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心口的悸动犹在,眼觉残留着泪的温存。
她做了一个很悲伤很悲伤的梦。
她梦见慕松寒温柔地望着她,张口,双唇轻轻翕动。他朝她伸出手,像是在挽留什么,她匆忙向前,身子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钳制,拼命拼命地挣扎也依然靠近不了他半分,然后他淡淡地笑了,清俊容颜寂寞得好像初冬稍纵即逝的雪,向她挥挥手,有挥挥手,然后转身远行。
铺天盖地的苍白掩去了他渐远的身影。
她只能感觉到,他一直微笑着、静静地望她,似是不舍,又像是释然。
如同仓皇离去的风。
“……”柳心手指冰凉地握着那茶盏,关节隐隐发白。
——他应该还没走吧?
心中忽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在心底不断喃喃道:要再见他一面,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第六十八章 日暮人晚归
永安七年九月,永康王勾结西番密谋反叛,滇南暗予援手,承佑帝楚天青亲遣二十万大军西出大震关平乱,拜辅国大将军韩长风为帅,云麾将军慕松寒为副都统,另派左监门副率唐奉业为副将。出发那日,百姓沿街两旁观望——不过半年的时间,又见到大批兵马浩浩荡荡出京,莫非这天下要风云变色了?
不论是激动或是担忧,出征的消息就随着田间吹拂的风,逐渐湮没在金黄稻麦的波浪里。
——征战太过遥远,百姓关心更多的,永远是田里的收成。
江面平静,霜叶初红。
又是一年秋。
十月,柳心晋封从三品婕妤。
去年还是毫不引人注目的低位宫嫔,短短一年间,竟成为天朝后宫晋位最快的宠妃。在其他宫嫔或羡慕或嫉恨的目光中,这位新晋的清婕妤一扫往日的沉默,对于言语挑衅者毫不犹豫予以回击,眼中没有一丝畏惧。韩贵嫔失宠,深知楚天青意思的皇后当即邀请柳心协理六宫事物,被她婉言拒绝。
十一月,军中传来辅国大将军韩长风水土不服以致重病的消息,不出半月便撒手人寰,楚天青便晋慕松寒为帅,唐奉业为副都统,大军的步伐分毫不乱。
韩长风的死无疑极大撼动了韩家势力,一时间朝堂纷争迭起,柳心偶尔去景秀宫拜访韩贵嫔时,那张雍容华贵的面上总有担忧神色,说着说着便心不在焉,兀自盯着手中茶盏心绪不知飞到了何处。
柳心低低一叹——楚天青的动作极快,想必过不了多久,更多的权臣就会牵扯进这场看似毫无关联的争斗中。
御笔挥毫,撼动晴川。
后宫的女子永远是朝堂遮掩下的一朵云。
午后晴好,柳心绕过瑶仙园微泛金黄的树墙,身后几个婢女小心翼翼地摇着扇子,走着,抬眼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湖面飞檐小亭已经坐了个人影,亭前薄帘飘拂半遮住了女子面容,看打扮大约是个宫嫔。
“小主,亭中仿佛已经有别宫娘娘歇息了,可要……”凝香提醒道。
“不用,我们过去便是。”柳心目光微动。
——亭中坐着的正是司空晓颜。
听得身后细碎脚步声,服侍在身旁的水琴蓦地发现时柳心,慌忙轻触了下司空晓颜的胳膊:“小主……”
“梅嫔好久不见?”柳心缓步上前,面上浮着得体的笑容。
微敛衣摆,司空晓颜起身行礼,发髻白玉苏簪轻轻叩着耳垂,她笑了笑,一袭软银轻罗百合裙素淡雅致。“给清婕妤请安。”
柳心笑了笑,目光落在她整洁的衣衫上。
——司空晓颜向来喜好素淡,得宠之后虽不如进宫时那么简约,但也一直维持着清丽妆容。她的日子很是平静,除了安分守己服侍楚天青,对宫中其它事务都是不闻不问,原先似乎投靠了韩贵嫔,可韩贵嫔降位之后她却未受牵连,依然安稳度日。她的神情安静得像水,流淌着却不留痕迹。
这么久了,柳心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水琴,你先下去,我与清婕妤有些体己话要说。”司空晓颜淡淡一笑,水琴闻言似是愣了愣,视线在柳心身上游移片刻好不容易才缓缓地转身离开,每走几步还忍不住回头观望。
“你们也先到一旁候着。”柳心吩咐道。
宫女纷纷退下。
湖面多风,柳心与司空晓颜对面而坐,却有道薄薄的紫帘被风吹得荡在两人之间,来回起伏,望见彼此的面容便变得有些不易。
柳心先叹了口气。
“你……”
“你有心事?”司空晓颜的声音从帘子那边传来。
“……是。”她不想否认,“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在烦恼什么。”
司空晓颜轻微地笑出声来:“的确,我能猜到。这些时日你闷闷不乐,多半是担心慕松寒出征。”
柳心第一次听见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彬彬有礼,又无比生疏。
“你……就不担心么?”随手抓过桌上半凉的茶壶,倒了半盏,兀自摇晃着那碧绿液体。
