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消除那个誓言就好了。
她正低头出神，忽听追陌尘唤道：“徒儿，徒儿？”
李小尘猛地抬头，发现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一个人身上，刚刚平稳的心神重又慌乱起来。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这个……那个……啥？”
追陌尘笑道：“徒儿就坐在为师身边吧。”说罢挥袖变出了一把小木凳，放在白玉雕刻的主座旁边。
“好……好……”李小尘一屁股坐在了凳上。
追陌尘微微一笑，撩袍上座，场上议论声起，却被他几个温柔的眼刀制止住了。
李小尘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四处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的贵宾座上发现了冥真。
他的座顶悬着一把大大的黑伞，伞上罩着流泻至地的黑纱，将他颓懒的身影完全遮住。四位护法恭立一旁，一动不动，宛如四座黑色的石像。
即使有黑纱阻隔，她依然能感受到两道冰冷的视线正直直地射在她脸上，令她如坐针毡。
看她干嘛看她干嘛？讨厌！
李小尘心烦意乱，攀着追陌尘的玉座小声道：“师父，那个变态果然在这呢！”
追陌尘轻笑，俯身道：“徒儿不必小声说话，你说得再小声他也能听见。”
李小尘大惊，机械地转头看去，果见坐在黑纱中的人向她缓缓地举起了酒杯，然后仰首一饮而尽。
喝吧喝吧，喝死你！李小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闭幕式远没有开幕式好看，既没有大美妞跳舞也没有炫目的彩灯表演。只听礼仙将晋升仙阶者的名单分批宣读完毕，众仙便按阶次上前面见圣仙。然后追陌尘便很优雅地颔首，再说几句赞扬鼓励的话，由主管仙籍的仙官将新的仙籍记录在册，仪式就算成了。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李小尘终于睁着眼睛睡着了。
晕晕乎乎地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阵极吵的喧闹声惊醒，她揉着眼睛抬起头，看见追陌尘正面色凝重地站在她旁边，伸出一条手臂挡在她身前。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追陌尘侧首沉声道：“徒儿不要说话。”
李小尘莫名其妙，可就算她的神经再大条，此时也觉出情况不对，忙四下看去，发现广场中的所有仙人都在向她下跪……
不……不是向她下跪，而是向师父下跪。
冥真依然坐在黑纱里面，自斟自饮。
天色再度变得阴沉沉的，广场上空中漂浮着几十个半透明的人影，细细看去，竟全是仙人装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小尘被吓出了满头冷汗，站起身拉住追陌尘的衣袖，指着天上问道：“那……那是什么？”
追陌尘的表情转为恼怒，斥道：“坐下！不要说话！”
李小尘立刻双手抱膝坐到了椅上。
跪在阶下的青龙上仙忽然抬首道：“既然她已醒来，何不问问她自己的意见？”
李小尘傻傻地张嘴。什么意见？场中有那么多神仙，竟然需要她发表意见？
追陌尘冷然道：“她是我的徒弟，她的事情，自然由我做主。”
“此言差矣！”青龙上仙怒道：“此事事关仙门和六界中的许多百姓，还请掌门抛开个人感情，以大局为重！”
场中众仙也齐刷刷地跪拜道：“请仙尊以大局为重！”
追陌尘拂袖道：“此事本仙已有定夺，无需再议！”
这场面，太……太诡异了。
李小尘惊惧万分，师父明显是在保护她，可为什么所有仙人都在跟师父唱反调啊？他不是一向受万仙敬仰吗？
场中众仙似有不甘，却不敢再求，空气中流淌着压抑沉闷的气氛。
这时，一只苍白的手缓慢地拂开了黑纱，冥真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笑得闲适而慵懒。
“既如此，我便收回他们的魂魄了。”
青龙上仙大惊，忙上前阻拦道：“李小尘这孽徒得罪冥尊，本仙愿代她受过，请冥尊不计前嫌，将那三千魂魄修复完整！”
冥真冷笑，“本尊说她得罪我了么？本尊只是见她有趣，想请她来我鬼界做客几日而已，上仙误会了。”他懒懒地指着飘浮在空中的灵魂道，“这几位仙君因妖界战乱而魂飞魄散，本尊也极为痛心，但本尊大病初愈，又因被仙尊拒绝而心痛，实在无力聚拢这许多魂魄。六界生灵本就此消彼长，这些魂魄散去，自会在别处凝出新的生魂，所以众位仙君也无须太过悲伤。”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散发着暗紫色光芒的水晶瓶，随手把玩道：“这魔界右使的魂魄亦不完整，就算交给仙尊也没多大用处，还是由着它慢慢散去吧！”
李小尘只想跳起来大骂，却被追陌尘拂回凳上。
那三千生灵本就是因他而死，他现在却要用这些魂魄要挟师父交出她，真是可恶之极。
追陌尘冷冷地看着冥真，勾唇道：“冥尊所言甚是在理，魂生魂灭本是顺应天道，旁人干预不得，就不劳冥尊费力修复它们了。”
