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跳进去性命也可无忧,但还是不要弄得一身水淋淋了。
苏欢举着那两半信笺,定定地望着宁筱之:“此事永不再提!”
说罢,把信笺撕得粉碎,抛进湖里去。
宁筱之有些愣愣地望着她的举动,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口,等那碎片散尽,两个人都静默地站了一会儿。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喜色,眸子里的情绪也说不清楚,只道:“天晚了,回去吧。”
63、行刑与刺绣女
过得数日,刑部三堂会审结案,果不出意外,宋乾诚被定上上百条罪状。
树倒猢狲散,他在朝堂的时候,权倾一时,多少官员前来巴结,如今失势之后,多少屎盆子都扣了上来。那上百条罪状里,居然还有通敌叛国之罪。
苏欢听说之后,顿觉哑然,她性子真切,对于此等事情实在看不过去,但也不会去帮宋乾诚翻案,只是在听说宋氏一门将在三日后斩首之后,对宁筱之说道:“我想回云上城了。”
此时宁顾远身体已然复原,苏素也已经回来,皇帝赐了大宅子给宁家,要求他们即可回明月城参与政事,以后便要日日上朝,不得有误。
山高路远,宁顾远便不打算再回云上城,只在明月城重新置办了家事。
苏欢这几天在府中尽量躲着宁顾远,她无法面对他,也无法面对自己。尽管决定把这个秘密跟宁筱之一起埋在心底,但是对于父亲,总是缺失了交待。
就好像,用父亲的性命来换取此刻的平静一般。
她决定无法坦然享受。
既然无法面对,倒不如回云上城里去对着自己的甘之如饴,走了这么些日子,若是老板齐慕颖云游归来,瞧见铺子无人打理,保不定会追着自己打。
宁筱之此时却走不开,宋乾诚的案子还需要他去做一些工作,加之他之前查的官员灭门案也跟宋乾诚有关,这方面的资料还需要他来整理。
更重要的是,皇帝不放人。
伴读一职早已被提至兵部侍郎的职位,大大小小的事物竟然忙得他两日里无法与苏欢见上一面。每晚回去的时候都已是深夜,他怕惊扰了苏欢,便去睡书房。
而两人的婚事,剩下也不到十天了。
宁顾远对信笺的事情毫不知情,但也明显对苏欢态度好了很多,毕竟接受她是自己未来的大儿媳,又听说她最近做了不少事情,倒也刮目相看,因此听说苏欢要走,便婉言相劝,意思是至少等婚事过了再说。
但是多呆一日,多对着他一天,对于苏欢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这样纠结着,日子便滑到了宋氏一门行刑的当日。
苏欢本来想将自己关在家里,却还是忍不住一大早便去了刑场。
神使鬼差地,她的心头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刑场附近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来看这位当朝权臣的可悲下场。
监斩官坐在一旁,刽子手也已经等候着。宋氏一门连同仆人丫鬟百十人,被押解而来,跪在场上。
苏欢离得远远地看见宋乾诚直挺挺地跪着,膝盖上有血,大约是不愿下跪,被责打过,他身边跪着的是宋夫人江澄灵,原本这美人肤色便苍白,此刻映着白色的囚服,简直是透明,更显得这女子不食人间烟火。
宋无婵在她身侧,低垂着头,长发有些凌乱。
苏欢还记得第一次与她相见,贵气的官家小姐,张扬跋扈的侍从,奢华堂皇的马车,一转眼俱为阶下囚。
她只望着她,曾经感慨过身世,如今却只觉得,能够安乐地生活,便是一件幸事。
时辰已到,监斩官将令牌抛下,刽子手随即上前。
最前面的几人先被砍到,顿时血流成河。过来观看的人群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渐渐有些骚动起来,刽子手接连又砍了几人,接着便走到宋乾诚和江澄灵的面前。
宋乾诚本来双目紧闭,此刻忽然睁开来,转头望着江澄灵,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那脸色苍白的女子登时笑颜如花,仿佛二人所在的地方不是刑场,而是常常相伴的庭院一般。
刽子手并未做停留,立时举起了刀,苏欢下意识地往前走上两步,宋乾诚抬头望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下一刻头颅便跳了开去。
蓦地响起一声女子凄厉的呼声:“不——”
却是宋无婵终于再也忍不住,呼叫出声,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的刺激让她几乎发了狂,身子往前挣出,只望着父母的遗骸痛哭失声。
此刻的宋无婵哪里还有半点从前的贵气,只有一张如花容颜,此刻哭得不成样子。
刽子手大概对她也是不忍心,原本想留她到最后,但是瞧见她如此撕心彻肺的模样,顿觉不如先斩了她比较好,立刻便提刀上前。
宋无婵的眼前已经一片血红,浑然不觉那刀已经举起,旁边围观的人们大概也觉得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子将要香消玉殒实在太过伤情,竟然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苏欢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忽然想要去帮她求情,只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就在这一刻,忽然从人群之中射出一枚暗器,叮地一声将刽子手的刀击飞,刽子手后退一步,便有一个黑衣人影以极快的速度跃上法场,将神志不清的宋无婵抱起便走。
竟然有人来劫法场!
