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头的自然是邹惠妃、戴皇后和一众不明内情的外命妇们。
紧紧跟在她们后面,时不时插口说笑两句的,便是魏充媛和魏夫人。
在魏充媛身后的,是崔修容母女两个。
崔修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邹惠妃,眼神中是滔天的恨意。崔尚书夫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皱眉,低声道:“漓儿,你到底是怎么了?阿娘教了你十六年什么是不动声色,你如今怎么如此七情上面?”
崔修容也压低了声音回答:“母亲,你不要管。”嘴角却已经扬起一个妖异的微笑,整个人更是微微前倾,就要带着崔夫人向前挤去!
……
……
众人因为戴皇后的话,下意识地围拢过去,顺着她的手指往太液亭上看去。
但在场的谁不是精明剔透的人?
是以,即便是围拢在戴皇后身边,却都悄悄地给邹惠妃让出了一条路来,是以,戴皇后和梅姿都正悄悄地向右手边队尾的耿美人和邵宝林瞥去的时候,邹惠妃竟然从她的左边从容地漫步过来,口中轻轻笑道:“是么?在哪儿呢?”
这句话简直就如同晴天惊雷一样,戴皇后竟然吓得浑身一抖,脸色发白地猛然回头,却看见邹惠妃一张素面朝天的芙蓉面带着和煦的笑容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邹惠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也转身看向太液亭,口中道:“哟,还真是的!瞧着像是圣人带了人去赏景呢!敢是今日外族有新来的人?”
众人便回头找凌二夫人,凌二夫人慢慢地走到戴皇后和邹惠妃身边,笑着道:“都看我干吗?这事儿应该问崔夫人才对嘛!”
魏夫人也笑了,一回头,恰好崔夫人在身后,便笑着欠身道:“崔尚书掌着礼部,必是知道信儿的!”
崔夫人面色有些不自然,手里紧紧地抓着自家的女儿,不令她再往前走,口中笑道:“这个倒是听拙夫说了一半句,但不甚清楚。”
清源郡夫人轻轻叹气,看着崔修容马上就要挣脱崔夫人的手了,心下终是不忍,上前半步,紧紧地抓住了崔修容的另一只手,不顾她猛然瞪过来的怒目,笑道:“这个你们应该来问我!前儿去我们大伯家吃饭,才听说的,今次来朝见的突厥使者还真是个新来的,往年常来的那位一个半月前骑马跌死了。”
众人这才恍然,沈迈的大兄沈过的职衔是鸿胪寺少卿,这招待外邦的事儿,可不是正管么!
话说着说着,众外命妇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清源郡夫人、崔尚书夫人以及崔修容、沈昭容等人的身上。崔修容知道自己终是无法挣脱崔尚书夫人和清源郡夫人两个人的钳制,只得紧紧地咬着牙停止了挣扎,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边笑靥如花的邹惠妃,眼中喷出的烈火几乎要烧死一切挡路的人。
沈昭容自然将三者之间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
莫名的,她松了一口气。
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些什么。
可是,她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沈昭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在人群之外的凌婕妤,眼神一扫,却看到了面色怪异的耿美人和邵宝林。
她们俩何时走在一处了?
不过,既然文婕妤等人都不在邹姐姐身边,那么,应该没事了吧?
沈昭容又看向邹惠妃,却发现魏充媛就站在她背后不远处,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凛。
邹惠妃这个时候却转过身子,看向太液池西边,遥遥地看着麟德殿,微微笑了起来:“要说,我总觉得,看太液池最美的地方,应该是麟德殿。”
麟德殿是太液池西的高地上所筑,自然是看太液池的好地方,但如果要看到太液池全貌,却得在麟德殿的二层——那一层,却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得去的。
戴皇后,到现在,就还没有机会上去过……
戴皇后这个时候却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个。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邹惠妃。
因为,邹惠妃给了她一个背影。
一个正正的,自己只要稍稍伸手,就能将她推下太液池的,背影!
……
……
耿美人和邵宝林在人群后头,已经微微地抬起了头。
人太多了,她们过不去呀!
两个人拼命地压抑住心中的快乐,面上的表情却微露出一丝焦急。
邹惠妃和戴皇后被围在正中。邹惠妃左手边是牟燕娘和桑九,戴皇后右手边是梅姿。邹惠妃再左边,是吏部吴老尚书的夫人,后面是大理寺卿岳夫人,二位夫人的身后是戴皇后带来的宫人。戴皇后再右边便是凌二夫人,然后是崔尚书夫人、清源郡夫人、崔修容、沈昭容等人,她们的后面是魏充媛和魏夫人,再然后是沈昭容、崔修容和魏充媛的侍女。再然后,是文侍郎夫人和文婕妤、侍女,后头是高美人和她的侍女、凌婕妤和她的侍女。
而菊影和尹线娘,却不知道为什么,被慢慢地挤出了人群,像两根木桩一样,紧紧地靠在一起,站在吴尚书夫人的再左边一点,一动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赵贵妃已经和自家的母亲、户部赵尚书夫人慢慢地走了过来。赵贵妃开口淡淡笑道:“都围在这里看什么呢?”
