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苏悦生回来上课,果然腮帮子都是肿着。我跟他都在换牙,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免得一张开嘴,就露出少掉的门牙。所以我很小声地问他:“阿姨好点没有?”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觉得我可能不应该这样问,因为他好像很难过。
初中我们仍旧是同班同学,那时候他妈妈刚刚去世。他跟谁也不说话,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连班上那些调皮的男生撩拨他,他都不搭理。我觉得他像一棵小松树,孤零零的,全身都长满了针。下课的时候他也不出去玩,就坐在课桌后,一径地转着手里的笔。
我偷偷从家里带了馄饨来,将饭盒放在他的课桌里。因为我妈妈跟他妈妈都是上海人,都会裹馄饨,他爱吃干拌馄饨,我知道。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发现饭盒原封不动被放回我的课桌里,一只馄饨也没少。
我一点也不气馁,第二天继续给他带。
粢饭、生煎、青团、排骨年糕、素包子、八宝饭、锅贴、虾饺、豆沙包……我想总有一样他会吃的吧。
我妈那时候觉得我们学校食堂很差劲,所以换着花样给我做各种点心找补。
我偷偷把这些点心都放进苏悦生的课桌里,可是他仍旧原封不动地将我的饭盒还到我的课桌里。
大约过了一两个月,班上有个调皮的男生江世俊发现了我的秘密。那天上完体育课,趁着教室里没人,我把饭盒放进苏悦生课桌里,突然江世俊就冲进来,一把就将那饭盒掀出来,起哄叫嚷:“哦哦!爱心便当!哦哦!好有爱——心!”
他怪腔怪调拖长了声音,我又气又窘,想要夺回饭盒,但他伸长了胳膊,我根本就够不着。全班男生都涌进教室,他们哈哈大笑还朝我吹口哨,我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时候苏悦生回来了,他一看这情况,二话没说,上去就将饭盒夺回来。江世俊还在嚷嚷:“哟!挺维护你小媳妇的!”苏悦生一拳就打在他脸上。
教室里顿时一片大乱,他们两个人扭打在地上,劝架的人怎么也分不开,最后班主任赶来了,问他们为什么打架,苏悦生还是一声不吭。最后是江世俊哼哼了半天,才撒谎说:“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没把球传给我。”
班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他们,鸡毛蒜皮的事情竟然打架,罚写检讨,罚做整个清洁区的卫生,还要请家长。
苏悦生的家长没有来,班主任也没说什么。都知道他家情况特殊,他妈妈刚走,他爸爸满世界地飞来飞去,忙得很。
江世俊的鼻梁上贴着橡皮膏,一直贴了好长时间,但他和苏悦生奇迹般地变成了朋友。下课的时候还经常像小狗似的哈着苏悦生去玩,苏悦生照旧不搭理他,但全班男生都不再作弄我,他们都待我挺客气。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过了多年之后,江世俊说起这件事,满是自嘲:“其实当年你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是全班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啊,女神怎么能天天给苏悦生带盒饭,我们那是嫉妒,嫉妒你懂么?”
我只好笑了笑。
江世俊说:“我可真服了苏悦生,你给他带了那么久的盒饭,他竟然丝毫不为之所动,铁石心肠!不开窍!”
苏悦生进大学后,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父亲生意越做越大,富甲一方,并且再婚,又生了个女儿。苏悦生把日子过得跟公子哥似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我看他成天在换女朋友,每次跟我吃饭,带来的姑娘都不一样。
每当他烦了某个姑娘,就会带来跟我吃饭,向那姑娘介绍我说:“这是我正牌女朋友。”
小姑娘们一听到他这样说,通常都哭哭涕涕,掩面而去。
我时常劝他:“作孽作多了,小心报应啊!”
