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悦生这个魔头,总算有人肯收伏他了。你不晓得,你要再不来,我可就得跟他订婚了。”陆敏语气轻快,“二十多年的交情,一旦要做夫妻,简直无趣得令人发指啊!我跟他,幼儿园就睡隔壁床,那时候他就拉我辫子,以后要是让我真跟他睡到一张床上,那我还不得做噩梦啊!”
我都没想到原来陆敏也不愿意订婚,她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我才知道这个婚约完全是双方家长的意思。
“当时我失恋,万念俱灰。正好苏悦生也没精打采地回北京,家里老人逼着我们在一块儿,我们俩一商量,得,订婚就订婚吧,跟他凑合,总比跟别人凑合要强。”陆敏笑嘻嘻地上下打量我,“没想到你会到北京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因为陆敏太喜欢说话了,虽然就我们三个人吃饭,苏悦生却订了一个大包间,菜都还没上完,陆敏已经噼里啪啦把苏悦生小时候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什么逃课啦,上课被罚抄书啦,跟别人打架啦,我都没想到苏悦生小时候原来也是个调皮孩子。
最后她说:“你以后可有得话柄说他了,不然吵起架来,你哪是他的对手。”
我还没有说话,苏悦生已经脸一沉:“说什么呢。”
“啧啧!也不怕吓着小妹妹!”陆敏朝他扮个鬼脸,又扭过头来小声对我说,“你不要怕他,他就是纸老虎。”
吃完饭苏悦生自己开车送我去机场,在车上他挺沉默的,送我到航站楼里面的时候,他才说:“等我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回去。”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俯身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说:“别听陆敏胡说八道,我以后不会跟你吵架的。”
我终于笑了笑,可是笑中满是苦涩,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我一脚踏入的并不是个泥潭,而是个深不见底的沼泽。是的苏悦生很轻易地毁掉了婚约,因为他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婚约。但我却让他误会了,如果知道真相,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吧。
如果程子慧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有那么深沉的心机,他会怎么做呢?
我在返程的飞机上,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程子慧她会骗我吗?她说为了利益,她并不想见到婚姻给苏悦生添上一重助力,所以她才让我去北京。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她这么做?
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第四十六章
我下了飞机就去了医院,我妈精神很好,兴奋地告诉我说,有一家公司愿意跟她合作,分担债务,而那家让她踏入圈套的空壳公司,也依法进入破产流程,财务负责人出面自首,没有人来追究她的责任。
“死里逃生,必有后福。”我妈容光焕发,“你瞧着吧,将来十年,妈一定还有得挣大钱。”
我想一定是程子慧兑现了她的诺言,才会解决得这么顺利。我胡乱顺着我妈的话头应和了她几句,然后借口回家洗澡,离开了医院。
我独自坐在街心公园里,想要把思绪理一理。正是黄昏最热的时候,热烘烘的空气挟裹着汽车尾气难闻的焦煳味。现在我应该怎么办呢?
在后海边,苏悦生那深深一吻,让我明白了他的心。我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但知道他是个特别难惹的人物,毕竟程子慧在他手下都只有吃亏的份儿。如果他知道我骗他,他会怎么做?
还有程子良,我独自跑到北京去,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吧。
我想程子慧也许就是希望达到这个目的,毕竟她从来就希望拆散我和程子良。
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从脑海里赶出去。
明天,明天再想吧。
所有我烦恼的一切问题,所有我头痛的一切问题,明天我再想吧。
我回到家中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在梦里有各种各样迷离的片断,似乎我被困在一片密林里,怎么也走不出去。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吸引,它嗡嗡地响着,像蜜蜂又像是某种振动。
振动?
我突然醒过来,是手机在振动,是程子良打来的电话。
我爬起来接听,在北京的几天,他偶尔也会打电话来,那时候我总是找个理由从苏悦生身边走开去接电话。我做得很小心,苏悦生似乎并没有起疑。
是的我心虚。
幸好这种煎熬非常短暂,而且已经暂时告一段落。我心里渐渐清凉,幸好还有程子良,幸好还有他,他简直是这污浊尘世的唯一光亮,我愿意等待,愿意付出,就是因为程子良还在那里,我们相爱,这比什么都要重要。在很多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这句话,重复到自己都快麻木。
可是此时此刻,我拿起电话,并不像从前那般欢欣喜悦,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我本能地保持缄默。
程子良在电话那端亦有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他才问我:“你回来了?”
