服下那些毒草,只知晓它们可以减轻疼痛,让伤口早日恢复,却不知晓会令胸口疼痛,并且每次加剧,亦不知该如何解除。
她第一次去太医院时,太医们均是诚惶诚恐。他们大多不赞成作为一国之母的她来这小小太医院。同时,他们不认为她能在医术上有何见解。经多次接触及探讨后,他们才对她大有改观,后来还大加赞赏。在了解到她从军行医的事迹后,便不由得纷纷佩服,竟有些自豪大离能有一个这样的皇后。
云逍知她进出太医院亦不作阻拦,只是劝她不必太过劳心费神。她每每答应却仍是去得频繁。
她去正华宫的时候便总是坐在云逍旁边,帮他将奏折分类放好,并将那些折子分为轻重缓急,各自摆好。这样的事本不需她做的,只是经她这么一分类,云逍亦觉方便许多。也正因此,朝堂上许多事,她是知晓的。只是偶尔有些折子,云逍不会让她看。
陆风经小四通报后进到正华宫时,她亦在他身边翻看着折子,然后将折子放到分好的那类上面。他看到他们二人举手投足间尽是默契,一个眼神竟是满满情愫。
“微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陆风俯首一礼。再见时,他是左相,而她是皇后。他想起封后大典那日,二人携手,群臣贺拜。他站在万人中央,仰望她光华万丈。
“起吧。”云逍抬手一挥。一声“起吧”尽是皇帝对臣子的厚爱语气。
孟思清亦是感慨颇多。她在他嘴里成了皇后,他自称“微臣”。他们竟是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她微一抬眸,恰好遇上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隐约的一丝情愫让她随即慌忙垂眸。
“陆风,有事?”云逍装着未见到他看她时那一眼的情意,如平日一般问话。
“是。”陆风似觉自己有些失态,又是低首应声。
“何事?”
陆风又看了一眼孟思清,欲言又止。
孟思清笑道:“你们先聊着,我下去了。”
“是何事竟不能让清儿听到?”待孟思清走后,云逍问他。
陆风递过一本奏章。
云逍看过后,不由一怒:“又是此事!竟还多出这些无稽之谈!他们是想做什么?”
第四十章
孟思清并未走远。她站在正华宫外,看着远处的宫阙以及那些亭台楼阁,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处宫殿,真的是太冷清了么?”
心里微微感叹。寒风刮过,她突然打了个寒颤。然后,便是肩上一暖。她回头,见陆风正为她披衣的双手刚好收回。
“天气渐冷,娘娘注意御寒才是。”陆风面上微笑,然而,那微笑不似往日那般疏阔。
“陆大哥,”她亦不太习惯这样的称呼,无奈笑道,“我不冷的。只是突然风过,不适应罢了。”她将披在她身上的披风还给他。
陆风接过披风,心里苦笑。他们是身份有别么?
“你们谈完了么?”
陆风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她自然也不需再问他们谈的什么事情。他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
“思清……”良久,他才看着她,轻声唤道。
这次,他唤的是她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