于是,所有的人,吴夫人、岳夫人、凌夫人、崔夫人、清源郡夫人、魏夫人、所有的内命妇和婢女们,都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赵贵妃。
除了戴皇后。
所以,就在邹惠妃微微闭了闭眼,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之后,听到赵贵妃的声音,睁开眼,换了温暖表情,慢慢回头时——
恰好看到了戴皇后狰狞的脸!
所有的人都回头,所以没有人看到自己!
那几个贱人都不上前,所以只剩了自己!
她给了自己千载难逢的良机!
她把背影留给了自己!
她的两个婢女正好看向左手边的自己的菊影和那个仙居殿的小宫女!
没有人看到!
没有人看到!
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
只要一伸手,她就不再是自己的威胁!
她就不再存在了!
戴皇后的手颤抖了。
戴皇后的全身都在颤抖!
她微微地喘息起来,轻轻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向后仰着脖子,她想要抵挡住这个诱惑!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替罪羊可找!
而且当着这么多的外命妇,自己没得推脱!
万一被定罪,自己一定会被废的!
不值得!不值得!
戴皇后急急地咽下了一口吐沫。
可是,邹惠妃——
她还没有回过身来。
她在看什么?
她在等什么?!
赵贵妃说话了!她回过头来了!她就要回过头来了!如果现在不动手,这样失不再来的时机就没了!
不能让她这么便宜地生下皇长子!
她本来就已经夺了自己的宠爱,她本来就有皇后之势,她本来就深得太后和皇帝的信任,如果再任由她生下皇长子,那这座空旷的大明宫,就再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戴皇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起来,两只手缓缓地、坚定地伸了出去!
就在梅姿发现这一点,急忙想要拉住她的手之前,戴皇后忽然双手抵在了邹惠妃的腰背上,用力往太液池里一推!
☆、295。第295章 落
邹惠妃的脸转了过来,柳眉高高扬起,杏眼瞪得圆圆的,鼻翼翕张,涂了粉色口脂的樱唇颤抖着张开,双手用力地去抓戴皇后的双袖,大喊了一句:“皇后娘娘!”
然后,穿着鹤氅的身子,背朝下,脸朝上,狠狠地砸进了太液池!
水花四溅!
桑九不知何时挪到了戴皇后身侧,此刻已经倏地伸手,紧紧地抓住了戴皇后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凄厉的高喊:“皇后娘娘,你干什么?!”
另一边,牟燕娘已经大步跑过去,全力一脚踹在菊影膝盖弯处,口中狠狠骂道:“贱婢!放开线娘!”
菊影正在跟尹线娘暗暗角力,此刻忽然被人一脚踹在自己的最不受力处,不由闷哼一声,砰地跪倒在地!
尹线娘挣脱了她的手,口中发急一样大叫:“娘娘呢?”
牟燕娘回身一指:“池里!”
尹线娘身子一纵,噗通一声便跃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下,伸手便抓住了邹惠妃渐渐飘起的鹤氅,往上一拽,水下伸臂抱住邹惠妃,且先给她脱了鹤氅,然后用力往上托起!
另一边,梅姿拼尽了全力去撕扯桑九抓着戴皇后不放的双手,口中厉喝:“贱婢!放手!你娘娘自己失脚滑下去的!皇后娘娘乃是伸手拉她没拉住!你放手!找死吗?!”
桑九尖声哭喊:“我娘娘好好地站在这里,天寒地冻,小心万分,她又有身孕,如何会立于危墙之下!?失脚滑下去!你睁眼说谎话!我不放!死也不放!我抓住的就是她推人的手!”
梅姿不由分手挥掌便打在桑九头脸上,口中骂道:“贱婢!放手!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岂会跟你个废后计较?碰她还嫌脏了我娘娘的手!滚开!贱婢!放手!”
桑九一边躲她的拳头手掌,一边哭喊:“她就是推人的!她就是推人的!我看见了!”
沈昭容此时分开人群挤了过去,一把抓住梅姿的胳膊,喝道:“你给我住手!滚开!”说着,一把把她摔在地上,喝令:“飞星,把她给我绑上!”伸手便将桑九抓住的戴皇后的手掌高高擎起:“皇后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清源郡夫人却觉出了不妥,喝命:“戎儿放手!先救邹娘娘!”
沈昭容一听,急忙松了手。
清源郡夫人随即喝命:“桑九松手!这是当朝皇后!众目睽睽,难道还能放过真凶不成?!”