他毫不在乎:“反正我这辈子是不打算结婚了,就这样吧。”
他父母当年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儿,所以他才这么不待见婚姻吧。
没过多久,我听说他那个继母生的小妹妹因为先天性疾病夭折了。他父亲分外痛心,继母产后抑郁,将女儿的夭折当成是被苏悦生害死的,一见了他就歇斯底里。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出门。我去找他,他一个人躲在家里看录像带。都是小时候他妈妈替他拍的,屏幕上的他还在蹒跚学步,圆乎乎胖头胖脑的娃娃,朝着拍摄的方向伸开双臂,牙牙学语地叫:“姆妈……”
我看他没喝酒,也很清醒的样子,就劝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淡淡地说:“伤心又不是散得走的。”
放映室里窗帘密闭四合,只有屏幕上一点光,照见他削瘦的脸。我突然觉得以往那么强大的他,就像缩到很小很小,小到录像里那么小,是个非常可怜的宝宝,却没有人伸出双臂抱一抱他。
在这一刹那,我大概明白过来,原来我是爱他的。不知不觉,不动声色,就爱了这么多年。
可是这种爱却无法言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就跟他再也不能做朋友。
那就这样吧,他游戏人间,我冷眼旁观。
等待是个很残酷的词,你知道会等来什么样的结果呢?
或许会变好,或许会变坏。但“暗恋”这两个字,甜蜜又苦涩,它和等待一样,一旦有了结果,就会烟消云散。
有时候我会忐忑不安,但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会玩得累了,会歇下来。这时候他或许觉得,我才是他最后真正的港湾。
我终于等到那一天,他回到北京来,约了我吃饭。却一直在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他终于说:“陆敏,不如我们凑合一下得了。”
他不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二十多年。
他也不知道他说的凑合,其实是我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
但我也知道,这幸福脆弱而不可知,我很小心地问他发生什么事,他说:“没什么,就是烦了。”
一个男人从不肯结婚,到决定跟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结婚,这中间一定是有个女人改变了他。
我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我。
但我决定赌一把,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终于真的爱上一个人,这个人或许不爱他,或许并不适合他,或许已经离开他,所以他才会来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同意订婚,两家家长很高兴,开始着手准备。我知道苏悦生最不耐烦仪式,但也知道长辈们的想法跟我们不同,他们看重的是“苏陆联姻”,所以拟了特别长的宾客名单,请了公关公司做特别盛大的典礼。我心想再这么下去,苏悦生怕是要被闹烦了。
但苏悦生难得挺配合,我想他是真伤了心,所以认真专注地演这场戏,给所有人看,给他自己看。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对不起,想要解除婚约。
我心里一冷,突然就明白,他遇见的那个人,一定是回来了。
我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可以啊,但你得把那姑娘带来给我看看。”
他考虑了片刻,答应了我的要求。
见了面我很失望,这姑娘我其实见过一次。有一次我跟苏悦生开车出去,有台车子坏在前边堵住了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跟交警说话,苏悦生下车就去替她挪车了。
那时侯我以为是他某个普通女友,因为那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他选女朋友,首先要漂亮。但除了那张脸,一瞥之下,我觉得那女孩儿没什么别的优点,气质也一般般,还有点傻乎乎的。
这一次真正的见面我很失态,我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了太多话,苏悦生都看了我好几眼,他大约也觉察到我的反常。我觉得我演砸了,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他们一走,我就哭了。
从小我就好强,成绩最好,家世最好,那么多男生追我,长大后还是那么多男人追我。但我偏偏就只喜欢苏悦生。
我妈怕解除婚约这事让我塌了面子,劝我出国去散心。
我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多大点事啊,我正好也不想嫁他,都是你们赶鸭子上架。”
心里忽然就明白了,很多年前,苏悦生说:“伤心又不是散得走的。”
是真的,真正的伤心,是哪里也不想去,不想动弹,就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只余了躯壳。灵魂都没有了,躯壳在哪里,又有什么重要。
苏悦生很怜惜他的小女朋友,总觉得她笨笨的,傻傻的,需要人保护。
苏悦生却总觉得我像《倚天屠龙记》中的赵敏,精明厉害,又有脾气。
我说:“我才不像赵敏呢,喜欢张无忌那种人,品味差,傻到家。”
你看,我爱一个人二十多年,却说不出口,更是傻到了家。
苏悦生跟他的小女朋友终于要结婚了,他托我找人去给他办结婚证,因为小女朋友还不够领证的年龄。
我说:“这么急不可待啊?”