台上的监斩官很快反应过来,早有护卫追拦而上,那黑衣人蒙着脸,看不清楚样貌,虽然手里负了个人,手上脚下的动作却不影响,几下击倒护卫,抱了宋无婵便走。
护卫追了一路,竟然找不到人,监斩官只得宣布暂停,而后上报去了。
那黑衣人速度极快,对地形似乎也是极为熟悉,抱着宋无婵七拐八扭地在巷子里跑了一阵,见后面没有追兵,这才停了下来,将宋无婵拉起来。
只见那绝色少女眼神涣散,双目流泪。
他正要抱起少女继续走,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了一声:“阿睿。”
他身子颤了一下,方才回身,瞧见苏欢站在身后,顿了一下,才将脸上的蒙面布取下,露出一张与苏欢神似的清隽面庞来。
“阿姐。”苏睿将无法自己站立的宋无婵揽在怀里,望着苏欢,“放我们走吧。”
苏欢不答,她一瞧见这黑衣人的身形,便觉得是苏睿,料定他会从小巷子里逃走——这是当年两姐弟躲避追杀的方法之一。
苏睿见苏欢不说话,又担心后面会有人追上,只道:“阿姐,宋乾诚已经死了,她也已经失心疯了。你就让我们走吧。”
苏欢忽道:“你能照顾好她?”
宋无婵受的刺激太深,只怕会对以后的生活有影响。
苏睿坚定地望着她:“阿姐,我此生最想要的,便是和宋小姐在一起,你便应了我吧。我在宋府的这段日子,她也是非常照顾我。”
苏欢其实很想问一问宋无婵,在她的心里,究竟喜欢谁,宁逸之还是苏睿,但是此刻看来,这个答案是问不出来了。
或许,有个对她日此深情的人来照顾她,也是好的。
她微微点头:“阿睿,你带着宋小姐走吧,越远越好。”
苏睿点头,望了一眼苏欢,正要飞身跃上房顶,又听见苏欢说道:“……有时间记得回云上城看我。”
宁筱之知道此事已经是晚上,他今天终于可以提前回家,坐着与苏欢说话,听她说到放走了宋无婵,点头道:“宋小姐虽然也有过失,但罪不至死,给宋氏一门留条血脉吧。”
苏欢心中想的却是,若是宋无婵与苏睿在一起,那血脉却是苏家的。
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与宁筱之的婚事还差七日,眼看着一切顺利,凤冠霞帔也都准备停当,自然还是苏素一手打理,间或教她如何应付喜宴。
这几日宁顾远都不在府中,相对地减轻了她不少压力,只等成亲之后,她便要回云上城去。
“你回了云上城,我怎么办?”宁筱之将外衣脱下,斜睨着她。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明月城啊。”反正她要回家,不跟着走,就让他自生自灭去。
宁筱之轻轻哼了一声:“明月城有什么好的。”继续耍赖似的贴着她,“我要跟着娘子回家去。”
她立刻将他推得远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朝中现在正重用你呢,你跟着我跑什么。”不要跟她在这里装。
他立刻表决心:“有奶便是娘,心安是故乡,娘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虽然这话听起来不伦不类,但是还着实受用,她有些满意地嗯了一声:“那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吧。”
他笑眯眯地凑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亲。
苏欢躺在床上之后,他也跟着上来,然后知抱着她,老老实实地睡觉,不再想之前那般动手动脚。
近来他经常会想办法逗她开心,什么事情都随着她的意思。
她明白他心里顾念的是那件事情,尽管谁也不说,尽管还是亲亲热热,表面上也是开开心心,但是这件事情却成了无法说出的痛苦。
但是若是连为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睡得安稳。
她听着身后那人呼吸均匀,大概是睡着了,也慢慢合上了眼,睡了过去。
宁筱之等她入睡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她很不开心。
尽管白日里看起来一切正常,不论是和苏素还是跟自己,抑或是其他人一起,都看不出她有何异状,只有在晚上,等她入睡之后,没有能力再去控制太多的情绪。
他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然后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隔日起床,两个人又斗了半天嘴,苏欢将他送出门去,而后折返回来,正迎上苏素来找她。