“什么?”
我一直瞒着他北京的事,他应该一直以为我在本地。在这时候,我突然心里发冷,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爆发。
“你从北京回来了?”
我头皮猛然一紧,他知道了?
“你去北京干什么?”
在电光石火的刹那,我突然就懂了,程子慧,程子慧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她知道我一定会承受不了压力去北京,所以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不论我在北京怎么做,她都会告诉程子良,我去北京见苏悦生了。
而我无从分辩,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程子慧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语气来告诉程子良。
在这一刻,我突然心灰意冷。当程子良到学校来找我的时候,我仍旧相信我们有继续的可能,如果有高山横亘在我们面前,那么就把山劈开吧;如果有大海阻挡在我们面前,那么就把海水汲干吧。
年轻时总会有这样的勇气,敢于和全世界为敌。
但这一刹那,我是真的心灰意冷了,没有高山,没有大海,我们中间不过有个程子慧,但一个程子慧,已经比得上千山万水。
我累了。
我说:“不错,我去北京见苏悦生了。他样样都比你好,所以,最后我选了他。”
程子良在电话那端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说:“如果你说不是,我会相信的。”
这次他或许真的会相信,可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我知道,永远会有下一次。程子慧铁了心跟我过不去,她会一次次操纵这样的事情。
一个再牢固的水罐,如果每天敲三遍,终于有一天,它会破成碎片的。
我是真的累了。在这种残酷又乏味的游戏中,我终于理清了我的心。纵然没有苏悦生,纵然没有任何人,我和程子良也是终究会分手的吧。从前我的信心真是天真得可耻,爱情这种东西,没什么考验可言,因为它很容易就破碎了。我还年轻,我无法想象自己将来漫长的时光都要跟程子慧的谎言纠缠。
程子良是很好很好,但我已经累到不再爱他。甚至,我都有些怀疑,我之前到底是爱上他,还是爱上那个白马王子的假象。
也或许,当时陈明丽的死,让我们在彼此最虚弱的时候相见,就误以为那是真的爱情。
我甚至可以冷静而理智地回想过去的种种,我和程子良在一起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总是特别少,不开心的时候总是特别多。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我真的爱他,我们不应该是那样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起码,他不会让程子慧一次又一次伤害我。
他怎么会连我陷入困境都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苏悦生对我细心体贴。想到苏悦生我总是下意识回避,“苏悦生”三个字是我最不应该想到的。但我现在需要一把刀来斩断乱麻,苏悦生就是那把刀。
我对着电话那端的程子良干脆利落地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们完了。”
我把电话挂上,缩回床上睡觉。虽然明明是夏天里,但我只觉得浑身发冷,这种冷像是透到了骨髓里头。我把身子蜷起来,像婴儿蜷伏在子宫里,我把被子一直拉起来盖过头,以为自己会哭,但终究没有,我只是迷迷糊糊,再次睡过去了。
半夜我醒来,口干舌燥,浑身无力,我想我是病了,我挣扎着把电话拿起来,通讯录里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翻过去。我妈住在医院里,朋友们这时候一定都睡了,我看到苏悦生的名字,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唯一能够指望的人,甚至只有苏悦生。
我把电话拨过去,迷迷糊糊地说:“我好像病了。”
“你在哪儿?”
“家里……”
他也许是考虑了片刻,过了几秒钟才问我:“我叫人去找你,你能开门吗?”
“好。”
我挣扎着爬起来到楼下去,坐在沙发里,全身发软,觉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热得发烫,我不知道在沙发里坐了有多久,才终于听到门铃声,我晃晃悠悠走过去开门。
门廊下的灯没有开,黑乎乎的,有个人站在黑影里,夜风吹得我浑身发抖,那个人对我说:“我是苏先生的司机,我姓许……”
我一听到个“苏”字,就觉得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没跌倒,幸好小许扶住我。
那天晚上我被小许送进了医院,我发烧,高烧差不多快40度了。第二天一早苏悦生就从北京回来了,他到病房的时候,我挂着点滴,还烧得迷迷糊糊,看到他,我心里很诧异,只是头颈发软,抬不起来,所以就在枕头上看着他,含含糊糊地对他说:“不要告诉我妈。”
苏悦生答应了我,稍顿了顿,又问:“你妈妈在哪儿?”