“我?”司空晓颜的声音含笑,“我担心他又如何?不担心,又如何?这都改变不了你我身为天子妃嫔的事实。”她转过头,平静澄澈的湖面有几只翠色飞鸟清鸣而过,很快消失在远处的亭台楼榭中,“男儿志在四方,慕松寒他不可能永远只做个依仗父业的闲散将军,如今烽烟四起,正是换一番天地之时,他又如何能一直匿身于府邸之中,对天朝的命运不闻不问?况且,就算他甘愿,皇上……也不会由得他……”风停,薄帘如烟般散下,她径直对上了柳心的眸子,“你是聪明的女子,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放在心里便好,不去想,逐渐也就淡了。”
她第一次听司空晓颜说这么多话。
“……你为什么留在这里?”柳心望进她深黑的瞳仁,安然若歇,又好似两颗上好的墨玉——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司空晓颜的神情已不同了,再不是当年慕府那个心机深重而外表纯净的女子,她变得安静、沉稳,心里仿佛有什么支撑,就连慕松寒的事情也可以不在乎。
“因为……我要做一件事。”她并不回避柳心的问题,被紫帘分割得所剩无几的日光映照在她秀丽的面上,她沉默了一会,随即温婉笑道:“好了,何必聊这些沉闷话题,我们也好久没有见面了……近来宫中波折甚多,你可还应付得了?”
柳心莞尔:“当然。”
——从没想过她们也有平心静气坐下闲谈的一天,话题亦不是围绕着那个牵念已久的男子。或许,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有些事情,不要去触碰,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
夕阳西下,两道窈窕的身影在地面被拉得很长。
风拂起女子细碎的额发,柳心与司空晓颜面对面坐着,只是安静地品茶说话。
“若再不回去,水琴要担心我是否欺负你了。”柳心笑吟吟一指树墙那边,好些个人影探头探脑地,脑袋拉得最长的那个正是水琴。
司空晓颜抿唇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啊”地惊呼出声。
“怎么了?”“那边!”司空晓颜指着不远处忽然喧闹起来的水岸,“刚才好像有人掉进湖中……!”
柳心应声去看,只听好些个内监宫女仓皇失措地喊着:“快来人啊!嫣顺仪小主落水了!”
第六十九章 涟漪掀不起
柳心与司空晓颜快步上前。
绕过蜿蜒木桥,等她们到达岸边时晏流苏已经被几个内监救起,如浑身湿透,乌发尽数散落肩头,由于惊吓过度,原本娇俏的面容已然惨白,一手捂着唇不住地咳嗽,身旁宫女慌忙弄了件披风为她披上。
“流苏”柳心鲜少见得她如此狼狈,弯下身子轻拍着她的后背,“你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走在湖边也会掉下去?”视线忽地触及一双朱色绣花鞋,她抬起头,沿着唐荣华织锦彩纹裙角逐渐向上看去。“唐姐姐也在?”
“清婕妤也在瑶仙园散步么……”唐荣华淡然一笑。
原本还是低头咳嗽的晏流苏听见唐荣华声音蓦地一震,似乎是猛然回想起什么,樱唇咬紧,双眼直直盯盯着唐荣华,“你……是你……”
“流苏?”柳心一惊。“我想起来了,唐荣华,是你推我落水的!”晏流苏字字掷地有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唐姐姐,不知流苏哪里招惹了你?竟要致我于死地?”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嫣顺仪,你可看清楚了?”司空晓颜皱眉,“这种事不可乱说……”“我没有乱说!方才我与唐荣华并肩来此处散心,唐荣华叫我看水中锦鲤,正当我俯身观看时后背忽然被人一推……周遭再无他人,我还会看错么?!”晏流苏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瞪着唐荣华双眼似是要喷出火来。
如此深情,竟不像是作假。
面对晏流苏的愤然模样,唐荣华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兀自偏着头望湖面水波粼粼。
——唐圣语推晏流苏落水?两人素来无恩怨,莫不是听了楚天青命令?
想到此事还有待查探,柳心连忙将两人隔开,笑道:“此事重大,嫣顺仪又受了惊吓,还是现行回宫歇着,我与梅嫔去请皇上皇后来。”
唐荣华微笑不语,晏流苏望了望柳心一眼,点点头,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走了。
“这宫中,纷争果然是躲不掉的啊……”司空晓颜轻笑道,柳心无奈地摇摇头,两人屏退宫女,往朝凤宫的方向走去。
月上柳梢,翠微宫人影重叠。
楚天青前往寝殿探看晏流苏,皇后带领一干嫔妃在正堂问话,就连生了皇子后鲜少出面的陆淑容都被惊动来了,坐在皇后右侧,一边聊着还一边恋恋不舍望着后面,随后见奶娘小心翼翼抱着小皇子出来,陆淑容抱过孩子,有些尴尬地朝皇后笑笑。
皇后摆手示意无碍。“唐荣华,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后皱眉盯着殿中跪着的女子,唐圣语向来稳重不似掀风做浪之人,怎会忽然与晏流苏不睦?
