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青隔着于玉旒望着她,女子繁复锦衣映着阳光炫彩夺目,他不由微微发笑,忽然
拨开几旒玉珠直视她的双眼,眸中深黑沉静好似两丸墨玉。
——这一刻她人在这里,可是心呢?
锦衣玉带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却也是束缚此生的绳索。
长空澄明如洗,一行大雁人字形飞过。
泰园树影摇曳,暖池周遭水汽氤氲,楚天青凝神望着天际集群游走的浮云,思绪
又不知飘到了何处。
细长的手指将锦带拆开,缓缓抽出一张折叠工整的信纸,上面详细记载着平面大
军近来状况,密密麻麻的小楷末尾,朱红小笔勾出一行印记,楚天青低头读者,眉
间忽然掠过几分冰冷。
——唐奉业到了南边,替他暗地注意慕松寒状况的人便换成了闻尘关,楚天青
显察觉到这些时日来闻尘关写来的密信越来越感情化,今日这封居然请求他早日调
慕松寒回京。
身体不适……究竟能“不适”到什么程度?
楚天青两道剑眉深深蹙起——将领并不是非慕松寒不可,但是内心深处就是见不
得他这么快回来,每每想起慕松寒清俊提拔的身影,心中某处就忽然有些发堵。楚
天青自然明白这种微妙的酸楚来自何处,这些日子柳心忙着处理自己事,也给了他
很好的机会细细思考。爱了,既然已经想明白对她的感觉,就要竭力地将她留住。
唐荣华与柳心由长桥那边款款而来,陈德福迅速带众侍卫退开,将偌大的泰园留
给三人。
凝眸望了眼氤氲湖面,柳心开门见山:“皇上,还是没有松寒的消息么?”
“没有,”她不由自主间袖中信笺压紧,神色并不僵硬,“对不住、”
唐荣华瞧了楚天青一眼,“皇上,近来后宫还算宁静,韩?音死后,皇后独自处
理六宫事相当忙碌,整二品以上的嫔妃又只剩下贤妃娘娘一人,不如……”
“眼下皇后还应付得过来,朕自有打算。”楚天青打断她的话,“不管是唐奉业
与慕松寒谁先告捷还朝,朕都可以借此机会大封后宫,在此之前,还有跟多事情要
准备。”
眼中隐下些许暗淡,唐荣华平静地点了点头。
“平西大军还朝……还有多久?”柳心追问道。
楚天青的目光轻轻掠过她白皙的脖颈,耳畔两串璎珞泛着明亮的光彩,
“这个么,不好说。”他慢条斯理上帝道,“大约是比唐奉业那边慢些,毕竟西边
是滇南、西番与永康王的十五大军,就算是胜了,还需要一番安抚重设,能赶在除
夕宴前还朝就已不错。“
柳心的目光黯淡下来,低头叹了口气,不禁握住了腰间绶丝锦囊中那几颗玲珑石
子楚天青余光瞄着她的举动,忽然出声道:”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柳儿你每日
伴架金龙殿。”
“咦?”一愣。“朕准你伴架在旁,这样的话,要是有什么关于平西大军的消
息,你也能第一时间知晓了,不是么?”楚天青淡风轻地道。
“……好。”柳心颔首,明明是好事,为何心头下意识地想要抵触?
楚天青捏起桌边青色茶盏,“那就这样,你们退下吧。”
接连来两个月,柳心每日静候于金龙殿,楚天青只要咦退朝,回到寝宫时必然能望
见女子一袭青衣百无聊赖地歪靠在那张柔软羊皮长椅上,手中有时扳着个橘子,
有时做些绣活儿,在帮慕松寒锈了不下三个香囊之后,柳心终于大发慈悲地将第四
个丢到楚天青怀里。
香囊触手柔软,能嗅到淡淡的熏香气味,楚天青笑眯眯地将东西收进袖口中,
“难得见柳儿温柔贤惠的一面……这香囊,朕可要好好收着。”
柳心白他一眼,兀自抓了他面前白玉盘里的果子来吃。
两人间开始的话题无非围绕这慕松寒打转,然而每天传来的消息实在少得可怜,柳心
絮絮叨叨地问,楚天青倒是好脾气地解答,可是时间长了,柳心自己都觉得意味索然。
她向来是心思玲珑剔透的女子,明白多余的担忧也是无用,干脆偶尔回应起楚天青漫
不经心的小问题——什么“家乡何处”啦,“可有什么有趣的童年事儿”,就连她初
到慕府时的生活都被他旁敲侧击地问着。
第一次,她发现这个心机深重的九五之尊也有孩童般的一面,深不可测的深眸仿佛化为
了质地纯净的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闪着极为期待的光。
那日,她偶尔向楚天青提及家乡有赠扇定情的习俗。
“每年十月十五是安州夜市开放的日子,长街上灯火通明,好些小商贩都带着大批的空白
纸扇来卖。此时尚未定亲的青年男女就会来集市上,买一面自己喜欢的扇
子,然后偷偷请别人将扇子送到心仪之人手上。若男子收了扇子,再在其画一朵花儿回赠
回去,就表示接受赠扇人的心意,反之则不予理睬;若收扇子的是个姑娘,则会在扇柄上
悬着一条自己亲手编织的樱红坠子以示中意……”柳心说得口干舌燥,楚天青很体贴地递
过一杯茶水。
“赠扇子……”他颇感兴趣地点头道,“倒是个风雅的法子。”
柳心叹了口气:“只可惜松寒走得急,我还没想到要将悬了坠子的纸扇给他……只能等他回
来再说了。”
楚天青若有所思地笑笑,随即将话题岔开。
第八十三章 白驹过徒吹冷香(三)
待到三日之后楚天青退朝回来,柳心才知那天他并不是听听而已。
“……”满面错愕地看着陈德福指挥着小太监将装满各式扇子的木箱搁着几案前,柳心一时间有些头晕。“这……都是皇上送来的?”