桑九听了这话,方放开了戴皇后,哭着回身往太液池里看。
只见一身白色云锦绣银线蝴蝶的邹惠妃正从水中冉冉升起!
阳光下,已经呛水昏迷的邹惠妃紧闭双眼,微微蹙眉,脸色惨白。发髻顶上的银钗,耳际的珍珠,还有身上长袍的银线,映着阳光一闪,整个人,显得格外凄美。
这正是尹线娘正将她托了上来,沈昭容连忙往旁伸手,飞星急将余姑姑的黑龙递上去。
沈昭容伸手一抖,鞭梢已经卷住了邹惠妃的腰,单臂较劲,低喝一声,邹惠妃从水中飞起,被抛向岸上。沈昭容飞身跃起抱住她,一边跑过来的凌婕妤已经把自己的兔毛斗篷脱了下来递过去。沈昭容急忙接过来把邹惠妃紧紧的包住,抬头看了凌婕妤一眼,见她又垂下了眼帘,也不说什么,抱起邹惠妃,转身大步流星便往仙居殿走!
一众内外命妇早就呆住了!
魏充媛心中早有预感,但戴皇后亲自出手这件事实在是震惊了她。魏充媛不由得急急退后两步,拉着自己的母亲离开了戴皇后身边。
崔尚书夫人则面色铁青,咬住了牙根,狠狠地一翻腕,一向留起的两根长长的指甲便刺入了崔修容的手心!崔修容掌上一痛,整个人便是一个激灵!眼神瞬间清明,瞠目结舌地看着戴皇后,面上都是恐惧!
而文侍郎夫人却没有看自己的女儿,回头看向高美人,眼中都是感激。高美人却不肯抬头,视而不见。文婕妤早就吓傻了,整个人都僵直着发抖。
其他的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向戴皇后!
就连耿美人和邵宝林,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戴皇后:她怎么那样,蠢!?
……
……
戴皇后从刚才鬼迷心窍一样的情绪中醒回神来。
颤抖的双手慢慢地举到自己面前,心中悔恨不已:怎么就,这样冲动了?!
梅姿在一边看着,急忙高声哭喊道:“娘娘,你是救人不成!如何就能凭桑九一句话就能定了我娘娘的罪!你们都瞎了眼么?我娘娘是当朝皇后,有什么必要去跟她一个废后计较!?我娘娘是救人不成!救人不成!”
戴皇后精神一振,不错不错,还可以说自己是救人不成!
抖着声音开口:“本宫,没能抓住邹惠妃,是本宫的不是……”
吏部吴尚书的夫人已经两鬓斑白,闻言眸中一冷,哼了一声,漠然道:“老身年纪大了,这一上午跌宕起伏,实在是承受不起,老身告退!”
大理寺卿岳夫人更加明白地鄙视地瞥了戴皇后一眼,开口道:“我扶您老人家走。”说着,伸手扶了吴夫人,两个人竟想要就这样扬长而去。
赵贵妃就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快来人,去请尚药局奉御,去禀告圣人!”又陪笑着对众外命妇道:“天长寒冷,这已经时近午时,还是在宫里用了午膳再出门吧?”说着对身边的清溪丢了个眼色,又笑着一伸手:“我清晖阁离这里非常近,想来各位都知道。我今日就厚颜留客,请各位到我那里去试试我的小厨房吧?”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放这些人出宫?!
众人心知肚明,也只好勉强笑着,跟着赵贵妃转步去了清晖阁。
清源郡夫人微微一笑,却摇头道:“我放心不下惠妃那边,我先去看看,若无事了,我再去清晖阁罢!还请贵妃娘娘不要介意。”
赵贵妃见清源郡夫人把沈、邹两家的交情明明白白地摆出来,也不好多说,只得点头,关切道:“我招呼各位夫人,惠妃那里,就先暂时拜托清源郡夫人了。想必圣人一会儿就到,还请夫人不要见外。”
清源郡夫人笑着看她,目光中似有利剑闪过:“无妨,想必我家戎儿也已经通知了兴庆宫,太后娘娘怕也会过去的。”
☆、296。第296章 哭
仙居殿的寝宫里,众宫人们屏住呼吸来来往往。
桑九不在,清源郡夫人刚刚走开。
小宫女们听着牟燕娘的指挥,有条不紊地干活儿。
牟燕娘手脚麻利地在忙碌着,横翠在一边边哭边帮忙。
擦身,换衣,灌姜汤,煎药,灌药。
牟燕娘口中不说废话,翻来覆去不过是:“这里,抬手,翻身,扶好,手巾——药好了没?”没有一个字评论,没有一个字哀戚。
横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哭得哽咽难言。
这都是,没办法……
明宗来时,满面的惶急,一路疾行进了仙居殿,直直地带入一阵冷风。
横翠只觉得背心一凉,心中怒气上涌,索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