众仙皆震惊地看着追陌尘，不知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场上漂浮的那几十个魂魄之中，不仅有十八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仙长，亦有身边最亲近的师友亲人，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魂飞魄散？更遑论还有两千多位在妖界战乱中殒命的无辜百姓的魂魄正等着鬼王修复。
只要让鬼王带走李小尘，他便会将那三千魂魄修复完整，让他们再入轮回。
圣仙一向爱民如子，心怀天下，今日为何如此绝情？
那魔界右使的魂魄对整个仙门更是重要，只有得到它，才能了解魔界现在的状况，防止魔类逆袭，甚至还能打开魔界大门，彻底斩除凶魔。圣仙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
难道只是为了保护一个顽劣的弟子么？
李小尘面色苍白地看着追陌尘，看到他坚决的表情，不由心想，师父在关键时刻还真是靠得住啊！如果换成别人，早就将她打个蝴蝶结送到冥真手里了，比如青龙上仙。
可是这样不会给师父惹事吗？现在几乎所有仙人都想将她交出去，师父若拦着，必然会激起众怒，岂不是正中冥真下怀？
她虽然不是圣母，可是最基本的良知她还是有的，如果那三千魂魄真的因她而魂飞魄散，不光是师父，就连她都会自责一辈子的！
追陌尘侧首看着李小尘迟疑的脸，低声道：“不要忘记你答应过为师的话。”
李小尘看着他，缓缓点头。还是相信师父吧，他是不会害她的。
冥真笑道：“仙尊体贴，如此甚好。”说罢侧首示意，四位护法同时高举收魂瓶，念咒施法。空中的魂魄先是剧烈颤抖，然后逐渐隐去，化成几缕白色的光雾流入瓶中。
这时，有一些仙人终于按耐不住，纷纷上前肯求冥真，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示意护法将黑纱放下。
李小尘看着这些仙人绝望的面容，心中更是难受。
此时忽见人群中有一个瘦小的人影甚为熟悉，看身形竟像是苹儿。只见她突然跪在冥真座前哭道：“求求你救救我师父！”
李小尘大惊，苹儿的师父不就是明月师兄么？难道他也被冥真害死了？！
正在担心，便见明月飞快地走到苹儿身边，将她扶起，携着她飞至场外。
明月师兄不是好好的么？那苹儿口中的师父又是谁？
李小尘想不明白，便抬头看追陌尘，只见他依旧站在她身前，背脊挺直，明显正在忍耐着什么。
师父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吧？毕竟他是仙界的首领，这样的场面一定是他不愿见到的。
李小尘垂首黯然，都怪她四年前被骗下山，被冥真那个恶人盯上，否则也不会害了这些无辜的生灵。如果这一切都是因她开始，是不是也应该由她结束呢？
拉住追陌尘的衣袖刚想说话，便看见明月急匆匆地走到追陌尘跟前，拱手道：“禀告掌门，彩衣灵仙也在那三千魂魄之中。”
追陌尘沉默了片刻，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
乍听到熟悉的名字，李小尘心中的震撼无以附加——彩衣灵仙，那个为她监考的大眼睛仙女，她在青龙山遇见的第一个仙人，苹儿的第一个师父，竟然也在那三千人当中！
苹儿一直在叫的师父，竟然是她！原来四年前她就已经在妖界的战乱中丧生了！
怎么办？难道她真要做一个害死师长、害死同门、害死百姓的罪人么？
追陌尘转身坐回座上，李小尘看着他紧拢的双眉，心中的念头终于脱口而出。
“师父……让我去吧……”
声音虽小，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广场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追陌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狭长的双眸中满是震惊与心痛。
与之相反的，众仙却同时松了口气，同时转首望向殿前的师徒。
座前黑纱无风自舞，冥真欠身走出纱帐，苍白到病态的俊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伸出手。
“过来。”
李小尘颤巍巍地站起身，不敢去看身旁追陌尘的脸。
她这样做是对的，不但能够帮到他，还能解救三千魂魄，最主要的是——可以令她自己心安。
师父曾经说过，用言灵之术许下的誓言是记录在鬼界的生死簿中的，如果能够找到它，是不是就能将那个誓言消去？
如果这个念头被师父知道，大概又要骂她傻了，可是无论怎样，她都要试一试。
“师父，对不起，我必须去。”
追陌尘闭目，怆然不语。
“我不会做任何为害仙门和苍生的事情，师父也不必去找我，时候到了，我自己会回来。”
“……”
“如果没有那个誓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追陌尘震惊地抬起双眼，似乎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伸手攥住她细瘦的手腕，声音急怒，“为师不能放你去！”
李小尘终于看到了他的表情，感受到他的爱护，心中一暖，将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大手之上，“师父，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你省心的徒弟，但至少这一次……请你相信我。让我去吧！为了仙门，也为了我。”更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我知道师父刚才是在考验我，并不是真的弃同门和百姓于不顾，徒儿此番，总算没有辜负师父的教导和厚望。”