陈德福笑眯眯地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前些日子就吩咐奴才筹集各种精美扇子,说是娘娘有特殊用处。”
话音刚落只见那袭明黄色身影已到了门前。楚天青刚退朝,面上依稀夹带几分倦意,然而那神色还是欢喜的,“怎样,扇子已经看到了么?”他大步上前,随手捏过柳心抿了一半的茶盏送到唇边。
——男子的唇形生得很是精致,清晰而弧线,顺着茶盏上未消的胭脂胭脂印覆了上去。
柳心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不过扇子而已,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她偏过头故作不屑。楚天青神秘地笑了笑,门口忽然涌来大批窈窕美丽的身影。“唐、唐荣华?沈婕妤?陆淑容……还有,流苏?”她双目圆瞪看着众妃嫔陆陆续续走进来,身后还跟了大批花容月貌的宫女。宫室中一时间桃红柳绿、莺声燕语,楚天青无疑成了群芳环绕下最得意的那一人。
柳心撇撇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
“诸位爱妃,将箱子中的扇子随喜好取一把来给朕吧。”楚天青斜靠在躺椅上懒洋洋道。
众人一愣,皆顺从地从箱中取了扇子来:唐荣华取的是把轻盈执扇,沈婕妤则挑了面描勾桃花的罗扇,晏流苏微微一笑随手捏了把玉雕扇。柳心满面狐疑地瞥了楚天青几眼,一时玩心大起,在箱子中翻了好一会儿,竟选了面再普通不过的素白丝扇。
将四把扇子摊在桌上,男子唇边笑意温暖。
拂袖,取笔,挥毫,不过半炷香工夫,丝扇上已多了几株秀雅青莲。楚天青眨眨眼,将四把扇子递回去,众人都是满目疑惑地接了。
——“若男子收了扇子,再在其上画一朵花儿回赠回去,就表示接受赠扇人的心意。”
那日自己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柳心抬起头,他眸中有温暖的情愫流溢。
很多不敢想的念头忽然涌入心间,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一时间,她只想转身而逃。
明月当空。
风拂夜,营帐充斥着微苦的药香。
“这么说,是韩家余党?”慕松寒靠在榻上,肩头缠着厚重的绷带。
“是,我查过,上次在林中偷袭我们的也是韩家派来的杀手。上回大约是怕你被皇上委以重任威胁到他们的势力,这次因为韩长风死而前来寻仇。”闻尘关凝神望着桌前微弱跳动的烛火,黄褐色帐布投影着男子清晰的轮廓。视线触及桌上那碗热气升腾的药,闻尘关顺手端了来:“好了,你好生养伤,别的事情我会替你处理。”
慕松寒肩头有伤不便,闻尘关只得靠近榻前一勺一勺喂他——这几日胭脂忙着研究解毒药草,端药的任务就全交到了闻尘关手上。起初几日对闻尘关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怎么说他都是个留恋青楼楚馆的花花公子,平日里被美貌女子服侍惯了,这会儿居然要挽着袖子来帮别的男人喂药,偏生慕松寒神色又是如此平和,快不得,慢不得,闻尘关几次想甩了药碗都忍不住折回来。
瞧着闻尘关这幅无奈模样,慕松寒忍不住发笑。
闻尘关白了他一眼,“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若不是胭脂那丫头法子多,这会儿你早就到黄泉处遨游了!”
“这就说明,我命不该绝。”慕松寒笑意盎然,“对了,据说这几日永康王有动静?”