他说:“等你真的遇见那个人,就会明白,实在是一秒也不能等。”
我没有办法对他说,我早就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人却爱上了别人。
我实在不懂苏悦生看上她哪一点,也许她就是给他下了降头。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得实在是不服气。
二十多年,我一直安静地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选了别人。
二十多年,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方面,输给任何一个人不论是家世、成绩、容貌……旁人都是找的手下败将。我却输给一个样样都不如我的女人。
我知道他家里一定会反对他这个小女朋友,因为我打听过了,那女孩子出身并不好,还是单亲家庭。她妈妈的名声,更是一塌糊涂。
我不动声色,将苏悦生找我帮忙办结婚证的事情,有意无意透露给苏家的人。我知道有人一定会去多嘴,告诉苏说生的父亲。
而他一定会阻止苏悦生,娶这样一个女人。
果然苏悦生跟家里翻脸,闹得天翻地覆。到最后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屈服,离开了那个女人。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北海道。茫茫大雪,他就坐在和式的屋檐下看雪,就着一瓶烧酒,在吃章鱼。
我看他还在吃东西,不由得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他会死去活来,能吃东西,说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他吃完了章鱼,把酒喝干了,连理都没理我,就跑到屋子里睡觉去了。
我在那里待了三天,他才跟我说了一句话,是问我:“你几时走?”
我担心他知道是我泄露了消息,但这事倩也不能怪我。就算我不说,以他父亲的能耐,迟早会知道。我表现得很镇定,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能照顾自己我就放心了。”
然后我就当着他的面打电话订机票。
他情绪和缓了一些,等我打完电话,还对我说对不起。
他整个人状态有点迷糊似的,连说话都是喃喃的:“我最近脾气不好,你不要见怪。”
他每天还是按时吃饭睡觉,但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屋檐下看雪,一看就是一整天。冻得脚都肿了,还不肯进屋子避寒。
我觉得他又回到某一年的那个状态,仿佛躲在整个世界之外,游魂一般。
有时候他跟没事人一样,还做火锅招待我。我问他:“怎么想起来跑到这里买房子?”
他说:“种向日葵。”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非常惋惜:“这里的树都不够大。”
那个女人真是有办法,这么短暂的时光,她已经将苏悦生所有的一切都摧毁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我打电话给苏悦生的父亲,他也非常担心苏悦生的状态。最后我小心地说服苏悦生跟我一起回国。在飞机上他睡着了,像个乖宝宝,盖着毛毯,睡得特别香。
他的睫毛很长,睡着的时候都像两弯小扇子。我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他的睡颜,他呼吸的声音均匀,可是很浅。我撑着手肘看了好久,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他的脸。最后我轻轻地替他拉齐了毛毯,也许,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回国后他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院,胰腺炎,也不知道他成天吃什么吃出来的毛病。我每天都去看他,他恢复得很快,表面上跟从前没什么不同。见了我,还跟我开玩笑:“有没有找到新的男朋友?”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很认真地间他:“要不我们凑合一下得了?”
他说:“不啦,我就就不祸害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我不由自主也跟着笑,好净我们俩都在开玩笑似的。其实我知道,他和我心底都在流眼泪。只不过,他是为了另一个人,我却是为了他。
程子慧来找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想搭理她。
但她用一句话打动了我,她说:“他确实是爱别人,但别人只会伤害他,只有你能够治愈他。”
程子慧就是个疯子,却有着疯狂的机智。而苏悦生需要人照顾,我担心他又在继母手里吃亏。程子慧会做出什么事来,我真防不到。所以我时时刻刻总是和苏悦生在一起,我想有我在,程子慧就算疯,也得有点忌惮。
我知道她是防着那个邹七巧回来找苏悦生,但说实施,我实在对邹七巧没有好感。小丫头乳臭未干,却折腾得苏悦生死去活来,最后还为了她,搞成现在这样子。而她若无其事,一走了之。
我跟苏悦生在一起待久了,他总嫌我烦:“你又不是没有事做,为什么成天看着我。”
“我就是陪陪你。”
“怕我想不开啊,我想不开的话早就死了。”他说,“你知道么,北海道有个酒店就在山上,正对着太平洋,一跳下去,冰冷刺骨,任何人都在那种海水中坚持不到三分钟,一了百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心惊胆战。
我知道他一定是这么想过,才会随口就说出来。
我脱口问:“值得吗?”
他看了我一眼,我突然就心虚了。
我很认真地想,如果某一天,他突然真的不在了,我会不会跑到北海道去,找到那家酒店,就从天台上跳下去,跳进冰冷刺骨的太平洋。
不不!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光想一想,我就浑身冒寒气。
我不能想象这个世界没有苏悦生。
最后邹七巧真的回来了,她来找苏悦生。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