“欢儿,昨日里我绣了这方鸳鸯帕子,快瞧瞧如何?”苏素满面春风,进来好事将近,她在繁忙之余,就只顾着乐了。
苏欢凑上去望了一眼,立刻咂舌,这姑母的手艺一贯令她叹为观止,此次的也是精致非常。
苏素拉着她一路到了厢房,取出针线帕子交给她:“来来,我来教你绣花。”
苏欢欲哭无泪,她哪是这块料啊,不多时手上便多了好几个针眼,疼得捏不住银针了。
“姑母。”她开口求饶,“我手笨,做不好,还是……”
还是放过我吧。
苏素帮她揉了揉手指,叹道:“其实我当年跟你一样笨,这手艺还是你母亲教给我的。”
“我娘?”苏欢登时来了兴致。
“是啊,你娘虽然不会武功,刺绣的手艺却是一流。她本身绣房里的一名绣女,后来被你爹所救,便倾心相许。你爹便是喜欢这等聪明贤惠的女子,后来便成亲了。”
父亲喜欢的其实不是母亲那样聪明贤惠的女子,却是江澄灵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句话在喉咙之间卡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去。
苏素有些神思,手里的活也停了下来:“青哥那时候真的是喜欢你娘啊,说什么都要跟她成亲,我那时候常想,若是我也有一手好刺绣的好手艺便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苏欢望着苏素说不出来。
大概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苏素脸上微微有些羞赧:“啊,说漏了……也不瞒你,我跟你父亲并无血缘关系,那时候……那时候其实是很喜欢他的……”
64、姑父与忆旧事
苏欢听苏素说完,静默不语半晌,苏素还红着脸说道:“不要告诉别人啊,唉,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想一想时间过得真快。”
突然得知这样的消息,对于苏欢来说,又是意外又是意料之中,她早就觉得苏素姑母对自己好得如同亲生女儿一般,若不是对父亲有感情,又岂会帮他养大两个没有血缘的孩子?
而苏素喜欢父亲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苏欢之前倒追宁逸之八年,也是年轻时会做的事情罢了。
真心实意地去喜欢一个人,不论结果如何,总不会后悔。而如果那人是你的,自然便会在一起,若是不成,便放开了往前走,总会遇见对的人。
于是她后来能够和宁筱之在一起,如论如何都觉得是一件幸事,而现在,却有件事情横在这里,如鲠在喉,上不去下不来,无法吞咽。
苏素瞧见她神色不对,不禁问道:“欢儿可是有心事?”
“没没。”苏欢笑了笑,说道,“倒不知姑妈当年是如何与姑父相识的呢?”
苏素想了想,才道:“其实我以前一点都不喜欢你姑父。那时候我喜欢的是你父亲那样武功高强,又潇洒俊逸的男子。当年我跟你父亲,乾诚,静飞,澄灵五人结拜的时候,都才十几岁。静飞和澄灵都是数一数二的美女,我跟着也沾光了,居然也算作了美女。”
她笑得甚为爽朗,尽管做了多年的学士夫人,却还是带了些江湖儿女的豪迈,尤其是回忆起当年:“那时候,乾诚大哥和你父亲的武功在江湖上的小辈里也算得上是少有人能敌。有一年武林大会,我们五人都去参加,当真是开了眼界,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年有位叫司马凌菲的女侠,是江湖上最大的组织碧玉宫的宫主,那年她一袭红裙在台上走上一圈,台下的人便鸦雀无声。”
“后来武林大会起了波折,混乱异常,我们五人便相识了,各人背景俱都不同。静飞的身世最好,家中是做官的,她偷跑出来。澄灵和乾诚原本便相识。澄灵一直都像是个小仙子一般,跟在乾诚的后面,我们都取笑她没了乾诚便活不了了,不过如今,倒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大概是想起这两人已经在刑场同赴黄泉。
“我那时心里就只有你父亲,偏偏他总是冷冰冰的。我心目中的大侠便是如此,冷酷,俊秀,武艺高强,不苟言笑,唉,你都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着迷。”
苏欢听她说得有些好笑,想起自己追求宁逸之的时候,不也是头脑一热,便做出了许多傻事,只是傻归傻,想起来却也不得不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