“回皇后娘娘的话,嫔妾并没有推嫣顺仪落水。”唐荣华平静地道,“相必是嫣顺仪惊吓过度记错了。”
“嗯……”皇后思索片刻,“也罢,这会儿皇上也在,等嫣顺仪情绪稳定了,或许想起来是自己记错了也说不定……地面太凉,起来说话吧。”
“谢娘娘。”立即有小内监搬上一把楠木椅子让唐荣华坐了。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众人都有些不耐烦,皇后正准备吩咐各自散去,忽然看见太医从后面走出。“诸位娘娘、小主,嫣顺仪只是受了惊吓,休息几日便无碍了。”太医捋着胡须笑道,“微臣已经吩咐宫女去煎药,等会儿让顺仪小主趁热俯下,压一压惊便可。”
“好的,顾大人请回吧。”皇后扫过堂中诸人一眼,“诸位妹妹可要一同探望嫣顺仪?”
“臣妾还有些事情,既然顺仪小主无碍,臣妾就放心了。”邓潇潇是听闻柳心的消息才赶来,她向来与晏流苏不睦,到恨不得晏流苏受些苦头才好。现在听闻她无碍,倒是有些意兴阑珊了。
“想必嫣顺仪需要安静休息,臣妾也现行告退。”司空晓颜屈膝行了个礼。
“也罢……”皇后睨着柳心,“清荣华与嫣顺仪向来交好,定是要留下来的。”
“是。”柳心低眉顺目地站着,今日这事蹊跷,她还想细细询问晏流苏一番。
过了一会才见楚天青从后堂走出,眉眼依稀可见几分倦意。“嫣顺仪无碍,你们都回去吧。”他接过陆淑容递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对了,嫣顺仪情绪有些不稳,柳儿,你进去和她说说话吧。”
“臣妾遵旨。”柳心屈膝道,行走间听见皇后低声询问楚天青:“皇上,您可问明白了?究竟是不是唐荣华推她落水……”“嫣顺仪惊吓过度。”楚天青简短一句,甩袖径直出了殿门。
众人一愣。
小皇子在陆淑容怀中忽地啼哭起来,这才将大殿诡异的平静瞬间打破。
“都散了吧。”皇后望了望唐荣华道,“既然皇上说不是你,本宫便信了。”
唐荣华依然笑得波澜不惊:“谢娘娘,自然是清者自清。”
绕过朱红色的层层帘帐,床榻上的女子一只手露在捻金银丝线锦被外面,脸孔朝内偏着,胸口微微起伏。
“流苏?”柳心在塌边坐下,床上人转过脸来,面色除苍白之外还夹杂了一抹异样的潮红。“柳姐姐来了。”晏流苏自嘲般地笑笑,“也只有姐姐对我稍有几分真意……”
“现在无人,你老实告诉我,今日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唐圣语所为?”柳心开门见山。
看她一眼,晏流苏冷笑道:“唐圣语?自然不是她。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我倒要看看,这女人到底有多大本事……”
“你自己?”柳心蹙眉,虽然她早知晏流苏对唐圣语平稳晋升感到不快,却没料到她竟行此险招,甚至不惜以自身性命为赌注。“唐圣语到底是哪里惹了你?”
“那女人城府太深,留着迟早是个祸害。”晏流苏冷声道,“再说,这宫中争斗还需要什么理由?少一个人碍眼不是更好?”她干脆从榻上坐起来,“我就是不懂,皇上为何突然看中起唐圣语来,她家世一般,容貌平平,不过有个能干的兄长。我调查很久了,前些时日流觞宫有个妄图争宠的宫女被她发现,硬是直接杖毙,事后也不见皇上责怪她一句……上次云祥杖毙个宫女好歹还惹得皇上震怒,凭什么就对她唐圣语分外开恩?”
“皇上说了什么?”柳心道。晏流苏如此生气,莫不是被楚天青呵斥?
“皇上只说,让我少花些心思乱想。”晏流苏冷笑,手指微微发颤。
柳心暗自一叹:唐荣华是楚天青的人,诸事均由他安排,若楚天青不下令,她又怎会好端端地跑去推晏流苏落水?晏流苏素来聪明,却不知这唐圣语惹不得啊……
晏流苏偏着脸,怔怔望着窗外皎洁月亮,樱唇咬成倔强的弧度。
第七十章 弦断无人听
从侧面的角度看去,晏流苏的鼻子长得很好看——小巧面圆润,鼻尖凝着一丁点儿澄明的月光。她睫毛纤长,尖端微微地翘着,随着眨眼的动作不时轻遮住明亮的双眸,仿佛总在思考些什么。
沉默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