“是。”闻尘关面色一沉,“我和沈副将商议过了,决定先发制人在翠屏山设埋伏,永康王的军队要与滇王会合必然经过此处,到时我们兵分两路分别由山上、后方进攻,制胜机会很大。”
慕松寒“嗯”了声,皱眉凝视着微微翻动的帐帘。
“沈副将将率兵由山上进攻,那么,从敌后包抄的将领主将是谁?”
“邢梓山。”闻尘关到道,“虽说只是个年轻将领,武艺却已相当不错……”“不可,邢梓山难当此任。”慕松寒打断,垂眸思索片刻,“还是我去为好。”
“你?”闻尘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才受伤不久怎能迎敌?我看那邢梓山不错,不如就……”
“不,我去。”慕松寒声音极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闻尘关稍稍一愣——的确,他怎么敢忽略了,面前这个清俊消瘦的男子不仅是他相交的好友,更是率领二十万大军的主帅。
闻尘关不是不明白,他这般拼命,为的,就是早日返回京城见那个清理女子吧?
——他可以佯装不知,他可以继续在慕松寒身边作楚天青监视他的棋子,可是,他却忽略不了心头那份越来越明显的歉意。至少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将他当作朋友,并为了他的安危忧心忡忡。
男子修长的手指捧着药碗,升腾的水汽模糊叹了口气,闻尘关忽然明白,他是想早些结束一切回到她身边。
十一月底,平西大军与永康王叛军战于翠萍山。
这也是出征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八十四章 明月不懂人间梦(一)
天气逐渐转凉了。
时间总是悄无声息地流逝。弯身,指尖触碰冰凉的湖水,澄净如镜面般的水上呈现出女子清晰的投映。
霜叶溯水迂回,打着转儿沿着水波荡漾游移,湖面是一片宁静的天蓝。
柳心斜靠在朱漆亭柱边,随手捏起一撮粒状鱼食抛洒水中,涟漪微微,惹得鱼儿争相抢夺。
昨日,楚天青对她说,平西大军还朝之日又将延后。
不知不觉已接近一月,慕松寒的信件不断,楚天青那边也从未有过什么坏消息传来,可是她的心中就是有种莫名的恐惧挥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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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腰间悬挂的绶丝锦袋不由自主地握紧,仿佛那些冰凉的石子能给她安心的力量。
“柳儿,万事安好。云南一代景色甚美,行军时忍不住驻足观赏,若你在,我们便能并肩纵马了。”
“柳儿,一切无碍。前日与滇南主力一战,大捷,想来你也应知晓这些,简笔带过。”
“柳儿,天气渐凉,注意添加衣物。军中供给充足,不必替我忧心,只是永康王叛党顽固,不知能否在冰雪消融前归来……勿念。”
“柳儿,近来可好……”
……
桌上一封封信笺整齐相叠,越来越厚。
正如她的思念,越来越浓。
其实,柳心应该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念的。韩贵嫔一死,宫中还有大片的势力未消,虽然当时借韩贵嫔认罪之机牵扯了大批宫人进去,杀了的,未杀的,藏匿于平和之下的股股暗潮,总会在一个不留神时卷土重来。
性子中天生而来的决绝与冷酷,终于在她手下游刃自如。
她与唐荣华立于风口浪尖,后面有楚天青护着,纵掀风造浪也无人敢言。偶尔闲暇时楚天青就会来找她,有时是伴架金龙殿,有时则会去内苑僻静处走走。他会静静地看她,霜叶泛红,深秋绚烂而纯洁的色彩一点一滴渗入男子精致的袍角,眼底流溢着她无法回应的暖意。
她轻轻叹息。
相处得久了,楚天青也不是那么不可捉摸的。他的深重心机只会用于朝堂、权势,而与她单独相处之时,他的一言一语都变得清澈而简单。
他也会发自内心地笑,笑容仿佛三月和煦春风,吹得人心头作暖;他也会悲伤,独自立于母后生前居住的静安堂,背影是她从未了解过的寂寞。他不仅是那个万人景仰的九五之尊,更多的时候,他也是个有血有泪的凡人。
在决定离开之后,她反而能够无拘无束地尝试了解他。
她不是看不懂他眼中的情意,在经历了长久的怀疑与探查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的感情再无半分掺假。也不是没有想过,若她没有先遇上慕松寒,他也不是谋略深重的九五之尊,他们会不会如寻常男女般相知相守?或许,她会有机会爱上他,两个同样清傲而聪慧的人,未必就不般配。
但是,那只是“或许”而已。
之所以会敢大胆地假设,是因为清楚地明白那根本不会发生。
再踏入长信宫的时候已是一月初。
砖墙阻隔后的庭院安静依然,碧色小池在寒风中掀起阵阵涟漪。柳心沿着兰枝轻垂的抄手回廊缓步行走,淡淡的薰香飘散在空中,极偶然地,她竟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
晏云