“我妈在医院里。”我脑子里都快煮沸了,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一锅粥,又稠又软,半点力气都没有,而且无法思考,我把头往枕头下缩,想找个凉快点的地方,“你知道我妈在医院里吗?”
“不知道。”
“骗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医生来了,苏悦生转身跟医生说话,我耳朵里嗡嗡响,昏昏沉沉就睡着了。
到黄昏时我才醒,这一次好多了,身体像被揭去了一层壳,轻快了不少。苏悦生还在,他正站在窗前打电话,逆光,他的眉眼还是那样清淡,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我看了他一会儿,他讲完电话,转身看到我醒了,于是走过来。
“你出水痘,不能吹风。”他把被子给我拉起来,“医生说发烧是正常的病程,大约一周就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又紧张起来:“会不会毁容?”
“毁什么容,又不是天花。”
水痘和天花有区别吗?我脑子里还有点糊涂,苏悦生说:“别瞎想了,觉得痒也别乱抓,医生说一定要忍住。”
他不说我还不觉得,他一说我就觉得脸上发痒,忍不住想用手去抓,我一抬手他就抓住了我的手:“别抓!抓了会留疤的。”
我这才看到自己手背上有几个圆圆的水泡,看上去亮晶晶的,再一看,露在病号服外的胳膊上也有。我本来胆子不小,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又骇人又委屈,“哇”一声就哭了。
“别哭了。”苏悦生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所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似的,拿过纸巾盒,递给我,“别哭了。”
他说来说去就会说这三个字,我抽抽噎噎地说:“是不是真的会毁容……”
“想什么呢?”他又气又好笑,“要不我把医生叫来,你问他。”
“我不要医生。”
“那你要什么?”
“你唱个歌给我听。”
不知道为什么,苏悦生的耳朵边都红了,他说:“回家再唱。”
第四十七章
我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因为想起来上次他唱歌哄我,是多么尴尬的情形。可是见了苏悦生,我下意识向他撒娇,也许是因为知道他拿我没办法,是可以让我为所欲为的人。人在病中是脆弱的,当脆弱的时候,见到会纵容自己的人,就会忘乎所以。
我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朝他笑了笑。也许是因为我笑了,他也笑了笑,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差不多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一口气说了七八样吃食,但苏悦生一个个反驳掉:“出水痘不能吃。”“这个也不能吃。”“这个还是不能吃……”
“那能吃什么啊……”我简直要哀号了。
“我让家政阿姨包了饺子,过会儿送来。”
真是北方人,说来说去,就觉得饺子是好东西。
阿姨包的饺子真香啊,我吃的是西红柿瘦肉馅,苏悦生吃的却是荠菜馄饨,我馋得不得了,他也不肯把馄饨分一只给我吃。
“你不能吃虾。”
其实就是放了两只虾在馄饨汤里吊出鲜味,馅里又没有虾,可馋死我了。我泫然欲泣地看着他,最后他用筷子和勺子把浸透汤汁的馄饨皮扒了,把馅喂给我:“快吃,医生看到我们一定都挨骂。”
我一口就吞掉了,真好吃啊。
那天晚上我吃了六只扒了皮的馄饨馅,还有好几只饺子,吃饱了躺在病床上,我觉得好过很多。
今天我没能去医院,我妈一定会觉得奇怪的,可是明天再想吧,所有的事情,明天再说。
我安慰着自己,打了个饱嗝,睡着了。
第二天我给我妈发短信,老实告诉她我出水痘,我想如果瞒着她,容易露馅不说,还不定会让她往不好的地方想。
我妈果然放心了,出水痘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要避风、防止感染而已。她还要打发家政阿姨来医院,我连忙说有朋友帮忙照顾。
我才不想让家政阿姨看到苏悦生,她一定会对我妈多嘴多舌的。
别看苏悦生一个贵公子,还挺会照顾人的。虽然医院里有护士,我又能走能动,没什么真正需要他照顾的地方。但他天天来医院陪我一会儿,看我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让小许替我跑腿买各种零碎东西,他还特意把笔记本带来给我玩游戏,我在医院的时间就好打发很多。
在玩游戏这件事上,我是真正对苏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笔记本配置高,这倒罢了,关键是他手快,再忙再乱的时候,他也能操作得很好,我就看他一手键盘一手触摸板,连鼠标都不用,却打得极好,一连串复杂的动作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