听到李小尘如此说，众仙恍然，心中对圣仙的不满瞬时淡了许多。
“徒儿此去，便是将性命压在了冥尊手上，只要他能够遵守诺言，修复那三千魂魄，并将魔使的魂魄交予仙界，徒儿便是死了，也无怨无悔！”
李小尘这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却是话里有话——冥真既然如此兴师动众地跑来要她，就必定不会杀她，师父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只要逼冥真立下两个誓言，她就能相对安全一些。
追陌尘会意，按住李小尘的肩膀，垂目对立于阶下的冥真说道：“冥尊需要立下三个誓言，本尊才能放心让我的徒儿去鬼界做客。”
李小尘暗暗点头，她只想了两个，师父却要三个，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冥真抬起冰冷的狭目，懒懒笑道：“我知道仙尊想说什么，但是实不相瞒，本尊没有生死簿，所以就算立下誓言，也做不得数。不如这样……”他缓缓扫视场中的众仙道，“在场的诸位都是证人，若我无法保证贵徒李小尘的安全，或在十日内不能修复那三千魂魄，本尊便任由众位仙君荡平鬼界，如何？”
说罢将那紫色的瓶子随手抛到离他最近的仙人手中道：“这魔使的魂魄现在就给你们，这样就算我将来食言，你们也不会太亏。”
李小尘皱眉，这是什么话？就好像打定了主意要食言一样。
与此同时，通过相携的两手，浑厚的护体真气正源源不绝地溶入她体内，在她的掌心凝出了一个诛神仙印。
众仙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瓶子，场中不乏高人，立刻便有擅长卜算的仙人上报追陌尘道：“煞气凌厉，八字相合，是真的！”
追陌尘颔首，放开李小尘道：“万事不要鲁莽，若想回来，为师便去接你。”
李小尘感到体内真气充盈，手中仙印隐隐发烫，知道此去安全无虞，笑道：“师父放心吧。”
说罢快步走下台阶，站到冥真面前，伸出手道：“走吧。”
冥真温雅地笑，两手相握，掌心立刻被李小尘的护体仙印割出了几道透骨的伤口。
李小尘斜斜挑眉，冷笑的目光中充满了挑衅。
掌中鲜血淋漓，冥真却不放手，狭长的双目中闪过一丝玩味。
“走吧。”
第80章 八十。威胁
再次回头望了望站在雪顶殿前的白衣男子，李小尘深吸了一口气，由冥真的手牵引着，上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那双凤目中满满的担忧和依恋，已经足够她撑下去了。
不能回头，不能看，如果再看他一眼，她的眼泪一定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从她的鼻孔里流下来。
面对敌人的时候，必需得表现出绝对的冷静和自持，要向革命烈士们学习，就算在砍头前也不能哭！
进入车内，李小尘使劲甩开了冥真的手，看见自己手上沾满了他的鲜血，恶心得几欲作呕。
墨帘放下，镶嵌在车厢四角的夜明珠散发着朦胧的绿光，幽暗的空间中只剩下她和冥真两个人。
马车震动了一下，便腾空而起，李小尘被自身惯性甩到了软榻上。
在这个世界里一直无效的物理学定律居然在此时发挥作用，李小尘直想骂人。她刚想爬起来，就被男子的身体重重压回榻上。
冥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长睫覆盖下的双眸漆黑，表情复杂，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李小尘大惊，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他，情急之下竟忘了使用掌中仙印。待她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头顶上。
上车还不到一分钟就发生这种情况，李小尘现在特想抽自己。
让你装圣母！让你装圣母！让你不听师父的话！你是猪！才会觉得没有生命危险就叫安全，现在这种情况，才是大大的不安全！
马车刚刚起飞，应该还没飞远，如果现在大叫的话，师父应该能听见吧？
“师父！救命啊啊啊！”
“小丫头！”冥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调戏谑，“你叫也没用，看看这是哪里？”
窗上的墨帘被一阵冷风吹开，窗外是似曾相识的暗沉天空，远处是宛如龙脊黑色山脉，跌宕起伏，连绵不绝。
她一直努力遗忘的，噩梦中的黑山，此时重又出现在她眼前。
李小尘惊恐地睁大双眼，“不周山！”他们竟然在一瞬之间回到了不周山！
冥真伸指勾勒她嘴唇的形状，低低轻笑，“小丫头记性不错，没错，就是不周山。但是这个不周山，你师父绝对找不着。”
李小尘惊悸不安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冥真低头抵住她的额，轻声呢喃，“这是我为你创造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不周山。”
李小尘大惊失色，听他的意思，这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